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驯犬杂记》山照我离离

26、打发一个旧人

　　萧璟舒被“打发”到了京郊大营任职，虽仍是将军衔，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远离中枢的职位，与他在西北立下的赫赫战功相比，堪称明升暗贬，颇受冷落。其中缘由，外人或许猜测是与公主府那次不愉快的会面有关，但具体内情，无人知晓。
　　萧家父母眼见儿子年岁渐长，功成名就，却丝毫未有成家之意，心中焦急日盛。京城中门当户对的贵女提了一茬又一茬，却全被萧璟舒毫不留情地回绝了。问得急了，他便只拿“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功业未建，不谈私情”来搪塞。
　　萧老将军气得吹胡子瞪眼：“西北都打穿了，你还想建什么功业？打到天边去吗？！”
　　萧夫人则是泪眼婆娑，软语相求，奈何萧璟舒油盐不进，逼得再紧些，他便干脆宿在军营，几日不归。
　　这般反常，终究引起了萧夫人的疑心。她趁着儿子不在，悄悄命人整理他的旧物，希冀能找到些蛛丝马迹。这一整理，还真在箱底发现了数封泛黄的信笺——那是萧璟舒初到西北头一两年写就，却最终未曾寄出的、给严奉之的信。
　　萧夫人颤抖着手展开信纸，看着儿子那尚且带着少年稚气的笔迹，字里行间，起初确是对好友的牵挂与战事的描述，但读着读着，那隐藏在字句之后、几乎要破纸而出的心思，便再也掩盖不住了。
　　“……京中春色想必依旧，不知西苑桃花可还繁盛如昔？忆昔年与奉之兄同游，恍如昨日……”
　　“……边塞苦寒，唯念及故人笑语，方觉一丝暖意。奉之兄代问公主殿下安好……”
　　“……听闻陛下秋狩，收获颇丰，想必殿下亦随行，弓马是否精进？万望保重玉体……”
　　诸如此类，几乎每一封信的末尾，都会看似不经意地、小心翼翼地，探问起那个高高在上的、他们共同认识的少女——毓宁公主。
　　这哪里是写给严奉之的信？这分明是借由严奉之之名，寄托自己对公主那份无法宣之于口、深藏心底的倾慕！
　　萧夫人恍然大悟，继而一阵心惊肉跳！原来儿子拒绝所有议亲，竟是因着这份不可能的心思！他竟一直恋慕着那位早已嫁为人妇、如今新寡的毓宁公主！
　　震惊过后，便是病急乱投医的冲动。
　　萧将军与夫人一合计，如今奉之已死，公主守孝期早已过了，虽说公主名声……是骄纵了些，养面首的传闻在京中贵族里也甚嚣尘上，但她毕竟是儿子的心头爱！
　　若儿子真能尚主，岂不是了一桩天大心事？至于公主是否得宠、是否贤良……在爱子心切的父母眼中，这些竟都变得次要了。
　　他们甚至没有提前与儿子仔细商议，也或许也知儿子定然拉不下脸面且会坚决反对，便仗着新立战功的几分颜面，求到了御前。
　　紫宸殿内，皇帝看着下方恭敬又带着忐忑的萧家夫妇，听着他们委婉地表达“小儿顽劣，心慕公主风华，愿尚公主，以求照拂”的请求，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萧璟舒？那个黑黝黝、愣头青似的武将？他倒是记得这小子在西北立了大功，也记得宁儿似乎很不待见他，前几日还特意让他去了京郊大营。
　　宁儿会喜欢这种类型？皇帝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不可能。他的宁儿，喜欢的是严奉之、张怀玉那种白净文雅、会吟风弄月的才子，可不是这种满身煞气的武夫。
　　但萧家毕竟刚立大功，直接回绝未免伤了功臣颜面。皇帝正沉吟着如何婉拒，在一旁一同接见臣子的林贵妃轻轻开口了。
　　她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萧将军，萧夫人，爱子之心，本宫与陛下甚能体谅。璟舒这孩子年轻有为，确是良配。”
　　萧家夫妇心中一喜。
　　却听贵妃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惋惜与郑重：“只是……二位想必也知晓，宁儿她……唉，那孩子死心眼，对奉之情根深种。奉之去后，她哀毁过度，曾在灵前当着众多宗亲勋贵的面，立下重誓，此生绝不改嫁，要为奉之守节一生。此事，京城人尽皆知。”
　　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扫过脸色渐渐发白的萧家夫妇：“陛下与本宫虽心疼女儿，希望她另觅良人，却也敬重她这番重情重义之心，实不忍逼她违背誓言，损她清誉。否则，天下人将如何看待宁儿？又如何看待皇家？还望将军与夫人，能够体谅。”
　　这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全了皇家的颜面，又搬出了“重誓”这面无可指摘的大旗，彻底堵死了萧家夫妇的请求。
　　难道能让他们儿子尚主的前提，是逼公主背弃誓言，成为天下笑柄吗？他们萧家担不起这个罪责，也不敢担。
　　萧将军与夫人顿时面如土色，满心的希冀化为泡影，只得讷讷告罪，说是考虑不周，唐突了公主云云，灰头土脸地退出了紫宸殿。
　　而此刻，京郊大营中的萧璟舒，早已通过家中心腹得知了父母这鲁莽的行动。他先是惊怒交加，觉得父母此举简直是将他最后一点尊严放在火上烤！公主那般态度，怎可能应允？陛下和贵妃娘娘又怎会同意？
　　但惊怒之下，内心深处，却又不可抑制地生出一丝极其隐秘的、连他自己都唾弃的期待——万一呢？万一陛下看在军功的份上，万一公主……或许有那么一丝可能……
　　这丝期待，让他坐立难安，既怕听到拒绝的消息，又隐隐盼望着奇迹发生。
　　直到家中仆从快马赶来，垂头丧气地禀报了紫宸殿的结果，尤其是贵妃娘娘那番“重誓绝不改嫁”的言论时，萧璟舒那颗悬着的心，才猛地沉了下去，沉入一片冰冷的深渊。
　　果然……如此。
　　他应该感到解脱的，父母替他做了他最想做又最不敢做的事，并且得到了最预料之中的答案，以后便可死心。
　　可是，为什么心口会这么痛？为什么会有一种被彻底宣判死刑的绝望？
　　“重誓不改嫁……”他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那她府中的张怀玉又算什么呢？那个可以直呼她“宁儿”的翰林官员？
　　这所谓的重誓，不过是她用来搪塞世人、保护自己、继续肆意妄为的完美借口罢了！
　　可是，即便知道是借口，他却连戳穿这借口的资格和勇气都没有。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与她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身份地位的鸿沟，更是她那份冷酷无情、将他的一片真心视如草芥、甚至当作戏弄对象的残忍。
　　父母失望而归，而他，那点隐秘的期待被彻底碾碎，只剩下无尽的难堪和更加深不见底的执念。
　　公主府内，毓宁很快也从慕容岚口中听说了这桩笑话。
　　她正对着镜子试戴一对新得的东珠耳珰，闻言只是嗤笑一声：“萧家倒是敢想。也不看看自家儿子那副尊容，配不配得上本宫。”
　　她完全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觉得萧家人不自量力，徒增笑料。
　　镜中的她，容颜绝世，眼神冷漠。
　　或许唯有在偶尔独自一人，指尖拂过妆匣底层那个陈旧香囊时，眼底才会飞快掠过一丝无人能懂的复杂情绪，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如同错觉。
　　她的世界，依旧围绕着当下的欢愉与算计运转。
　　旧人旧事，不过是无聊时的点缀，或是麻烦，需要及时打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