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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轻狂为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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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不知道?”闻渊动作一顿,静听下属汇报。
影卫单膝跪地:“是。他对宛丘是这么说的。”
“好一个不知道。”闻渊面色越发阴沉。
随从问道:“殿下,明日砍腿吗?”
闻渊脑海浮出解若的身影,摇了摇头:“暂时留着他的狗腿。等忙完好三哥丢给我的案子,再和他慢慢耗。”
当今君王有六子,如今嫡长的太子谋反伏诛,二子无能,六子年幼,下任太子要从三位皇子里选。
半月前,若问谁最有可能成为下任太子,群臣必答四殿下闻麟,因为三殿下闻潜是个缠绵病榻的病秧子,而如今再问,就不一定了,因为闻潜的病霍然而愈,并一鸣惊人,人们才发现这病秧子文韬武略。
至于他自己,闻渊冷笑一声,若让父皇来选,这位置就算是从旁支里挑一个,也轮不到他头上,因他天生血瞳,乃是不详之人。
父皇身体不好,没几年了,下任太子即是新君,若让闻潜成为太子,过个几年,他们都要人头落地。
除了杀出条血路,他别无选择。
闻渊无意识折断了指间的毛笔,只听“砰”一声,门被一脚踹开。
“五弟!我来看你了,还给你带了礼物!”一名青年飞身而入,长发束起,身穿苍竹锦袍,手里还抓了只不停扑腾的山鸡。
门前的随从阻拦道:“四殿下,鸡不能进......”
闻麟置若罔闻,侧身掠过随从,快步上前,把鸡提溜到闻渊面前。山鸡毛如漫天雪花,簌簌抖落,粘了两人一身。
闻麟见状哈哈大笑,闻渊脸色越发铁青。房中的仆人见状心说,也就四殿下敢这样放肆。
闻渊与闻麟是对双胞胎,两人长得不像,性子也大相径庭,一静一动。闻麟天性烂漫,不喜拘束,闻渊内敛沉闷,手段狠戾,一双不详血瞳为人所惧,就连生母瑾氏都避之不及。
若不提及,没人会相信他们是同胞兄弟。
闻渊看着满地狼藉,额头青筋凸起:“闻麟!滚出去!”
闻麟只好先把鸡交给仆从:“弟弟,别成日里凶巴巴的,你这样没姑娘肯嫁你。”
闻渊一字一顿道:“不劳操心。”
闻麟视线扫过桌案,举起折子一看,“这是宰相长子的案子?怎么在你这?”
闻渊冷笑道:“三哥给的。怕我单审犯人太无聊了,找点事给我做。”
此案棘手,倒不是案件复杂,而是牵扯的人难办。宰相张瑞为官清廉,声望颇高,一生光耀,唯有一污点——长子。
张瑞子嗣稀薄,年过半百才有一子,自然是百般宠溺,毫不意外养成纨绔子弟,成日里欺男霸女,但都被张瑞宁事息人地揭过去了。而前不久为了争花魁,竟打死了吏部尚书的次子。
吏部尚书悲痛欲绝,一手弹劾张瑞,一手将此事上奏。
按律法去判,寒老臣的心,不判,律法将一纸笑谈,臣民皆横行不法。而无论是哪种结果,闻渊都会被牵连责罚。
好三哥真是送了份大礼给他。
闻麟也听说过此案棘手,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一拍脑袋:“有一人可以帮你。”
闻渊抬头:“谁?”
闻麟道:“大理寺少卿——解若。他当年上任七日就将大理寺积压多年的案子全部审理了,还带出了不少冤假错案,一并重审。我与他打过几次照面,此人确实是个人才。”
闻麟不理朝政,不知解若被扯入谋反一事,已在牢中,更不知闻渊就在审此案。
房内落针可闻。
闻麟神经大条,继续道:“说起来我这个月都没看到他,要不我......”
闻渊打断他:“不必,我知道他在哪。”
牢房中解若正与鼠兄聊天,但奈何鼠兄实在不通人性,听了几句就钻回鼠洞。
他正打算找点其他事,牢房门开了,一群人围上来,将他压到闻渊面前。
解若眼睛微微发亮,欢快道:“五殿下!”
闻渊眉头蹙起,颇为不解地问道:“常人见我,不是惧就是避,更不用提被审的囚犯,怎么到你反而如此喜悦?”
解若四肢被压,只能扬起仅能动的脑袋:“五殿下貌美,故阿若心悦殿下。无论男女,见心上人如何不喜?”
“放肆!”狱卒一巴掌将解若的脸扇偏。
闻渊挥手示意人退下,俯身捏起解若的下巴:“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
解若澄澈的眸子雪亮,“殿下觉得呢?”
闻渊松开手:“闻麟虽傻,但看人一向很准。你大智若愚,看似疯癫,实则大才。前太子刚愎自用,无才无德,你不可能归顺于他,你是谁的人?”
闻渊与闻麟是同一边,这个谁自然是三皇子闻潜。
解若一怔,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忍不住大笑几声。
闻渊:“有何可笑?”
解若没有回答。
见问不出,闻渊后退半步:“既然你不说,我只能自己撬了。”
两侧执一米长板的狱卒走近,随着闻渊一声令下,无数板子打在解若腰腿,被打的地方,钝痛、钻骨、最后麻木无知觉。
不知打了多久,解若头一歪又晕了。待悠悠转醒,他动了动身体,下半身完全没知觉。
正当他觉得自己要残废时,一只手按住他的腰,咔哒一声,骨头复位,阵阵刺痛,解若险些叫出声。
“殿下,为何要救我?”解若转头问道,闻渊冷眼旁观,帮他处理伤口的太医动作很麻利。
闻渊走到他身边:“因为你没招,还不能死。”
“那我现在招了,前太子谋反,我不知,他从未与我提过。”解若气若悬丝。
闻渊:“你是谁的人?”
解若反问:“殿下,想听我说是三皇子?一旦我供出他,他必死无疑,您想他死?”
闻渊扫过周围的人,淡淡道:“胡说八道。我与哥是手足兄弟,怎么会想他死?”俯身对他说,“既然解大人如此嘴硬,那便试试能不能扛得住吧。”
接下来三日,解若深刻地理解闻渊说的这句话,他每日都在生死间徘徊,重复上刑晕倒,救活吊着口气的过程。审问中对于闻渊的问题,问前太子谋反,他答不知。问忠于何人,他不语。
闻渊挥退太医,单独一人自顾自坐到他身侧。解若趴在地上,比起前几日又消瘦了不少,面色惨白,肋骨断了一半。
闻渊知道他在装晕:“醒了就过来吃。”
解若余光一瞥端来的饭菜:“有肉有酒,断头饭?”
“不是断头饭。”闻渊将人拽起。
解若背靠墙壁,拿起长短不一的筷子扒饭。
闻渊斟了杯酒给他:“今天是我审你的第四天。我曾立过誓,凡是能在我手底下挺过四日,我都会亲自斟酒。上次喝这酒的是蛮族的将军,这次是你。”
解若顿了顿,一饮而尽,烈酒入喉:“那人最后怎么样?”
闻渊轻笑一声,看着他道:“他招了,被判了凌迟处死。不过以他当时的情况来看,死亡是赏赐,而非处罚。”
“不愧是殿下。”解若迅速吃完,把碗筷一放,“不过他才是真正的汉子,我比不了。若非五殿下手下留情,我哪里还能坐着吃饭,照常不是断手断脚,就是手脚筋被挑,我只是一点皮肉伤,算是格外开恩了。”
闻渊盘腿支手看他:“你都知道?”
解若点了点头:“我还知道,五殿下有些手段,只用在那些十恶不赦之人身上。”
闻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篡逆谋反,难道不是十恶不赦的重罪?”
“不一样,我不知情,且我有才,殿下惜才,想留我全尸。”解若呼吸逐渐沉重,冷汗不停地从额间滚落,“殿下,这毒酒确实好喝,就是有点痛。”
闻渊怔了怔:“你知道?”
“阎王敬酒,时日无多。”解若攥紧衣摆,咬牙强忍,“毒圣亲制的黄鹤酒,烈而香醇,毒发时肝肠寸断,且一次比一次疼,中毒人能活半月,却因疼痛往往自裁。早有耳闻,如今一试果真非同寻常。”
这也是没人能受住闻渊七日审的真相。
闻渊不解:“既然知道是毒酒,为何还要喝?”
解若道:“我心悦殿下,您亲自斟酒,我怎能不喝?”
闻渊脖颈似有千斤重,难以挪开视线:“我有什么值得你心悦的?”
解若十指嵌入掌心,断断续续回答:“殿下长得好看,尤其是眼睛。”
闻渊愣在原地,从来没人敢说这话,王宫上上下下更没人敢直视他。这双血瞳是不详的象征,这人竟然真眼说瞎话,说它漂亮?
闻渊转身狼狈地逃跑了,宛如不能动弹的解若会活拆了他。
第二天,闻渊没有来审他,除去毒发的时间,解若难得睡了个好觉。
夜半,解若疼得辗转反侧,翻滚间撞到一人,恍惚间抬起头,视线上移,看到一双血红的双眸,他笑了笑:“殿下……”
闻渊独自一人前来,没有带随从,他举起小瓷瓶:“供出背后的人,我给你黄鹤酒的解药,虽然你逃不了一死,但起码不会生不如死。”
解若一言不发。
闻渊质问道:“他就这么值得你效忠吗?”
解若摇头苦笑道:“自始至终,我只忠于一人。”深吸了几口气,“殿下,我时日无多,可否允我外出一日。”
闻渊冷哼道:“我是审你的人,你要我放你出去?而且你凭什么觉得我做得到?”
解若压住全身的震颤,起身作揖:“我相信殿下能做到,也自然不会让殿下白白放我出去,我愿为殿下献策,解决宰相长子案,以此作为答谢。”
解若站得笔直,一双身上的破袍子沾满血污,倘若没有这一遭,此人又是何等意气风发,闻渊不敢想。
闻渊略感疑惑:“案子是这个月的,你怎么知道?”
解若回道:“宰相的儿子我见过,性子飞扬跋扈,早晚会出事,水天楼每年到了此月都有花魁献舞,再加上您近日沉闷不乐,眉头紧锁,就能猜到了。”
毒发时间过了,解若又变回不着调,随意坐稻草上:“此案简单,却很棘手。棘手点是该判法胜,还是官权胜?以我之见,不如跳出案子,看局势需要什么,宰相作为三朝元老,以他为首的保守派势力遍布朝堂,盘根错节,有一家独大的趋势。
陛下早就对此心存芥蒂,不若借此机会,教他辞官养老去,顺带好好养育子嗣,掰正不良家风。不过要他辞官,还需借助敌对势力——改革派。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想要扳倒权势者,必须串通他的对家,这才是最有效的方法。
引改革派搅起浑水,再让陛下在朝堂上稍作压制,再于私下问责宰相。”
闻渊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把吏部尚书引荐给改革派的老家伙?”
解若道:“正是。”
闻渊抚掌道:“闻麟说的没错,你当真是奇人。但我似乎没有答应要放你出去。”
解若瞬间梗住,想想确实如此,无法反驳,只能挠头叹气。
闻渊看了他一眼,走出牢房,身影隐入黑暗前,丢下一句:“辰时来接你,一整天我都会随行,别妄想逃跑。”
解若表情一滞,望着他离去的身影,低笑出声。
翌日,京城。
城东的胭脂铺刚开张,就来了两名戴着面具的青年,身后还跟着三四个随从。左侧银冠蓝长袍,举止洒脱,若是细看就会看到里衣内缠了层绷带,右侧发黑如墨,藏青绣花袍。
掌柜见到人,先是愣住,心想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现人,莫非是害羞,而后起身:“两位公子要买胭脂?”
解若点头问道:“有没有新胭脂?”
掌柜拿出小瓷罐:“有,铺子里正好有新色——凤鸾。您身后这位公子也要看......”
话音未落就感觉到一股寒气逼人,掌柜堪堪闭了嘴。
解若噗呲一笑:“他陪我买。”接过胭脂,往手上一抹,“就它了。”
他收下胭脂,闻渊丢了块银子给她,两人又去了别处。
闻渊跟在身后问道:“你是那胭脂铺的常客?你个大男人成天买胭脂做什么?”
“家有小妹,天性爱美,今年刚及笄,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解若抛玩胭脂,动作一顿,被路边的糕香勾去了魂,顺手买了两包,取了其中一块绿豆糕给闻渊,“客满楼以绿豆糕出名,比宫里的不知好吃多少倍。”
随从喊道:“殿.....公子,不可。”
“有何不可?”闻渊接过绿豆糕,在面具下咬了一口,正如解若所说比宫里做得好吃,但是......
“你怎么知道宫里做的绿豆糕很难吃?”
解若拐进处偏僻的巷子:“我溜进御膳房偷吃过。”
闻渊一挑眉:“好大的胆子,私闯御膳房是死罪。”
“公子私放我出行亦是死罪,咱们是共犯。”解若拎着大小包进了一处破旧宅邸,宅子里寂静无声。
闻渊跟在他身后,环顾一圈,问道:“你家?”
解若被压进大牢的当日,财产就已全被记录在案,以便日后抄家,不想竟还有漏网之鱼。
“我家。”解若点头,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不是我名下的,没被记录在案。我平常也不住这,只在这放了东西。”
闻渊被引着进了祠堂,一进门他就呆愣住了,祠堂里供着好几排牌位,解若的亲人全在这里——几十块题字的单薄木板。
他在这放了亲人牌位。
解若摘去面具,将胭脂和绿豆糕放上供桌,点了几炷香,因腰腿的伤,躬身拜时不停颤抖:“过几天我就去找你们,记得在底下给我留间房,我不要和阿昭挤一张床榻。”
“娘,算算时间小妹也及笄了,你看着点,别让她给外面的野鬼拐跑了。”
闻渊几次嘴唇动了动,但都欲言又止。直到解若说要亲自下厨,进了厨房连炸三锅,他才忍不住出言制止,将人拽出来,把会做饭的随从塞进去。
解若折了院中桃花给闻渊:“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可知下句?”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闻渊接过桃花枝,脱口而出,随即察觉不对,“你幼稚!”
解若痴笑道:“小公子收了我的桃花,可就要娶我了。”
“你......”闻渊把桃花枝丢回去,语塞半响,笑道,“连饭都不会做,我娶你作甚?把你娶进门,王宫里九十多只锅岂不是全完蛋了?”
解若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能为夫君出谋划策。”
闻渊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乱叫什么?谁是你夫君?!也别盯着我看!”
解若:“可你好看。”
“隔着面具能看出什么?”虽是这么说,闻渊还是架不住他的打量,偏过头去,无意间又看到了角落的祠堂,片刻又问,“你族中还有人吗?”
解若轻笑一声:“没了,我出生前家里就没落了,再加上人丁不旺,全在祠堂里了。”说着又自我调侃,“眼下若诛九族都诛不到几个人。”
闻渊犹豫再三问道:“为什么都死了?”
解若支着手,低头看茶杯里沉浮的茶叶:“因为我。殿下可还记得,当年令我成名的万两黄金贪污案?”
闻渊猛地睁大眼睛:“难道说......”
解若道:“此案主犯自知难逃一死,黄泉路长,想拖人陪葬,便屠尽我族人。它令我官升至大理寺少卿,扬名立万,却也叫我六亲尽失,孤家寡人。”
闻渊手指攥紧茶杯,他回想起当年父皇要升解若的官,全然不顾群臣反对,送人一步登天。如今看来,除去对他才华的褒奖,还有愧疚。
酒足饭饱,一行人最后去了京城往北五里处的桃花林,正如解若所言,落英缤纷,恍若仙境。解若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闻渊却沉默了一路,若有所思。
解若本想多闲逛一会儿,不料半途毒性发作,只能回牢房。他躺在干草堆里,身上衣袍未褪。
闻渊站了许久,开口道:“我放你走。”
解若眼底全是迷茫:“什么?”
闻渊重复道:“大理寺少卿已经死了。听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