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antagonism

47、坠魔

　　怜青半身躺在莫寻怀里，距离那颗心脏是那样的近。他清晰地听见自那张湿冷胸膛内极缓极缓的心跳声。

　　空空……空空……

　　心跳大约每两秒响彻云霄地震动一声，牵连着他从头到脚的神经脉络也跟着响彻云霄地震动。

　　怜青眉头因剧痛蹙起，脑袋循着“空空”声撞去，他以为自己用上了吃奶的力气，其势如下山猛虎、出海蛟龙。

　　他真是恨透了莫寻这股子“唯我独尊”的明白劲，好像满天下都是天真的傻子，独独一个姓莫的聪明人。而且……这姓莫的聪明人尤其不擅长商量，一向对“通知”有得天独厚的理解。

　　怜青合上眼睛闷着脑袋撞，却落入一个冰火两重天的拥抱。他下意识想躲，因为这位聪明人似乎也不是那么聪明，阴凉小风呼呼吹，这人居然就任凭黏腻的血液粘连，七零八落划破的衣襟也泄愤似的抽风。

　　可他感受到的血肉又是滚烫的。烫的得他一阵一阵的心慌，一阵一阵的忧愁。

　　“莫寻……”

　　他嗓音极其暗哑，令莫寻不禁想到随手抓起的一把流沙。手掌青筋暴起，指尖狠狠刺进掌心，那样用力地攥住，可流沙依旧在空中飘散，一去不回。

　　莫寻低下头去探听，他必须要百倍、千倍地集中精力才得以窥探怀中人的话语。

　　“我，我真是……恨，恨死……你这……”

　　“扯淡。”莫寻五官皱成一团，眼泪忽地掉落，“我才恨死你了……”

　　“我说了我会没事，你跟来做什么？这么不相信我，干嘛还装出一副无辜可怜的鸟样跟在我后面？”

　　“十八年又怎么了？我也没见你长进多少，一流地麻烦精配上二流的本身，这世上还有比你更麻烦的人吗？”

　　“一个时辰前才承认过喜欢我，现在又口口声声说恨我，怜青，你比那狼还虚伪，连狮子都比你强，你就是活该……”

　　莫寻喋喋不休地说了好多话，只是没有一句好听。可怜青把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他喜欢听莫寻唠叨这些，而不是像个疯子一样面上带着笑，却句句带着血。

　　“你不要哭……我就是活该……”

　　他抬手抹了一把不属于自己的眼泪，突然觉得这个莫寻也没有那么喜欢起来。

　　“我，胸口，好疼……”

　　莫寻手足无措地覆上逸散这灵气的胸口，声音几乎抖成了筛子：“我该怎么做？”

　　“你还有……这么…不耻…下问……的一天呐……”

　　“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怜青虚虚耷拉着眼皮，他已经有些看不清莫寻的面庞了，只能凭借着越发清楚地的记忆去摸那双猩红的眼睛。

　　“我……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莫寻该做点什么，因为他也没有很认真地学习过医术。很久以前是学过的，只是后来总是有林洛生结伴而行，于是就渐渐放下了。

　　到了今天，生死存亡，可怜青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该做点什么才不算是回天乏术呢？

　　“四天！”莫寻倏地喊道，他小心翼翼地将碎娃娃背起，“你说过的！你说‘四天以后就可以带我回人界’，怎么回？啊？”

　　怜青飘忽忽地晃了两下脑袋，贴到莫寻脸侧一动不动了。

　　“你别睡！”莫寻背着他大气也不敢喘，只得歪头蹭蹭那颗安静又乖顺的脑袋低吼，“怜青！你要是睡在这么个鬼地方，我就再也不带着你了！你醒醒！你先告诉我怎么回啊？！”

　　怜青强撑着掀开眼皮，他已经感受不到那股痛彻心扉，带着回光返照特有的精气神说：“你已经丢下我十八年啦！”

　　“我靠！”莫寻恨不得立刻把这麻烦精扔到一边再也不管不顾，“我没问你这个！我说怎么回！怎么回人界！怎么找你那活见鬼的仨前辈！”

　　怜青看上去很是怔愣，良久以后才喃喃道：“庙……”

　　“什么？”

　　“庙……你，你杀人的那个……寺庙。”

　　莫寻得到一个确切地方向，想也不想地奔去，以至于他甚至没有时间细细深思——怜青是什么时候知道他杀人的？

　　而这一触及灵魂的问题显然不会出现在此时此刻，莫寻忙着赶路，忙着和怜青说话，忙着警惕周边可能出现的一切意外，他忙得焦头烂额，连一根休闲的神经也找不出来。

　　所幸这一路走来，他们并没有遇见什么要命的埋伏，也并没有出现人为的迷路乌龙。莫寻一路上都在自言自语，那点可怜的回光返照似乎已经用竭，仿佛怜青的苏醒只是为了给他一点踮起脚尖就能够到的希望。

　　四天，怜青的状态怎么可能撑得过四天呢？这实在是一件很明显的大事，莫寻不该不明白。

　　“怜青，怜青。神明会保佑你的。”

　　他喃喃道，一步也不敢停歇，一声也不敢不出，仿佛他只要停下一步，停下一声，怜青就会因此一气不复还。

　　“你那么好，那么好。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都被你给救活了，那么多人都死在我手上，没道理你死了，我活着啊——”

　　“你应该去天堂的，你其实早就去过天堂了对不对？当初在忘忧谷，那么冷的天，我都觉得受不了，你当时还只是一介凡人，你一定更难熬。我说不让你跟来，你偏要跟来，宁愿带着皓安一起承担嘎嘣一声折掉的可能也要跟来。”

　　他说着，突然吸了吸鼻子。

　　“我知道你那时没安全感，可你知道我啊，十八年啦，十八年啦！你知道我的，我从来没想过扔下你啊。”

　　“我还记得，你出了忘忧谷就开始发烧，一直不退，一直不退。你其实那时就已经去过天堂了对不对？你肯定见过神仙了，他们肯定喜欢你这样的人，肯定喜欢。神仙总是好的，肯定也喜欢你这样好的。”

　　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说，脑子越来越纷乱，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所以你肯定不会死，要是神仙都去了天堂，那我们不就都生活在地狱了吗？神仙那样好，肯定舍不得把你带走。”

　　“怜青……”

　　莫寻的发丝与怜青的黏连，仅仅只是一个抬头都让他心惊胆颤，生怕扯疼了怀里的人。

　　他望见一片废墟，记忆中的寺庙的不再是寺庙，十八年从他指缝间溜走，连一颗砖土碎石也没能留下。

　　“怜青，你醒醒吧……这里没有寺庙，我不知道什么妖界，更不认得什么人界，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时间的人，你不能这么为难我……”

　　莫寻脚步虚浮，看上去像一个年久失心的疯子，远远地望见一片若隐若现的屏障，再远处是许久未见的光亮。而他甚至无法确定那块屏障是否真实存在，那片光亮又是否仅作为幻想出现。

　　他小心地放下怜青，因血液黏连紧密的发丝被他一剑砍断，他只得带着一个不如狗啃的发型缓慢踱步行进。

　　莫寻奋力凝聚心神观望屏障片刻，将将伸出一根手指去触碰，却只留下一句痛呼。

　　“嘶……”

　　他迅速收回手，像是被一把凭空出现铡刀砍去了一截指骨似的疼。

　　莫寻抱着自己手指头沉思，可他脑子里一半水一半面，这么一动就成了一团乱糟糟的糨糊。他看看手指，看看屏障，最终将目光放在奄奄一息的怜青身上。

　　不然就直接闯过去吧。他想，我可以抱着怜青不让他接触屏障，留在这边，怎么想也不会有生还的可能……

　　莫寻用他那糨糊一般的大脑在三秒内想出了一个糨糊一般的解决方案。而比糨糊还要恐怖的，是他同时拥有飘零剑一般的行动力——白进红出，从不迟疑。

　　想法眨眼之间就被落实，莫寻掰过怜青毫无反应的胳膊在胸前交叉，拉着他的指尖勾住他肩膀处划裂的衣襟。偶然瞥见他腰间被自己拽松的束带，又勤勤恳恳地帮他系了个优雅的蝴蝶结。

　　莫寻端着怜青两条腿往自己怀里塞，直至此时又开始怨愤——长个那么大的个子有什么用？鸡鸭鱼肉吃多了，这下可好，自己也要变成鸡鸭鱼肉了。

　　他大概试了一试，粗显地认为自己的方案可行，于是一手伸过怜青膝窝将人抱着挪到了屏障前。

　　屏障对面是广袤的森林，尽管有些杂乱，有些战火的余烟，可那是明亮亮一片的纯净。

　　尽管少年莫寻还从未踏足。

　　可惜怜青后半生很可能不会知晓此时发生的一切，如若他此时恰好醒来，恐怕定要指着少年人鼻子骂一声“麻烦精”。

　　如若他还能醒来的话。

　　但他还能醒来吗？自寻死路的花费掉半颗金丹尚且不论，就照莫寻这一系列没把伤患当伤患的行为来看，恐怕就算真的蒙头闯到人界，大抵也是活不长的。

　　俗话说久病成医，怎么莫寻作为一个资深伤患，这么多年也没能学会怎么照顾好另一个伤患呢？

　　莫寻试想了很多种可能，比如将怜青塞进怀里跃过去，可惜怜青有些大只，他很难做到。再比如使用灵力将怜青送过去，可惜他更擅长肉搏，而绝非法术。

　　他蹲在屏障前想炸了脑袋，也没有一个好点子能够“歘”地一下蹦到他眼前。他甚至对传送灵力都不甚了解，连击发灵刃也是现学现卖。

　　可俗话又说了，既然过去已成定局，莫寻成功活到了十八年后，又怎么会在这里倒下？既然他不会倒下，怜青又怎么可能会出事呢？

　　莫寻想着，好点子就像是困觉时自己飞来的枕头，居然真的“歘”地一下蹦到了面前。

　　“看起来，你遇见了点麻烦啊。”

　　他下意识奔到怜青身边，确认这位十八年后的“拖油瓶”安然无恙方才循着声源找去。

　　那并不是一个人在说话。

　　莫寻环视一周，最终在一把灌木丛的叶尖发现了一位和屏障如出一辙的小不点——小不点仅仅有他手掌大小。

　　莫寻并未回应，多年的战斗直觉也不似往常一般发出警醒，他只是不动声色地盯着，尽管他的目光看上去那样直楞，丝毫没有掩饰。

　　“好吧，以前的你看上去真像个傻子。”小不点摇摇头，一息之间已然来到莫寻眼前，“和我认识的你完全不一样呢。”

　　莫寻屈指探向他，却没有任何触碰的实感，径直从小不点身上穿了过去。他有些茫然的想：他认识我吗？

　　“很想救他吧？”

　　“不……”

　　莫寻下意识地摇头，他总是否认关于自己身上的弱点，可见过他和怜青相处的人，没有人会否认他的弱点就是一个人。

　　“好吧，你还是那么不坦诚。不想吗？”小不点抱肩歪着头笑，那副看穿一切的眼神让莫寻很是烦躁，“你很想的。莫寻，你总是那么口不对心。”

　　“啊，啊——”莫寻试着空手抓了两下，没能得到任何希望的结果，“就当我是想救他，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小不点“啧”了一声，食指在空中摇摇晃晃：“这当然和我有关系啦。你想救他，我想要你，只要你愿意……”

　　食指指尖在空中转了个华丽的弯，落在怜青头上，小不点说道：“为了他，付出那么一点点的代价，一切都会好的。不论是他，还是你。”

　　“所有的事情都是你搞得鬼吧？”莫寻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我现在真想去看看在监牢的自己，你很成功呢。”

　　小不点单手旋转落到腰间，数不尽的四不像骤然出现在任何可能出现的地方，他十分优雅地鞠了个躬，很是谦虚地说道：“承蒙关照，不胜感激。”

　　莫寻闭了闭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怜青——这人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地昏了个轻松，徒留他一个人应付不熟络的时间。

　　他巍然不动地想：怜青简直是个王八蛋。比跟兔子赛跑的那只王八还要王八蛋。

　　莫寻紧绷的肩膀忽地松懈下来，他讨厌被威胁，尤其讨厌被旁人拎着怜青威胁。可他没办法，真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莫寻耸耸肩状似无奈，眼睛里却蒙上一层血，他说道：

　　“你很了解我。”

　　小不点面带微笑，他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身份败露，甚至没想过遮掩一下自己的面貌。他勾了个雍容华贵的指尖，于是各处四不像也就雍容华贵地奔着怜青跑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莫寻拽起怜青就逃，他火速找了个两墙夹角，尽可能小心地让怜青靠坐在墙边，转身视死如归地当了一把专属于一个人的英雄。

　　骤然出现的神秘人并不想要他的命，只是一点一点将他逼至了绝望。

　　怜青丹田处逸散的光芒越发清淡，纷至沓来的四不像尽职尽责地发起一轮又一轮的进攻。而莫寻死守的身后墙壁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

　　可他没有退路了。或许从一开始，他的未来就已经注定。

　　小不点面上挂着淡淡微笑，他似乎很早就预料到自己的胜利，于是亲眼看见莫寻周身越发浓厚的魔气时也只是些微又添上一层淡淡，再也看不见其他了。

　　四不像的尸体零零落落地倒了一片，莫寻的眼睛不知是受血液影响还是已经被魔气浸染，简直红得吓人。

　　最可恨的，还要属他体内越发混乱的灵脉，像是被活生生撕裂一般，灵脉断得让人胆寒。

　　莫寻本就靠着自己摸索走到筑基，灵脉本就脆弱的和细条柳枝没什么区别，经此一役，更是毁了个彻底。

　　他抬脚踹倒面前最后一只近身的四不像，半跪着倒向地面。飘零剑尖的血痕已经干涸了不止一次，而那位该死的鬼魂还没有达到目的，他的剑也仍旧会继续夺走生命。

　　尽管那只是一些根本谈不上生命的傀儡。

　　呵……莫寻突然笑了，他突然鬼使神差地想到，怜青若是醒着，会不会也为这些傀儡难过？

　　他紧紧握着飘零剑以确保自己不会因失衡爬到地上，腕骨搭在剑柄上硌得生疼，手掌像压了千斤顶一般竭力抬起。

　　莫寻击发出去的光刃已经不再是刺眼的白。他余光瞥见“鬼魂”骇人的笑，于是终于明白——

　　这该千刀万剐下油锅的杂种鬼魂，目的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