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少主不是人》莫桑黎

56、物是人非

　　出租车在“吉祥书屋”门前稳稳停住。许南栀与吴迪先后下车，吴迪抢着付了车费，她没有争。
　　今天，她关了手机，苏浩不在身边。一种莫名的牵引，让她想回来看看，看看那段曾完全属于她的旧日时光，如今被岁月冲刷成了什么模样。
　　然而视线刚一落地，她便怔住了——那辆熟悉的紫色帕拉梅拉，竟依然停在老地方。许南栀望着它，一时有些恍惚，时光仿佛在那一刻黏稠得流不动了。
　　“这车得多少钱？”吴迪在一旁问。
　　“一百多个。”她脱口而出，随即瞥见吴迪脸上毫不掩饰的惊愕，便补了一句，“我也喜欢，上网查过。走吧，我请你喝咖啡。”她说着，拉起吴迪推门而入，像是要甩开什么，语气刻意扬起来，“努力赚钱买帕拉梅拉！”
　　店内的气息扑面而来，依旧是柔和的灯光，熟悉的淡香，连背景音乐都是她当年亲手挑选的曲目。一切仿佛被时光妥善封存，纹丝未变。
　　她们走向她惯常的位置。落地窗外，天色已沉，没有夕阳，只有霓虹灯交织成一片迷离的光网。一位陌生的男店员彬彬有礼地前来接待。
　　“一杯卡布奇诺。你呢？”许南栀看向吴迪。
　　“一样吧。”
　　“抱歉，”店员露出职业性的微笑，“我们这里只对内部会员开放，不对外招待。”
　　许南栀微微一怔。这是谁定的规矩？啊，是她自己。当年为了彰显那点与众不同的优越感，定下了这有钱也花不出去的古怪条款。现在想来，真是矫情得可以。她自嘲地弯了下嘴角，拿过手包翻找。化妆品、纸巾、清新剂、钥匙……最后在夹层里，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厚重的金属。
　　她将它抽出，一张印着烫金“001”字样的卡片躺在掌心。这是纯金打造的专属VVVVIP卡，当初她还打趣，说自己可是小店的创始元勋。
　　“拿去，”她把卡递给服务生，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给你们经理小薇看看，问她这个还管不管用。”服务生迟疑了一下，双手接过卡片，接手的瞬间，手臂明显往下一沉——他显然没料到这小小的卡片有如此分量。
　　“50克。”许南栀对吴迪轻声说，带着点炫耀。她又用胳膊碰碰吴迪，朝吧台方向努努嘴：“那女孩怎么样？给你当女朋友？”
　　“别开玩笑了，”吴迪连连摆手，“我可养不起。”
　　许南栀笑了，目光却重新投向吧台后的那个身影。小薇，许久不见，竟像换了个人。长发烫成了妩媚的大波浪，一身惹眼的红色吊带裙，在灯光下勾勒出曼妙的曲线，气质全然不是记忆里那个谦卑拘谨的女孩，竟有了几分女主人的雍容与锋芒。
　　服务生走过去，低声与小薇交谈了几句。小薇诧异地抬头望来，目光与许南栀在空中短暂相接，她没有立刻过来，反而低下头去，看着手机屏幕，手指飞快地动了几下。
　　服务生很快端来了两杯咖啡。
　　“你是新来的？”许南栀问。
　　“是。”
　　“门口那辆车……”
　　“是我们老板娘的。”服务生恭敬地回答。
　　“老板娘？”这个词让许南栀一时语塞，她顺着服务生示意的方向看去，指尖竟指向了吧台里的小薇。“她是你们老板娘？”许南栀的声调不自觉地扬了起来，“那你们老板呢？”
　　“老板不常来店里……”
　　“小峰，过来一下。”小薇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对话。
　　“两位请慢用。”服务生欠身离去。
　　一股莫名的疑虑在许南栀心中迅速膨胀。蓝天林把店盘给小薇了？连车也一并给了？那老板……现在又是谁？
　　“安然，安然？你没事吧？”吴迪的呼唤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们走吧。”许南栀低下头，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几乎刚从唇齿间溢出就要散去。
　　“咖啡不喝了？”
　　她没有回答，径直起身向外走。经过吧台时，她的脚步顿住了。目光扫过小薇，又落向窗外的紫色跑车，嘴角牵起一丝冷峭的笑意。
　　“车不错，”她的声音清晰得足以让吧台后的人听清，“二手的吧？哦，对了，这两杯咖啡，记在蓝天林账上，没问题吧？”
　　她清楚地看到小薇的脸颊瞬间褪去血色，旋即又涨得通红，最终归于一种僵硬的苍白。许南栀一把从小薇手中抽回那张金卡，再没看小薇一眼，摔门而出。
　　“安然，等等我！那个老板娘你认识？我要结账，她说什么都不肯收……”
　　“我才是老板娘！”许南栀的失控近乎抓狂，声音尖利得划破了夜的宁静。这声呐喊让吴迪瞬间噤声。
　　她深吸一口气，指向马路对面那家霓虹闪烁的酒吧：“我去喝酒。你是回家，还是跟着来？”
　　话音未落，她已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穿过马路，将那个曾经属于她的“吉祥书屋”，连同那个物是人非的旧梦，彻底甩在身后。
　　这是一个被纸醉金迷浸泡的世界，人群中摇曳着醉生梦死的倒影。“什么真爱？什么承诺？全是狗屁！全都禁不起时间蹉跎！就在上个礼拜，他还带着孩子去祭奠我……我竟还以为这是我最擅长的戏码，傻傻地为他担心、为他掉泪……可怎么才一个礼拜，他就又能和别人在一起？他就不能找个更好点的吗？为什么偏偏是她？！”
　　许南栀的吼声，瞬间被酒吧狂躁的音乐吞噬。
　　“别喝了。”吴迪从未见过这样的“安然”。夜色下的她，与白日里判若两人，这让他感到一阵心悸。
　　“你爱过吗？你伤过吗？你告诉我，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我已经不要爱情了，我只想找个人对我好，平平淡淡，相守到老……连这样都不行吗？”
　　“我送你回去，安然。”
　　“你叫我什么？”许南栀猛地转过头，眼底一片猩红，“我不是安然！我是许南栀！”她猛吸一口手里的烟，随即狠狠摁在自己手臂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嗤响。“这他妈的搓衣板身体！”
　　“安然！你疯了？！”吴迪惊慌失措地打掉她手里的烟头，“为什么要伤害自己？谁惹了你，你找谁去！”
　　“你说得对……”许南栀喃喃道，眼神骤然变得空洞而决绝。她拎起桌上的酒瓶，像一道失控的风，冲出了酒吧。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横穿马路的，耳边只有尖锐的刹车声与司机的谩骂在呼啸。她直直地站在小薇面前，酒气与杀气交织。
　　“你就那么急着上位吗？”话音未落，一整瓶酒猛地泼在小薇脸上。琥珀色的液体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湿透的长发滑落，一滴滴，仿佛都砸在许南栀自己的心尖上。书苑的员工们围拢上来，吴迪惊恐地挡在许南栀身前。许南栀却一把拨开她，发疯似的打砸着吧台里的一切。玻璃碎裂声刺耳地响起。小薇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员工退下，自始至终，沉默得像一尊苍白的雕像。
　　蓝天林的出场，让混乱的场面瞬间静止。
　　许南栀猛地冲上去，死死抓住他的衣领，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竟一个字也吐不出。蓝天林依旧是那副衣冠楚楚的模样，这让她瞬间想起他往日温柔的微笑，可此刻，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冰冷地看着她。
　　“对不起，她喝醉了！”吴迪上前试图拉开许南栀，她却像焊在了原地，手指紧紧攥着那片昂贵的布料。
　　僵持被苏浩的到来打破。
　　“曾经你说过的那些话，都是假的吗？曾经你的爱也是假的吗？……”许南栀的声音嘶哑，带着彻底的绝望，“如果有一天，许南栀回来了呢？！”
　　说完这最后一句，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倒在地，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
　　苏浩一言不发，将她一把扛上肩头，向外走去。许南栀在颠簸中回过头，满眼刻骨的仇恨，死死钉在那对男女身上。她看见小薇的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如筛糠。
　　如果杀人不犯法，她真想一把火，将这里，连同所有虚伪与背叛，烧个干干净净。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一个人，恨之入骨至此。
　　苏浩将许南栀塞进车里，她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破败玩偶，瘫在后座上，无声地流泪，只有剧烈起伏的胸膛证明着她内心的风暴。车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冰冷的光斑。
　　苏浩将许南栀安置到床上，自始至终，没有问过一句话。连他这个出了名的好脾气，似乎也终于对她耗尽了耐心。
　　黑夜宛如一只蛰伏的巨兽之瞳，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悄然睁开，无声地窥视着整个世界。
　　许南栀深陷在床褥间，辗转反侧。头痛像要裂开，一阵阵寒意让她蜷缩成团。“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她无意识地喃喃低语，胃里一下午积存的食物正翻江倒海。挣扎着想起身去卫生间，脚下却猛地一软，整个人重重跌坐在地。“咚”的一声闷响，在寂静中格外惊人。
　　房门应声而开，苏浩站在那里。 “做什么？” 她没有回答，撑起身子，扶着墙壁踉跄向外走。他上前扶住她，一路沉默地将她送到卫生间门口。
　　许南栀反手将门锁死，随即瘫软下去，紧紧抱住了冰冷的马桶——她不愿让任何人看见自己此刻的狼狈。污秽倾泻而出，随着水箱的轰鸣被冲刷得无影无踪。她抱着那无情无感的陶瓷体，滚烫的泪水终于落下。
　　曾几何时，她向某人郑重许诺，再也不会喝醉。可如今，她又一次烂醉如泥地倒在这里，任那寒意透骨入髓。曾几何时，她以为那长达六年的暗恋会是此生最刻骨铭心的爱，此刻盘踞在她脑海里的，却是另一个身影。她原以为时间能带走一切，后来才明白，时间带走的，仅仅是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曾经。每个人的心底都藏着一处无法触碰的柔软，那是一道永恒的、隐秘的痛。
　　“咚咚咚”。门外传来苏浩极轻的叩门声。在这死寂的夜里，指节叩在玻璃上的声响，清晰得令人心颤。此刻门内这具让他牵挂又痛苦的身体，正是门外那个男人心中无法愈合的伤。
　　“苏浩，”她混沌的大脑机械地运转着，犹豫着，不知该如何解释这混乱的一切。门外的沉默持续着，像一种无声的压迫。她终于再度开口：“我不是安然。我已经用尽全力想成为你的安然了…可是，我做不到。对不起。”
　　“安然呢？”这一次，他没有再说她神经病。在长久的沉默后，他只轻轻吐出这三个字。话音很轻，却像一柄淬毒的利剑，精准地刺穿她的心脏。
　　“我不知道。”她无力辩解。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将这具身体完好无损地还回去，归还给安然和苏浩本该拥有的圆满幸福。可她无能为力，只能在这场诡异的命运漩涡中，无奈而畸形地存在着。
　　“你到底是人，是鬼？” 泪水仿佛已经流干了。听到他的问题，她只能扯出一个苦涩的笑。
　　“是啊…我到底算人，还是鬼呢？”她低语着，“如果我是鬼，就能把安然还给你了吧。”这句话让门外的苏浩再度陷入更深的沉默。她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力气问：“苏浩，你恨我吗？”
　　良久，门外传来他平静到近乎残酷的声音： “如果我恨你，能换回安然，那我就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