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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爱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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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随着怜青倚靠的墙壁轰然倒塌,一人一鬼同时睁大两双驴眼望去——这场面实在有些惊悚。不大不小的一处空地,居然同时聚集了四位毁天灭地的混蛋人魔。
而这两人两鬼竟然四模两样。
小不点抓住少年莫寻呆愣的片刻时机,一举冲进了他的体内,从小不点的身影在他头顶彻底没入时,少年莫寻几乎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能力。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无力的手在空中比比画画,脑中的记忆却如流水一般游走。而另一个自己似乎陷入了同样的境地。
只是他没空去想为什么另一个自己会突然出现在这,因为他不受控制的右手正殚精竭虑地去够飘零——在墙壁坍塌瞬间,飘零便已经被少年莫寻抛去了怜青后背以作倚靠。
另一位莫寻手起剑落,果断给自己不受控制的左手去了一剑,袖中刀出鞘,顺势给尚且年少的自己投去了帮助。
两位莫寻凑到一起,堪堪凑出一对完好无损的胳膊。可他们二人眼下思考的情形却大不相同。
失掉大半记忆的少年莫寻迷迷糊糊地想:全身都好痛,怜青是终于不堪忍受重负揍了我一顿吗?
刚从监牢逃出来的莫寻厉声喝道:“钟止汀!你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吗?”
钟止汀在感到疼痛的瞬间缩了缩身子,无奈耸肩,喃喃道:“好吧,我就知道,我早该知道。”
他本想减慢破除监牢禁锢的速度以便躲过这一混乱的场面,不成想却磨磨蹭蹭地等来了柳言墨。于是钟止汀寒毛一耸,结结巴巴地扔给莫寻一句上句不接下句的嘱托,连忙加快了逃离的速度。
结果正巧赶上这么一场混乱。
他对着莫寻露出一个很是羞涩的笑容,居然就此装成了哑巴,顺便将黄连扔进了另一个自己嘴里。
莫寻根本不管其他,这个钟止汀缩回了乌龟王八壳里,于是手腕一转,剑尖指向了另一个钟止汀——换言之,也就是另一个自己。
反正他又不会死在这。
少年莫寻浑然不觉自己已被另一魂附身,恍然回神看见倒地的怜青时,已然抬腿冲了过去。然他试图用自身灵力感应怜青灵力时,却只感应到一股混沌的魔气。
于是零零散散的记忆乱七八糟地滑过脑海,使得眼球震颤,方才回光返照的两腿一软,跌倒在地上。
他扬起脑袋透过面前的身影去探心心念念的人,同时左手不由自主地抬起,记忆似乎又在乱跑,连前一秒压在肩头的利剑也忘记。朦朦胧胧间,好像连身体都飘在了空中。
“怜青……”他薄唇轻启,在场却并未有任何一人能听见这句轻言,他浑然不觉只是喃喃自语,“怜青……”
被自己摆了一道的小不点全身心投入到少年莫寻完好无伤的左臂,哪怕骤然席卷的剧痛也不能让他放弃分毫。
莫寻尚不明了这个小不点想要做什么,而他体内装哑巴的钟止汀倏地抢过身体控制权,一剑将少年莫寻左臂刺了个对穿:“你给我住手!”
小不点全盘接手少年莫寻的身体,露出一个惊心动魄的笑容,变戏法一般变出一个闪着光的球。他凝望自己,却并不对自己说话:“这是你的东西,不想拿回来吗?”
闪着光的、发着亮的、透过为钟止汀所控制的眼眸还能看见身处其中的,莫寻浑然不知的记忆。
莫寻突然觉得很愤怒,好像他这十八年来所有的经历全都已经被设计好了,从被抹去的记忆开始,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结束。
凭什么呢?
“我的东西就是我的,哪怕扔了,不要了,那也是我的!”
他轻而易举地压下钟止汀,甩去利剑将过去的自己与小不点一齐钉在地上。光球抓在手里,钟止汀吹胡子瞪眼地同过往自己展开了一场属于鬼魂之间的较量,莫寻也无暇顾及了。
光球被一团魔气环绕,渐渐没了光亮。莫寻突觉大脑阵阵剧痛,但那其实是很短促的,然后他很快确认了此事的真实性。
抛却小不点刻意不让他好过的满肚子坏水,那记忆确实是真实的,和源源不断的疼痛一样真实。
真实大多带来疼痛,疼痛又总会让人清醒,可此刻他却更为迷茫。
怜青到底在做什么?即便那只是过去的我,还未曾搅得世界天翻地覆。可你为什么要拯救我呢?
莫寻红着眼睛转向倚靠在飘零剑柄的怜青。那人安安静静地倚靠着,眼睛很是轻柔地闭着,仿佛没什么事足以令他在睡梦中也紧皱眉头,目光微微下移就能看见他腰间那个丑得惊天动地的蝴蝶结。
他心头莫名溢出一股酸涩,这股酸涩混着血液一同上涌,涌得他喉头一紧:“你不该救我的……”
他的声音很轻,只是徐徐清凉微风就带走了言语,再不被任何人察觉。于是仅剩下几秒钟后的一句“我活到了十八年后”被留在原地,与此时此刻鬼魂的怒号一起被留在原地。
“你——你,你魔障了吗?!”钟止汀气得脑子不甚清醒,说话都结巴了起来,“我,我和你本是一体!等你走到十八年后,难不成你就不会面对这样的莫寻了吗?!”
小不点乐出一口白牙——现在的他是莫寻,很容易控制,也很容易蛊惑的莫寻——即使被钉在地上,也并不会引起慌张。他嘿嘿笑着,瞥到未来莫寻手腕处的两圈环时笑得更是开心:“你可真没用啊。占了这么一具好身体,现在居然反被压制了,没用的东西!”
“哼,”钟止汀深深吐出一口仙气,他从未发觉自己过去的性格居然如此之恶劣,“没用的东西?真不知道你在骂谁!”
“不知道啊不知道,哈哈——”小不点吐出一口甜腻,拐着弯地恶心自己,最终轻而易举地冲破第二把飘零剑的束缚,“再见啦,我。”
这个时间点的钟止汀更多一分疯魔,不像最初的多一分怀疑,给自己;不像未来的多一分虚假平和,给旁人。他做事做人不留一丝余地,不论对面的人是自己,还是旁人。
他一语落毕,转头消失的无影无踪。钟止汀凝望着自己消失的尽头,他知道自己要带着少年莫寻回到十八年前,他也同样知道,在时间长河中,死者要比生者更容易迷失。
他不想见柳言墨,因为在十八年间孜孜不倦地蛊人心魂中,他看见了所谓的光辉,所谓的美好。
许是侧身旁观另一人的疯魔,才更能堪破自己的偏执。然而他醒悟得太晚,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他注定要一条路走到黑。
以往莫寻总是嘲讽,嘲讽他居然干出这样惊天动地的罪孽,却连面对一个人的勇气也没有。他那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因为自己也深觉莫名其妙。可现在……
大概是不想承认自己的错处吧。
“能救吗?”
莫寻的声音如一支穿云箭,倏地刺破耳膜。钟止汀恍惚回神,眼珠滴溜溜一转,凑近笑道:“你想救他啊?”
莫寻自然听出他话里的揶揄。钟止汀从未掩饰过自己知晓他十八年间的一切经历,仅管在他忍着痛楚知晓这一趟奇妙旅程时,钟止汀正忙着和自己较劲。
“我不想听你说废话,你想有自己身体吧?”他语气平静却暗藏威胁,“你可以救不了,也可以永远希望落空。”
钟止汀低低笑了一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道:“你不会也是断袖吧?”
莫寻清清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满肚子的阴酸话还没出口,就听钟止汀鬼哭狼嚎地喊道:“嗳嗳嗳——嘘!他这金丹都没一半多了,赶紧把他扔青云去!”
话说到一半,他又觉不对,连忙又“嗳嗳嗳”起来:“你,你不许去啊!我不想去!莫寻!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莫寻充耳不闻,扛起怜青就走。他轻而易举地穿过遮挡住少时自己去路的屏障,仅仅几个呼吸间就已经来到青云山脚。
“你疯啦!你已经疯啦!”钟止汀又开始叫嚷起来,“你知道你的伤还没恢复吗?你知道瞬移多不利于伤口的恢复吗?你跑不出去啦!我也跑不出去啦!我不想见他!你就是想让我见他!你压根就没想过让我愿望成真!”
他像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恨不得现在就能生出实体,莫寻一定会像无数个可怜人一样被泼猴挠个满脸花。幸而钟止汀是个泼猴一样的鬼魂,莫寻也算是保住了一张小白脸。
不过小白脸是个名不副实的聋子,想不想听,听见多少全看心情。眼下,“白脸聋子”显然心情并不是很好,简直称得上一句“相当差了”。
莫寻最不喜欢见到怜青那样,纯纯一个闭着眼睛装聋的瞎子,同他交谈也爱答不理。他不应该那样,他不是那样的。
他应该像无数个只存在于话本中的英雄,存在于民间流传的少年将军一般,意气风发。他可以站在风浪潮头,凭一脑袋天真将海啸击退;他可以混于凡间,凭一身脱凡的本领成为走街访巷的温润公子;他当然也可以挺立在青云山头,凭满腔幼稚的热血让世界都改天换地。
无论如何,不该是这样的。
莫寻在一众警惕的刀剑中把他送进医药堂,强撑着的脊梁也在那一瞬间倾倒。如钟止汀所言,他的伤势并未恢复,雪山顶上怜青从未留手,只不过在最后关头下,情感战胜了理智,又或许是情感战胜了情感。
瞬移从来不是什么轻易的事情。在一瞬间内,凝神聚力地将身体拆解为分子再聚合本就不是易事,可莫寻向来也不甚看重自己的身体。
他早就该和剑下的亡灵一起,死无葬身之地了。
在看见林洛生急迫地奔来又奔走,看见江年身后跟着一群急迫的白发老太太时,莫寻脑袋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不知何时,只知道自己身处一片柔软,触感很像先前躺过的病床。模糊着视野看向周围,怜青正安安静静地躺在身旁,一动也不动。
莫寻下意识挣了一下,却又在瞬间发现被禁锢住的手腕。他偏着头望去,绕着腕骨缠了一圈的东西显然并不是上次的夹板,同样也和怜青附赠的束魔索不同。他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只是轻轻一晃就能听见沉闷的砸在木板上的声响,还有刺骨的冰凉。
他不老实地撑起身子靠在床头,半高不低的视野内,可以清楚地看见怜青散落的发丝,高挺的鼻梁,抿成一条线的唇,还有……苍白无色的脸。
怜青生得是极好的,完美继承了父亲的棱角分明与母亲的浓眉大眼,是一种很俊郎的帅而非秀气,面无表情时给人感觉十分冷淡。只是他的性格太平和,脸上又总是带着笑,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棱角。
莫寻出神地望着,带着他独有的沉思表情。他想不通,怜青说喜欢,可为什么呢?
他把自己抽离出去,魂灵飘荡在半空。从头到脚仔仔细细钻研了三遍,可就像是对着骨头挑鸡蛋,实在找不到什么能合眼的地方。
或者怜青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愚笨……莫寻突兀地想,随即又狠狠晃了晃头,他不想将这种几乎已成下意识地思考角度放到怜青身上。尽管他早已不惜用最恶毒的想法去看待周围每一个人。
可怜青不会这样的……不会这样的……
莫寻避开目光,又想起他说的恨。
你会这样吗?利用所谓的感情为自己谋一条生路,坦坦荡荡地承认你喜欢我时,也会想到我和你,还有这样共躺一间病房的雅兴吗?
你恨我吗?你肯定恨我的,你那样看重世界,那样看重太平,比看重世界、看重太平还要看重花草,比看重花草更看重生命。我要毁了你看重的一切啊,你怎么敢说不恨我?你怎么敢说喜欢我?
这是你早就……
他想到这,莫名其妙地哽咽了一下,他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又莫名其妙地认为不对,这样是错的。
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错的,怜青或许是真的不恨他,也或许是假的喜欢他。可是为什么呢?
莫寻想不明白,他其实有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比如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想要他的命,再比如怜青为什么会躺在这。
他不该活着,至少不该全须全尾活蹦乱跳的活着,因为那样风险太大——谁让他有一个烂到极致的人魔前辈。
起初烂人说找上他只是因为新一位人魔动静太大,扰得远在鬼界的烂人也要来一探虚假,继而就莫名其妙地被纠缠着,一个人成了两个人。
莫名其妙……莫寻撞了撞后脑勺,心说怎么又是莫名其妙?我怎么总是这么莫名其妙?
可他现在知道,变成两个人这事压根不是什么莫名其妙,这是那个烂人策划了十几年的复仇大计。
所以我不该活着,因为烂人就不该活着。可怜青呢?为什么怜青也躺在这?
思来想去,话题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因为怜青说喜欢,也说恨。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可以在说喜欢的同时也说恨?
怎么可以?
莫寻紧紧攥起拳,掌心几乎要被指尖划出一道血痕,他不受控制地后仰向墙上撞去,“咚咚”的闷声连着腕骨一起乱七八糟地响成一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想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他宁愿去面对成百上千个对他恨之入骨的仇人,也不想留在这里面对一个……有那么一点点可能喜欢他的人。
并且这份喜欢,很可能掺杂了……掺杂了一分虚假。
兀地吱扭一声,病房年久失修的木门推开半扇就开始“咯吱咯吱”地响,莫寻顶着撞出来的一脑门凌乱望去。
“烦死了!莫寻告诉他我不想见他!”
随着钟止汀震慑耳膜的、绝望的哀嚎,他由此立刻断定——
这人一定是柳言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