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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择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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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杯白酒刚下肚,张奚就感觉喉咙霎时烧了起来。他脸色不变,随口说了几句恭维的话便坐下。
刘局笑着拍了拍他的背:“小张啊,你这不挺能喝的?”
一旁的同事立马就跟着揶揄:“合着之前都藏拙呢?”
张奚不爱喝酒,之前每回部门聚餐总是想方设法逃掉敬酒环节,直到能用的理由都扯了个遍,再拒绝下去怕让人领导热脸贴了冷屁股,自己也小命难保,迫不得已才灌了几杯。
他不知道说什么,干巴巴笑了几声,权当回应。
包间暖黄色的灯光落在他锋利的眉角,投射下几何状的阴影。在一片混乱的觥筹交错之间,他只是安静坐着,被饭桌上其乐融融的气氛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对面的女同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去年新来的科员,帅是真帅,就是好像有点冷淡,不怎么乐意跟人打交道,混在体制内一帮人精里跟那唐三藏进了女儿国似的,
她叹了口气,算了,人各有志,指不定是哪家官二代体验生活来了。
张奚微微眯眼,刚压下去的酒劲儿有点反上来,连带着脑子都不太清醒,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地抠着桌角,听一桌的狗腿同事溜须拍马打发时间。
“小张。”刘局突然发话。
“哎!”张奚一激灵,背也坐直了。
“我一直想问来着,多好的一个青年才俊,应该谈对象了吧。”刘局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道。
“哎哟小张这长相,用现在年轻人的话来说,就是每根头发丝都有女朋友的样儿!”有人笑着说。
张奚也勾起唇角,俊朗的五官柔和了不少,很轻易就给人如沐春风之感。他知道有些领导就爱乱点鸳鸯谱,估计心理跟那古代的皇帝差不多,身居高位,有点权力,年纪也大了,就乐意让小辈尝尝爱恨的滋味。
刘局问这话没什么恶意,他如实回答:“还没有,目前也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是吗?那可惜了,我战友家有个适龄的闺女,相了几回亲,没一个看上的。”刘局哈哈大笑起来,“人家也没啥要求,就要帅的。”
张奚微笑着:“是我没福气当人女婿,年轻的帅哥不难找,回头我给领导您推几个。”
“好啊,那麻烦你了。”刘局点点头,扭头找别人聊天去了。
这关就算过去了。张奚想。
桌上其他人继续喝酒聊天,大部分都在聊家庭聊孩子,张奚一开始还专心致志地听着,后来觉得无聊,面上依然挂着浅淡的笑容,心里却开始琢磨回家后得订几个闹钟明早才能爬起来上班,外卖的解酒药什么时候才到,狗子这个月的伙食买老牌子还是挑个新的。
中途隔壁桌有个女孩红着脸来要微信,两拨人小小地起了会儿哄,他也很干脆地给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能让人下不来台,张奚就寻思回去要说明白自己没什么谈恋爱的心思,免得耽误别人。
酒过三巡,差不多也到了快散场的时候。
张奚伸手摁亮手机屏幕,他瞅了眼,晚上九点半,他今天难得喝了不少酒,骑小电驴回去估计都坐不稳。他走到包间外面的阳台,被初秋的夜风猛地一吹,酒意都散了点,随手拨出了一个号码。
那边很快就接通了:“喂?谁啊?”
一个少年的声音,大大咧咧的,很亮堂。
“来要债的,再不还钱挖你个肾回本。”张奚压低声音,刚喝过酒的嗓子有些哑,犯起狠来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
对面信号似乎不太好,张奚这边只听得清他句末仿佛带着俩波浪号的颤抖且诧异的一声“啊?”
“弟弟,把电话给刘一喆吧。”他对骗小孩儿这事一直没什么负罪感,从善如流道。
“张……义兄?”那人似乎看到了备注,吼了声,“爬过来接电话!你不知道哪结交的江湖人士!”
“不好意思啊,他今天失恋了,在旁边买醉呢,我用他手机打游戏,顺手就接了。”那个少年估计是被这备注整得有些云里雾里,冲他噼里啪啦一顿说。
“哎,你干嘛,”话筒里终于传出他熟悉的表弟的声音,他好像真的哭过,声音微哑,“这我表哥,不用解释那么多。”
“你失恋了?”张奚一挑眉。
“上来就往人心窝子里戳吗?”刘一喆没好气道。
张奚本来不想那么缺德,还是没憋住,闷笑了几声。
“笑吧笑吧,乐不死你的。”刘一喆有些郁闷,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张奚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刘吉吉同学,对你的遭遇我表示深切的同情,但是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今天刚在群里收到聚餐通知,他就估摸着自己这回得喝不少,开不了车,提前拜托了家在附近的表弟来接一趟。
刘一喆似乎真忘了这事,沉默了半晌才一拍大腿:“卧槽!哥你现在搁哪儿呢?”
“你要不再慢点想起来?”张奚说,“我好酒个驾,车个祸,完事儿搁你家墙上挂着。”
“放屁,你那小电驴小摩托出事了最多蹭掉你膝盖一块皮。”刘一喆嘴上这么说,身体还是很诚实,“发我个定位吧,我在城西这边,马上来。”
张奚叹气,这便宜表弟去哪儿买醉不好,正好跟他挑了个对角线。
“算了,你玩你的,有等你到这儿的功夫我都走回家了。”
“哎呀,”刘一喆有些不好意思,“你一个人能行吧?”
“死不了。”张奚说。
挂断电话后他才注意到楼下的电线杆上站了只麻雀,也不知道怎么的一动不动。
中秋才过没多久,天上挂着的月亮又圆又晈洁,洒下的清辉将那只小鸟虚虚拢着,远远看上去有些朦胧的意味。
他是真醉了,看个鸟都能看半天。张奚没由来想着,推门走回了房间。
刚进去,跟他同一批入职的同事就凑上来:“掐着点回来的啊,正准备走了。”
这人叫啥来着,张奚迅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前几天看的职员名单,王远,是这名儿吧。
他试探性地喊:“王远?”
“咋?”他们并肩走出饭店,王远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偏头点上,“可憋死我了。”
还好,张奚安心了,看来自己还没醉到分不清人的程度。
“来一根不?”
张奚没拒绝,他本来就会抽烟,只是抽得少,现在正好需要尼古丁来刺激一下混沌的神经。
“谢了。”他伸手接过那根烟,另一只手拿出打火机,头一歪,额前黑色的碎发落到一边,墨沉沉的眸子里倏地跃上点火光,低头的角度正好露出线条分明的侧脸。
他慢悠悠地吐了口烟圈,在烟雾缭绕中听见旁边等车的王远重重地哀叹一声。
“怎么了?”张奚问。
“人比人,气死人啊。”王远幽怨地说,“长得帅的人抽烟都像在拍画报。”
“这么夸张啊。”张奚笑着看他,又拍拍他的肩,“没事,论颜值你就比我差那么一点点,指不定换个发型就赶超了。”
“这话你拿去骗小孩子吧,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王远很快上了车,在车窗里冲他挥手。
从这家饭店回出租屋的路他没少路过,但也是第一次这么晚途径,甚至还是步行。
拜他租的房子低廉的价格所赐,靠近前面芳岭巷的地段就算说不上脏乱差,也称得上鱼龙混杂,各种灰色地带的生意挤在一块儿,半夜走在这里,哪怕是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他都感到有些心慌,生怕一不留神就被拉进去强制消费。
城管对这一带也睁只眼闭只眼,垃圾桶里的垃圾漫出来都没人收拾,一路的油污,井盖都不牢靠,张奚没留神踩到一块,脚下竟然开始晃悠,吓得他猛地往旁边一跳,哪边走成S形都坚决避开所有潜在危险。
他心有余悸,一路板着张少说被欠了八百万的死人脸,直直穿过小巷子,到前面街角的拐弯处。
终于有路灯了。
张奚刚想感叹一声,就瞥见暖色的灯光隐隐勾勒出了旁边空荡荡的垃圾桶的轮廓。
他的手指很长,夹着烟最后吸了口,转身毫不留念地掐灭了。
对于烟酒这类会让人产生精神依赖的成瘾性物品,张奚一向没什么瘾,只有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碰一下,他是比较随性的人,在这方面却很坚守底线。
他走到垃圾桶旁丢掉烟头,一侧身,就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靠在路灯的另一边。
什么东西,杀人抛尸?还有单纯的醉鬼?
张奚平时不爱多管闲事,从小就信奉着“小明的爷爷能活到一百二十岁是因为不管闲事”的长寿秘诀,但眼下这种情况好像要算例外。
他停下欲离的脚步,走近了些。
好了,这下他可以确定了,那确实是个人,而不是猪羊之类的牲畜,或者一个比较大的垃圾袋。
路灯照在那人短而杂乱的发丝上,显得有些泛棕。张奚又走近了一步,那人应该是个驴友,身上穿着有些旧的浅绿色冲锋衣,裤子上系着乱七八糟的绳啊扣啊,旁边甩着个一看就很专业的登山包。
他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哥们儿?”张奚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这人身上的衣服虽然旧但质感都还不错,应该不至于是个流浪汉,身上乍一看好像也没有什么受伤的痕迹。
说不定是在搞什么行为艺术,张奚想,或者直播挑战在垃圾桶边睡一晚什么的,这年头这样的人也不少。
本着最后一点人道主义关怀的心思,他走到那人身旁屈膝蹲下,友好地打了个招呼:“你好。”
好样的。
张奚这才看见那个男人靠着的墙上有一大片已经干涸的血迹,因为墙的颜色偏深,所以离得远的时候看不真切。
张奚,从小到大连只蚂蚁都没救过,你现在要救人了。
你要当活雷锋了。
张奚只感觉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脑海里几道声音如惊雷般劈下,原本的几分醉意也被彻底吓没了。
可能是因为过于震惊,他反而迅速冷静了下来。
他懒得考虑要做出的举动会不会带来什么麻烦,干脆利落地伸手扶上那人的后背,又轻轻地将他的头转了下,想把人放平。
在看到对方的脸的那一刹那,张奚觉得自己可能还是喝多了。
都出现幻觉了啊。
面前的男人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的腿上,他的后脑勺有一块触目惊心的伤口,哪怕已经结痂了都让人渗得慌,张奚只敢虚虚护着,生怕一不小心碰狠了给人直接疼得归西了。
他的脸上还有一些被树叶碎石划过的细小的伤痕,眉头微蹙,额边的冷汗打湿了鬓发,衬得狼狈极了。
张奚死死盯着他鼻梁旁的痣,顿了几秒,“我操。”他少见地爆了句粗口。
他的脸上终于不再是那种云淡风轻的神色,甚至有些哆嗦着从怀里掏出手机打了120。
张奚突然想,如果刘一喆或者别的熟人看到他这个样子,一定会逮着机会狠狠嘲笑一番。
让你平时装,马失前蹄了吧。
哪怕他打电话的速度很快,哪怕他条理清晰语速适当,但他很清楚,他现在的心跳快得出奇,整个胸腔都发出奇异的共鸣。
嗵嗵、嗵嗵。
“烦死了,”张奚用力掐住虎口,他皱紧眉,目光依旧落在怀中人的脸上,“安静点。”
怎么是你啊。
无法控制的东西,总是惹人生厌。
“于则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