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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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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魔像是在两场梦的交界穿梭。
一场梦天朗日明,犹如一戳即破的泡沫。一场梦幽暗黏腻,好似泥泞恶臭的沼泽。每每从沼泽中挣扎出来,向着光明去,光明却一破再破,令人反复坠落,更深地堕入沼泽中。
哪吒试过与魔种搏斗,可魔种有着和天帝如出一辙的狡猾和残忍,化入骨髓便与他成为一体,在他的发肤身魂之间桀桀怪笑:“除非你死了,不然永远摆脱不了我!就算你死了!我也还能在别人身上重生!”
人怎么可能与自己搏斗?怎么可能抵抗自己的自怜、痛苦、仇恨——
以及已然无望的爱。
“我愿意再给你一个机会,”天帝居高临下地、满带怜爱地对他说,“一个你不必与敖丙为敌的机会。”
哪吒仰面望向天帝,露出没有瞳仁的眼眶。
“去朝歌找到他,说服他,让他与你并肩作战。”
风火轮骤然显现,哪吒没有一句言语,转身离开天庭,在茫茫云海间穿行,脸颊沾染了雨云的潮意。
朝歌已然入暮,黯蓝的天空下燃起了灯火。
循着同源之气,哪吒毫不费力地在廪台找到了敖丙的身影。他屏息静气地望着他检视戈矛、分拨甲胄、安顿兵士,等到他独自落单之时,静静在他身后现身。
敖丙似是一顿,随即倏忽转身。
“哪吒!”
那双碧蓝的眼眸中先是充满了惊喜,又在看清他之后转为了忧悒。
“哪吒?”敖丙还怀着希冀,“是你吗?”
“跟我走,”他说,“离开朝歌。殷王必败,身后将有无尽骂名。你若不早日抽身,日后也是同样的下场。”
敖丙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伸出手、试图触碰敖丙的时候,敖丙睁开了眼睛。
“我不会跟你走,”敖丙用衣袖拂开他的手,“此战无论胜败,我都会与殷王并肩,为商都生民而战。”
“你太天真了,”他冷漠地道,“眼界如此狭窄。为什么以弱小的人族为伴,不以强大的神族为友?为什么人族的生存对你来说才是公平与光明?为什么神族的壮大对你来说就是邪恶与黑暗?”
“这不是谁强谁弱的问题,是我相信这世上该有的是真心实意、肝胆相照,而不是乞求和操纵,”敖丙海一样的蓝眸浮起了愤怒,是他鲜少见到的汹涌的一面,“是我相信人族自立自强本是美好的愿望,无论强弱、老幼、男女,都该享有平等的尊严。”
“幼稚,”他漠然地,“强者就是会自然而然地统治弱者,弱者也需要这样的统治。就算这是黑暗,自然法则之下,世界总归要走向这黑暗。”
敖丙遽然而起,一道红影从他袖中利箭一般射出,瞬间束缚了哪吒。他握起一个小小的物件,猛然按在哪吒心口。
“生魂镜?”哪吒还是冷淡地,“你要削去我的生魂?”
“我要拔除你的魔种!”敖丙抓住他的衣襟,咬住牙齿,鬓边发丝散乱。
“你以为魔种像人类的生魂一样脆弱吗?”哪吒泰然地笑了,“魔种有自己的意志,是能够在血肉之躯中扎根的,它会选择有利于自己的环境,从来不会将自己送入牢笼。”
一面嘲笑着,他一面抬手覆上敖丙的手,将那只手按向自己心口。
敖丙惊讶地看着他。
“这会有用吗?”他迟滞地、笨拙地吐字。
“哪吒?”敖丙眸中涌起了泪水。
“没有用的,”他僵硬地说着,“它——它不肯——离开——”
“哪吒——”
“放弃吧,我们不能回头了,”他听到自己的牙齿抖颤磕碰,杂乱无章,“我们再也不能回头了。”
“不能回头,就向前走,”敖丙低垂眼睫便似含羞带怯,清越的话语间却是毋庸置疑的坚定,“无论现在怎样黑暗,我愿意相信,前方一定有光明。”
“你太天真了,”哪吒摇着头笑了几声,沉默了片刻,“我不愿意盲目地相信。”
他不敢抬头,不敢在敖丙脸上看到失望的神色,不敢面对敖丙对他软弱的指控。
“好。”敖丙竟似心平气和,只是放手退后,一身冷色疏离。
终究忍不住,他又伸出手:“跟我走——”
“我们今日不是分道扬镳,”敖丙平静地说着,碧蓝的眼眸定定地望着他,仿佛能够穿透他的一切妄念,“既然你不能再相信曾经的信念,我会让你看见,信念实现的世界。”
泪水又一次模糊了双眼。
李三儿狼狈地抹了一把泪。
“看来,你是失败了,”妲己低声道,“牧野之战还是开始了,灵珠的期望全都已经落空。你没能改变天庭的意志,大军也没能及时从夷方赶来。我们唯有迎战。可是我们怎么与天庭的意志抗衡呢?我们只是在走上穷途末路。”
牧野之战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围剿和屠戮。
周武身侧有天庭以封神榜笼络的能人异士、甚至有审时度势投靠而来的商都贵族。
殷王身旁除了妲己和少数守卫,就只有灵珠了。
在黑压压的战局之中,赤衣的魔丸与碧眸的灵珠终究还是相遇了。
魔丸睁着一双空白的眼睛,三头六臂厮杀无数,溅满一身血污。一柄火尖枪带着烈焰,划过半空,在向前突刺时倏然停顿。
是敖丙在他面前。
盘龙冰锤用力撞击。刹那间,天空云遮雾绕,雨雪霏霏而落。
哪吒拽着火尖枪后退了一步,敖丙分开盘龙冰锤,中门大开,向他走来。
“敖丙,你在干什么?”他还想后退。
“哪吒,我知道你还在。”敖丙眉尖如钩,露出泫然的神情。
“这是战场!”他低低地吼,“你怎能这样走向敌手?你该杀了我!”
“我明白,”星河一般的长发璀璨地拂动,敖丙的面容和眼眸晶莹,永远是那样坚不可摧的纯净与清新,“你让我杀的,是那个邪魔。”
电闪雷鸣之间,哪吒的意识都空白了一瞬,只能看见敖丙无与伦比的光彩,还有那张向来含羞带怯的脸上,逐渐浮现的强硬与刚毅。
“你要活着等我,要等到我能杀死它的时候!”
敖丙在云雾的掩映之中后撤,唯有一点红影蜿蜒而至,轻轻地、柔软地、抚摩似地扫过他的手臂,就忽而不见了。
“灵珠嘱咐我们守在朝歌城中,尽量等待夷方凯旋的大军,”妲己的声音唤回了李三儿的心神,“他独自一个左支右绌,孤立无援,我和阿受都看不下去了。”
“他们不就是想要祭品吗?”
千年之前,年轻俊秀的殷王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爱人。
“我不能用我的子民做牺牲,我坚决不会这么做!”他深深地望进妲己的眼睛,“但我可以自身为祭,乞求天神,保护我的王国和子民。”
“什么?”
四处绵延着战火,一片烧焦的灰烬从妲己失神的眼眸旁飘过。
“不,不——”她抗拒起来。
“人王,是人族之中最尊贵者,就是祭品之中最丰盛者,”殷王帝辛拖着战袍,仰头望向廪台的祭坛,“以我为祭,天帝总该满意了!”
他抬起脚,缓缓走上一步。
灰烬落在妲己脸颊,灼痛令她悚然一震。
她的眼睛汇聚起光彩。
“这是屈服!”她愤怒地道,“阿受,是你自己努力摒弃牺牲,你不想成为和父辈一样软弱的人王。可现在你要以自我为祭,你是放过了无辜的子民,可你依然屈服于天神的不公!”
“还有什么办法能拯救他们?还有什么办法能保护你?还有什么办法能够帮助灵珠?”阿受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如果牺牲我一个,能够改变这一切——”
“这样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今日你牺牲了自己,从今往后,我们所有想要实现的心愿,还是要通过献祭来达成。生命只有一次,你不可能为王国和子民牺牲千千万万次!我也不需要你为我牺牲,因为我自己就是个战士!”
妲己铮然抽出长刀,脸上的灼伤渗出血水,乌黑的长发在风火之间蓬勃飞舞。
“你该做的,是相信这些不公终究会改变。因为这不仅是你的愿望、我的愿望,这是许多人的愿望。你该做的,是和这许多人一起战斗!”
“这已是必败之局——”
“必败之局又如何?”妲己乌黑的眼睛闪烁着,是极致冷静的寒芒,“人生的终点都是死亡,我宁愿作为弱小的人类而战斗,不愿作为强大的祭品而屈服。”
她向阿受伸出手,露出明亮而无畏的笑容。
“阿受,你敢焚身自尽,难道还不敢披甲厮杀一番吗?”
阿受深深地看着她。
天空中云雾消散,日薄西山,仿佛殷商王国命运的预言。
轻轻地,他笑了,垂下了浓密的睫毛。
从祭坛的阶级上走下来,他握住了妲己持刀的手。
落日之中,朝歌忠心耿耿的守卫追随着他们的王,走向了牧野战场的焦土。
他们势单力薄、作战勇猛,从踏出城门起就已经明白自己的结局。
他们将埋葬在这片土地,也将埋葬在由胜利者书写的历史中。
与他们的王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