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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夜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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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场夜雨过后,宫苑内的梧桐叶便开始泛黄凋落,铺陈在依旧青翠的草茵上,平添几分寥落。然而,宫廷之内的盛宴,却从不因时节变换而稍减其奢靡繁华。
今夜,为贺南诏战事“捷报”频传,兼之贵妃新谱数曲,圣人特于花萼相辉楼设宴。楼内灯烛辉煌,亮如白昼,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着霓裳的宫娥翩跹起舞,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派极乐升平之象。
温重玉坐在靠近殿门处的席位上,位置不算显眼,却也能将殿内情形尽收眼底。他身着合乎规制的官服,偶尔执起酒杯浅啜一口,目光掠过那些纵情声色的王公贵戚谄媚逢迎的官员,最终落在那高踞御座之上满面红光的当朝宰相杨国忠身上。杨相国正举杯向圣人与贵妃敬酒,言语风趣,引得龙颜大悦,贵妃亦掩唇轻笑。
温重玉垂下眼帘,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南诏战事,他隐约听闻并非如捷报所言那般顺利,损兵折将,民怨暗涌。但在此刻的盛宴上,这一切都被歌舞升平所掩盖,无人提及,亦无人敢提及。
他的画作《太真赏莲图》已于前日呈献贵妃,颇得赞誉。今日宴席,本无他太多事由,只需静坐宴饮便可,但他心中却隐隐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丝竹声稍歇,一舞既毕。宦官高唱赏赐,舞姬宫娥谢恩退下。殿内稍静,唯有酒酣耳热的谈笑声嗡嗡作响。
御座之下的杨国忠忽然笑着开口,压过了殿内的嘈杂:“陛下,娘娘,今日盛宴,岂可无新意?臣闻翰林院温待诏前日所献赏莲图,精妙绝伦,娘娘甚喜。如此佳作,若只得画,而无诗,岂非美中不足?恰逢今日门下省江拾遗亦在席中,江拾遗文采斐然,刚正不阿,不若请江拾遗即席赋诗一首,题于画上,书画双绝,岂不更添佳话?”
此言一出,殿内原本喧闹的气氛陡然一静,许多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官员席次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来了。
温重玉抬眼望去,只见江筠坐在那群谈笑风生的官员之中,显得格格不入。他依旧背脊直挺,脸色在辉煌灯烛下显得有些不耐。
杨国忠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谁不知江筠因南诏之事刚受重罚,病体初愈?此刻让他在此等庆功宴上,为一幅描绘贵妃游乐的画作题写颂诗,无异于公然羞辱,逼他曲意逢迎。
若江筠不从,便是扫了圣人与贵妃的兴致;若从了,便是自毁风骨。
圣人似乎觉得此议颇有趣味,抚须笑道:“此言甚妙。江筠,朕亦闻你文笔不错,便即席赋来。”
殿内静得能听到烛火噼啪的轻响。
江筠缓缓站起身,走到殿中,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声音清晰却带着压抑的硬涩:“陛下,娘娘,臣才疏学浅,且近日病体未愈,精神短少,恐赋出的诗句拙劣,玷污温待诏妙笔,更扰陛下与娘娘雅兴。恳请陛下另择才思敏捷之士。”
他直接拒绝了。
殿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贵妃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圣人微微蹙眉,显是不悦。
杨国忠眼底闪过一丝得色,面上却故作不赞同:“诶,江拾遗过谦了。谁不知你乃进士及第,文章锦绣?不过是即兴一首小诗,何必推辞?莫非是觉得……温待诏的画作,不值得你一题?”
这话更是诛心,直接将江筠的拒绝引向了对温重玉画作的不屑。
温重玉看到江筠的背脊更加僵硬,侧脸的线条绷得死紧。他心念电转,在江筠再次开口前,迅速起身离席,行至江筠身侧,对着御座躬身施礼:“陛下,娘娘,杨相国。重玉拙作,能得江拾遗品题,自是求之不得。只是正如江拾遗所言,他病体初愈,精神不济,强要即席赋诗,恐难出佳作,反而不美。不若由重玉先将画作取来,请江拾遗细细观赏,稍作酝酿,再行题诗,方能珠联璧合,不负圣望。”
圣人闻言,脸色稍霁,点了点头:“便依你所奏,先将画作取来。”
贵妃也重新露出笑容:“温待诏倒是体贴。”
杨国忠瞥了温重玉一眼,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笑着附和。
殿内气氛稍稍回暖,丝竹声又起,但众人仍不时瞟向殿中并肩而立的两人。
温重玉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身旁身体紧绷的江筠低语道:“江兄,权宜之计。”
江筠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应,仿佛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但温重玉能感觉到,他周身那种近乎决绝的抗拒之气,似乎稍稍缓和了一丝丝。
画作很快取来,在两名内侍手中展开。莲池美景,仕女风流,在灯烛映照下更显绚丽夺目,引来周遭一片低声赞叹。
“好画!”
“真乃神乎其技!”
温重玉对江筠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江拾遗,请细观。”
江筠的目光落在画卷之上。他看得极为仔细,从莲叶的脉络到仕女的衣纹,一寸寸扫过,仿佛要将画看穿。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
时间一点点过去,江筠只是沉默地看着,眉头微蹙,迟迟不语。
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起来。
温重玉站在他身侧,神色依旧平静,心中却已转过无数念头。他知江筠性情刚烈,宁折不弯,若他最终仍坚持不肯题诗……
就在众人渐感不耐之时,江筠终于抬起头,看向御座,声音沙哑却清晰:“陛下,娘娘,此画精妙,臣……需凝神静思片刻,方能觅得佳句。”
这已是极大的让步。圣人似乎满意了,挥挥手:“准。便予你一刻工夫。”
温重玉心下稍松,立刻道:“陛下,殿内喧嚣,恐扰江拾遗构思。不若允臣与江拾遗暂至殿外回廊清静处,稍作酝酿?”
圣人颔首应允。
温重玉对江筠使了个眼色,一前一后,在众多意味不明的目光注视下,走出了喧闹的大殿。
殿外回廊,夜风带着凉意吹拂而来,瞬间驱散了殿内的闷热与酒气。远处宫灯朦胧,与天际疏星交相辉映,四周终于清静下来,只隐约听见殿内传来的乐声。
两人走到回廊转角无人处。江筠猛地停下脚步,背对着温重玉,肩膀微微起伏,压抑着极大的怒意和屈辱:“温待诏!何必如此?杨国忠之意,你难道不知?他分明是要我当众自辱!此题,我绝不能作!”
温重玉走到他身侧,看着他眼中灼人的火光,只是淡淡的应:“我知。”
“既知,为何还要……”江筠霍然转头看向他,带着不解和一丝被“背叛”的愠怒。
“因为你若当场坚拒,便是抗旨不尊,扫了圣人与贵妃的兴。”温重玉的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杨国忠正可借此再参你一本。你先前罚跪致病,风波未平,难道还想再经历一次?甚至……更糟?”
江筠语塞,脸色更加苍白,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他何尝不知其中利害?只是那股宁折不弯的气顶着,让他无法低头。
“我并非劝你谄媚逢迎。”温重玉的声音缓和下来,如同夜风般拂过,“但江兄,直言敢谏,并非只有硬碰一种方式。今夜之诗,非为杨国忠而写,非为谀颂而写。”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沉沉的夜色,声音更轻,却字字敲在江筠心上:“你可为苍生而写。”
江筠浑身一震,愕然看向温重玉。
“画中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温重玉转回目光,深深地看着他,“诗中之意,在你如何诠释。盛世华章之下,未必不能藏一二警世之言。即便不能,暂留此身,他日方有再言之机。一时之屈,若换得他日能为民请命,岂不胜过无谓的折戟沉沙?”
回廊寂静,只有风过檐铃的轻响。
江筠定定地看着温重玉,眼中的愤怒和屈辱渐渐被一种极复杂的情绪取代震惊、挣扎、思索……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论,从未有人将“曲笔”与“为民请命”联系在一起。
温重玉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知道,需要给这颗倔强的心一点时间。
良久,江筠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挺直的背脊似乎微微垮下了些许弧度。
他看向殿内方向,那里依旧歌舞升平。
“纸笔……”他哑声开口,声音干涩。
纸墨笔砚很快被内侍送至回廊。一方紫檀木小案,一盏明角灯,映着江筠毫无血色的脸。
蘸墨,落笔,动作还称得上流畅。然而,温重玉就站在他身侧一步之外,能清晰地看到他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
笔尖在冷金笺上游走,发出轻响,字迹瘦硬峻拔,每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气力。
九霄仙乐动宫商,玉液琼筵沐圣光。
莲步翩跹惊鸿影,霓裳摇曳满庭芳。
南熏解愠歌尧日,北斗斟樽颂舜长。
愿祈天恩泽万姓,永固金瓯乐未央。
诗成,辞藻华美,极尽颂圣之能事。
江筠搁下笔,指尖有些麻木。他看都未再看那诗一眼,仿佛那纸上跃动的不是墨迹,而是灼人的烙铁。
内侍小心翼翼地将诗笺捧起,送入殿中。
温重玉的目光掠过诗笺,又落回江筠脸上,只见他眼帘低垂,遮住了所有情绪。
“进去吧。”温重玉叹息。
两人重回大殿,那诗笺已被宦官高声吟诵出来,果然引来一片叫好之声。圣人抚须微笑,显然颇为受用。
“江拾遗果然才思敏捷,此诗甚合画意。”
杨国忠哈哈大笑,举杯道:“陛下圣明,娘娘慧眼!江拾遗此番可谓是书画并赏,锦上添花啊!来,我等共饮此杯,为陛下、娘娘贺,为大唐盛世贺!”
群臣纷纷举杯应和,殿内又是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江筠站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对周围的赞誉充耳不闻。温重玉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引他回到原位坐下。
宴席继续,歌舞更盛,酒香更浓。
杨国忠似乎兴致极高,频频举杯,目光不时扫过江筠这边,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戏谑。又一轮敬酒时,他特意提高了声音:“江拾遗,方才诗作甚佳,当浮一大白!怎的枯坐不语?莫非是觉得本相敬的酒,不够滋味?”
一道道目光再次聚焦过来,各种意味。
江筠的身体僵硬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看向杨国忠那满是笑意的脸,眼底深处是一片冰冷的死寂。他慢慢端起面前的酒杯,手指收紧,几乎要将酒杯捏碎。
温重玉适时地举起自己的酒杯,抢先一步开口,笑容温润,语气自然:“相国说笑了。江拾遗病体初愈,御医叮嘱需忌酒慎饮。方才作诗已是勉力,若再饮酒,恐伤其身。相国海量,不若由重玉代饮此杯,以谢相国美意如何?”
说罢,不等杨国忠回应,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亮出杯底。
杨国忠眯了眯眼,看着温重玉,又瞥了一眼面色惨淡沉默不语的江筠,忽然又笑了起来:“好!温待诏果然是妙人!体贴周到,难怪娘娘喜爱。既如此,本相便不勉强江拾遗了。来,满上,本相与温待诏再饮一杯!”
温重玉含笑应下,又与杨国忠对饮一杯。气氛再次被拉回那虚假的热络之中。
江筠端着那杯未曾饮下的酒,缓缓放回案上,他垂着眼,目光落在案上精美的肴馔之上,那些色香味俱全的食物,在他眼中却如同泥沙,难以下咽。
他能感觉到身旁温重玉周旋应酬的动静,听到他与旁人温和交谈的声音。每一次,当杨国忠或其他权贵意图再将目光投向他,语带机锋时,总是温重玉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开,或代为挡下。
温重玉做得天衣无缝,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出于同僚之谊的顺手关照。但江筠知道,并非如此。
他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感激,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无力感。他竟需要旁人如此护佑,才能在这宴席上勉强安坐?他素来自诩风骨,如今却连一杯酒、一句话都需要人代为抵挡?
宴饮持续了很久,笙歌不绝,舞袖翻飞。周围的人越来越醉态可掬,言语也越来越放纵失态。江筠只觉得时间过得无比缓慢,每一刻都是煎熬。他挺直的背脊开始感到僵硬和酸痛,却依旧强撑着。
温重玉偶尔会低声与他交谈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或是将一盏清茶推到他面前。江筠大多只是沉默地点头或摇头,极少回应。
他怕一开口,那强压下的愤懑和痛苦便会失控地涌出。
终于,在不知过了多久后,圣人与贵妃显出了倦意,在高内侍的搀扶下起驾回宫。盛宴终至尾声。
百官起身恭送,待圣驾远去,众人这才纷纷松了口气,开始相互道别,准备离去。
江筠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想要尽快离开这个令他窒息的地方。然而,久坐加之精神紧绷,起身时竟眼前一黑,身形微微晃了一下。
一只温热的手及时扶住了他的手臂。
“小心。”温重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依旧温和,带着不易察觉的醉意。
江筠猛地抽回手臂,像是被烫到一般,冷冰冰道:“我无事。”
温重玉的手顿在半空,随即自然收回,并未在意他的抗拒,只低声道:“夜已深,路上小心。”
江筠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般地走出了花萼相辉楼,将那片依旧残留着酒肉香气和丝竹余音的喧嚣彻底抛在身后。
夜风凛冽,吹在他滚烫的脸上,带来一丝冰冷的清醒。他独自走在空旷的宫道上,身后是灯火通明的楼宇,身前是无尽的黑暗。方才宴席上的一切,那华丽的诗篇,那虚伪的赞誉,那恶意的刁难,还有温重玉那双复杂的眼睛……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中反复闪现。
他猛地停下脚步,扶住冰冷的宫墙,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满腔难以言说的苦涩和窒闷。
温重玉站在楼前的台阶上,望着那道几乎融入夜色踉跄而去的清瘦背影,久久没有移动。夜风吹起他官服的下摆,带来深秋的寒意。
一名与他相熟的画直走过来,带着酒意笑道:“子珏兄,还不回去?今日可是又出风头了,哈哈……”
温重玉收回目光,脸上重新挂上温和的浅笑,掩去所有情绪:“这就回了。”
他步下台阶,走向另一个方向。宫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空旷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孤寂。
宴席散了,歌舞停了。但某些东西,却已在这场盛宴中,悄然改变,再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