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中悬镜》卜思尔

7、七

　　片刻寂静之后，宫殿里响起了恶劣的笑声。

　　“哪吒！”天帝冷了脸色，“你笑什么？”

　　“这儿就我们俩，”哪吒笑出了眼泪，“你说，我还能笑什么？当然是笑你了！”

　　他将火尖枪一立，斜斜倚着，吊儿郎当地。

　　“你说你堂堂一个天帝，想要治下，竟然只能靠这么下三滥的手段。难怪现在搞出来这么多破事儿。凭你这点儿本事，怎么当上这个天帝的？”

　　不等天帝发作，他“嘶——”地一声，装模作样端起下颌。

　　“我突然想起来，当年破天元鼎时，老龙王说过，什么一直在退、一直在退，什么都给了——可惜当时来不及多问他两句，不如你这做天帝的告诉我，这当中究竟有什么缘故？”

　　果然如他所料，天帝的脸色一瞬灰败干瘪，几乎露出白骨相。

　　“哎你先别说，让我先猜猜，”他志得意满地叉着腰，“是不是当年天庭初建，老龙王就出了很多力。你呢，说着把人家当最好的朋友，实际上忌惮得要死，夺名夺权，又用龙族生死荣辱为要挟，把老龙王扫去看守海底妖兽。老龙王没什么心眼儿，就步步退让，让你得逞了。”

　　“黄口小儿，竟敢妄议！”天帝挥手便是金光如刀。

　　哪吒拎起火尖枪飞速后退。混天绫骤然而出，将金光卷去，得意地摇摆着靠近哪吒。

　　“起开，”哪吒皱眉道，“自己收起来。”

　　混天绫一呆，气呼呼地卷了起来，一缩就不见了。

　　“看来我多少猜对了几分，”哪吒又开始对着天帝嚣张地笑，“你说，如果老龙王知道你如今的所作所为，他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就我所知，龙宫镇压的那些海底妖兽，与其说是与龙王有怨，不如说是与天庭有仇！”

　　天帝干枯的面容竟然流露了一丝并非嘲讽的笑意。

　　“难道，敖光还能杀上天庭？”

　　“你挟周灭商，敖丙就在前线！”哪吒一阵心焦，“他是敖光的独子！你若不想惹这个麻烦，就趁早召周收兵！”

　　“我是天帝，”高高的至尊之位上，枯槁的人形含笑念着，“我想做的都会做到，想要的都会得到。”

　　“做梦！”哪吒真想用火尖枪一枪挑了他，“有小爷在，你这就是做梦！”

　　瞬间，天帝居高临下地立在了面前。

　　哪吒未及反应，就被天帝捏住了后颈。

　　“我是不是做梦，你自己看！”

　　他又被按在风月镜前。

　　“我知道，你也受了很多苦，”天帝几乎柔声地道，“明明不过是个凡人之子，却被挑中了作为混元珠的容器，阴差阳错地，还成为了魔丸。明明你什么恶事都没有做，愚蠢的凡人却视你为仇敌，对你一个小孩子喊打喊杀，难道你都忘记了？”

　　自然是难以忘怀，哪吒想要闭上眼睛。

　　“睁开眼睛！看着镜子！”天帝又重重地按着他，“是自私自利的龙族夺走了灵珠，你看看敖丙的样子，天赋非凡，灵秀难匹，那本该是属于你的。是龙族夺了你的天命，给了自己的族类，难道你都忘记了？”

　　是这样的，可是敖丙是无辜的——

　　“看着镜子！你的父母，你的师父，他们都对你吹毛求疵，却全然不肯提起，你成为魔丸，本就是因为他们的疏忽。他们爱你都不如爱自己那么多，难道你都忘记了？”

　　也许是有，可他们已经足够爱我——

　　“你三番五次冒犯我，这么一点儿微末的法力，竟敢和我对抗。这般莽撞是为了谁？是为了愚蠢的人族，自私的龙族，还是挑剔的父母和师父？”

　　“都不是！”他愤然反驳。

　　“那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我自己！”

　　“天命灭商，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恨你们视人如草芥！”

　　“不，你是怕我视你如草芥。睁开眼睛！”

　　哪吒张开双眼，在镜中看见了自己和天帝的面容。

　　“我告诉过你，你很快就会成为和我一样的神，”天帝枯槁的形貌却流露出诡异的兴奋，“大多数人都要刻苦修炼、甚至死后才能成神。你不一样。”

　　风月镜飘飘荡荡，映得人影也摇摇曳曳。

　　“这风月镜是我亲手炼化，我多年的心血都在其中。风月唯皮，魔性是底，只有你明白。自此，你与我同具心底魔，必与我同登无情神。”

　　“小爷是魔是神要你说？”哪吒终于不耐烦地推开他，“那是我自己的事！”

　　“太乙一直用乾坤圈压制你的魔性，”天帝眸中闪烁着狂喜，“以后他不必多此一举了。你身种着我魔，从今往后，你会一日比一日像我，最终成为我的身外之相。”

　　一阵惊雷划过。

　　哪吒看着镜中的自己，皮肉之下透出一层暗影，正似天帝此刻枯槁诡异的形貌。他悚然地跃起，抽出火尖枪怒喝一声，将风月镜彻底捣毁，一把三昧真火尽皆烧去。

　　天帝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缓缓露出恶意的笑容。

　　“晚了，”他笑得歪歪倒倒，走向他的至尊之位，“已经晚了！你们都是有尊严的人，有尊严的人又怎样！有尊严的人就一定会万事顺遂？有尊严的人就一定会白头偕老？幸与不幸的几率，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他独自在至尊之位坐下。

　　“究竟你们为什么还要执着呢？”

　　烈焰过后，哪吒只觉得周身冰冷，他看着天帝，恨意逐渐渗透骨髓。

　　为什么天道如此不公？天帝之位竟能由魔身占有，还有万千仙神辅佐。纵然他已是天赋神力，竟也无力改变，连自己也被拖入了深渊。

　　为什么人性如此凉薄？他的命运全然由至亲至爱亲手扭转，是他承担了他们的错误，是他承担了无限的痛苦，成了人人可以喊打的魔头。

　　一切犹如恍然一梦，他迷蒙醒来，发觉自己曾经甘心信奉的正义凛然纯是一片空谈，自己曾经热心遵循的斩妖除魔竟是自戕自害，自己曾经全心相向的凡种种人才是诛心之敌——

　　一道红影又急急切切地探出了头。

　　满心的恨意和痛苦倏然从中劈开，敖丙的影子缓缓显现。

　　那是唯一一个和他一样无辜、也从来不曾辜负他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的天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去向哪里。只是当他的神智终于略微清楚时，他听到了海风和浪潮的声音。

　　“混天绫。”他叫了一声。

　　混天绫只赌气停顿了一下，就乖乖从他手臂绕了上来。他轻轻握住，只一瞬间，敖丙就出现在面前。

　　“哪吒？”

　　天高海阔，夕霞正好，敖丙的神色似有一瞬的紧绷，随即又放松下来：“你怎么，你这是——”

　　“我想见你了。”哪吒说。

　　那双碧蓝的眼眸不自在地垂落。

　　“这，这么巧，”敖丙的脸上泛出红晕，“我正好想起有要紧的事情，所以来找你。”

　　“什么事情？”哪吒张开手掌，让混天绫欢天喜地地窜出去，缱绻地绕上敖丙的手腕，“是不是想起，还没有告诉我，你在我的混天绫上动过手脚？”

　　敖丙肩头轻轻一震，像是连呼吸都屏住了。

　　“你或许知道，混天绫出自女娲之手，灵性非常。你也问过我，知道它是护体法宝，一旦我有危险，它必然护在我身旁。我不知你怎么动的手脚，但每逢我想到你，只要碰到混天绫，你就会突然出现。”

　　“我是为了——”敖丙满面红晕，想要辩解。

　　“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哪吒将手插在裤兜，冷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只有混天绫牵着敖丙的手腕，撒娇耍赖地拖着他向前。

　　敖丙只拗不过地走出一步，就含羞带怯似地，低下了头。

　　他的身体轻捷，在砂石上留下的足迹很浅，一步一步，皆是轻不可闻、浅不可见。

　　他走到了哪吒面前。

　　哪吒张开手臂，让他走进自己的怀抱。

　　一个拥抱是那样柔软而静谧，尽管懵懂的灵珠还不明所以，急得混天绫拽起他一只手腕，试图教他回抱。

　　“这是最后一次了。”哪吒伏在他肩头，闭上了眼睛。

　　“什么？”敖丙几乎是惊惶的。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动用你的小把戏。”

　　隔着衣衫，哪吒吻了一下他的肩头，起身放开了他。

　　“从今往后，混天绫认你为主，我们不能再这样见面了。”

　　敖丙倏地抬起眼睛，脸上的红晕和血色几乎一齐褪尽。

　　“你总是对的，”哪吒定定地看着混天绫从自己手腕处一圈一圈地脱落，又向敖丙袖中一圈一圈地缠绕，“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我们分开，如果分不开——”

　　天帝枯槁的骨相在哪吒的皮肉之中狰狞地显现而出。

　　“哪吒！”敖丙捧起他的脸。

　　哪吒握住他的手腕，用指尖细腻地体会温度，想要牢牢地记住。

　　“天帝在我身上种了魔，以后我也许就不再是你认识的哪吒了，”哪吒咽住满腔苦涩，只是细细交代，“如果再见到我，一定要小心分辨。不要再总是——”

　　身体被猛地抱紧，肩头被瞬息浸润。

　　哪吒用力推开敖丙，用指尖抹去他脸颊的泪，眼眶发热，一字一顿：“不要再像现在这样，毫无保留地面对我。”

　　然而他无法阻挡敖丙的眼泪。

　　“我还能这样面对谁呢？”敖丙止不住地抽泣，话音和气息一起破碎，“你是我唯一的、唯一的——”

　　“你会有很多很多朋友，”哪吒尽量让声音平和，“你是天地间绝无仅有的灵珠。”他努力露出笑容：“没有人会不喜欢你。”

　　“可你，你，”敖丙哽咽地说不出，“你是我唯一的——”

　　“别说了，”哪吒突然意识到什么，胸腔里涌起一阵澎湃，又被灭顶的晦暗死死压住，“你也是我唯一的——”

　　眼眶潮湿起来。他后退了一步。

　　“如果有一天，我与你为敌，”他拼尽全力想要维持冷静，眼前却一阵阵模糊，“别手软。我打不过你的。”

　　在眼泪流出之前，他狼狈地回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杀了我！”他背对敖丙，大步地走着，在浪啕和风呼的掩护中哽咽地大吼，“敖丙，如果我不再是我，就杀了我！我不愿那样活着！”

　　夕霞由金转红，由红而紫，由紫凝蓝，慢慢地化为黑暗。

　　那个美好的身影依旧孤伶伶地留在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