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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判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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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韩佑安感觉自己像是活在一个半透明的气泡里。
外界的声音变得模糊,父母的争吵、老师讲课的抑扬顿挫、同学间琐碎的闲聊,都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膜。
唯有与随影相关的一切,是清晰的,带着灼人的温度。
那件外套,他第二天就还给了随影。
随影接过,随手塞进桌肚,仿佛那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
但韩佑安却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悄然改变了。
随影看他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注。
或者说,是一种了然。
他偶尔会在韩佑安被老师提问答不上来、尴尬得手足无措时,不经意地帮他解围;会在午休时,无视其他人或明或暗的目光,径直走到韩佑安独自用餐的角落,坐下,分享他带来的、看起来就很昂贵的进口零食。
韩佑安惶恐又贪恋这种特别的对待。
他像久旱的土地渴望甘霖,却又害怕这雨水太过汹涌,会将自己冲垮。
他开始在日记本上写下更多关于随影的碎片:他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嘴角,他思考时无意识轻点桌面的修长手指,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平日疏离截然不同的、带着点孩子气的狡黠笑容。
【他今天给了我一颗糖,蓝色的糖纸,像凝固的天空。很甜。】 【数学课,他又睡着了。阳光照在他睫毛上,投下小小的阴影。我看了很久,直到被老师点名。】 【他问我,周末要不要一起去新开的书店。我答应了。心跳得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周末。
这个词让韩佑安既期待又焦虑。
这意味着他需要找一个合理的借口出门,避开母亲审视的目光和父亲可能存在的、不耐烦的盘问。
他小心翼翼地编织着谎言,说是和“几个同学”一起去图书馆自习。
母亲没多说什么,只是皱着眉叮嘱他“别在外面瞎玩,早点回来”。
出门那天,天气很好。
初秋的阳光褪去了夏日的毒辣,变得温和而明亮。
韩佑安提前半小时就到了约定的公交站,紧张地搓着手指,看着车来车往。
随影准时出现。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肩上挎着一个黑色的帆布包,整个人清爽得像一棵沐浴在晨光中的白杨。
看到韩佑安,他笑了笑,走过来。
“等很久了?”
“没有,刚到。”
韩佑安连忙摇头。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驶向市中心。
他们并排坐着,随影靠着窗,戴着耳机,闭目养神。
韩佑安则坐得笔直,身体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
他能闻到随影身上淡淡的、清爽的沐浴露的味道,混合着阳光的气息,让他心跳失序。
新开的书店很大,占据了商场整整一层。
木质书架高耸至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着油墨和咖啡的混合香气。
他们漫无目的地在书架间穿梭,随影似乎对什么都感兴趣,又似乎对什么都漫不经心。
他会抽出一本冷门的小说翻几页,又或者驻足在艺术画册前,仔细端详某幅作品的细节。
韩佑安跟在他身后,目光更多是流连在随影身上。
他看着随影专注的侧脸,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书脊,心里涌动着一种近乎奢侈的宁静和满足。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该多好。
“这本怎么样?”
随影忽然抽出一本书,递给韩佑安。
是加缪的《局外人》。
韩佑安接过书,指尖碰到随影的,像被微弱的电流刺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着封面那个孤独的身影。
“没……没看过。”
“或许你会喜欢。”
随影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走向下一个书架。
韩佑安拿着那本《局外人》,心里有些茫然。
局外人……他感觉自己一直就是个局外人。
他们在书店的咖啡区坐了会儿,随影点了杯美式,给韩佑安点了杯热可可。
韩佑安小口啜饮着甜腻的液体,听着随影偶尔说起的、关于某本书或者某个作者的趣闻。
随影的知识面广得惊人,言辞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透彻和疏离。
他仿佛站在一个更高的维度,俯瞰着这个世界的光怪陆离。
从书店出来,已是下午。
随影看了看时间,说:“我得回去拿点东西,下午约了人打球。你先回去?”
韩佑安心里闪过一丝失落,但还是点了点头:“好。”
和随影在商场门口分开,韩佑安独自走向公交站。
阳光依旧明媚,但他却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会儿,不想那么快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家。
直到路过一家便利店,他才猛然想起,周末布置的数学卷子,他好像落在教室抽屉里了。
明天就要交,数学老师是出了名的严厉。
犹豫了一下,他转身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周末的校园,空旷得有些诡异。
高大的教学楼像沉默的巨人,矗立在午后的阳光里。
风吹过空无一人的操场,带起几片枯黄的落叶。
门卫大爷认识他,打了个招呼就放他进去了。
教学楼里静悄悄的,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发出清晰的回音。
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倾斜的光柱,光柱里尘埃浮动。
他走到自己班级所在的楼层,掏出钥匙打开教室门。
熟悉的粉笔味和木头桌椅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低头在抽屉里翻找。
果然,那叠卷子安静地躺在最底下。
他松了口气,将卷子抽出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隐约从楼上传来。
韩佑安的动作顿住了。
他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声音似乎是从天台的方向传来的,断断续续,夹杂着模糊的、类似争吵的说话声。
是谁?周末还在学校?而且在天台?
他心里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是哪个同学遇到麻烦了吗?他想起自己曾经在天台上感受到的那种短暂的解脱,但此刻,那啜泣声却带着一种绝望的气息。
他犹豫着,是装作没听见离开,还是上去看看?
脑海里浮现出随影说过的话,“忠于自己内心的诚实”。
他的内心告诉他,不能就这样走掉。
攥紧了手里的卷子,他深吸一口气,走出教室,轻轻带上门,然后朝着通往天台的楼梯走去。
越往上走,那啜泣声和争吵声就越清晰。
似乎是一个男生,声音激动,带着哭腔,而另一个声音听不真切,似乎更低沉,带着一种不耐烦的劝诫。
“为什么……都不理解我……”
“你先下来,有事好好说……”
“没用了……什么都没用了……”
韩佑安的心跳开始加速。
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着冲上了最后几级台阶。
天台的门,和他与随影来时一样,虚掩着。
他猛地推开门。
刺眼的阳光让他眯了一下眼睛。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身影,是班上的李铭!那个总是坐在角落,沉默寡言,成绩中游,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男生。
此刻,李铭正站在天台边缘最危险的地方,半个脚掌已经悬空,身体在风中微微摇晃。
他背对着门口,面朝着楼下的虚空,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而在他旁边,似乎还有一个人影,但因为角度的关系,韩佑安只看清一个模糊的轮廓,那人正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李铭。
“李铭!”
韩佑安失声喊道,“你在干什么!快下来!”
他的声音打破了天台的寂静。
李铭猛地回过头,脸上满是泪痕,眼神空洞而绝望。
他看到韩佑安,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更加激动,甚至是愤怒的神情。
“别过来!”
李铭尖声叫道,身体又往外倾了几分,“你们都一样!都一样!只会看笑话!”
“我没有!”
韩佑安急忙解释,他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脚步,心脏快要跳出胸腔,“李铭,有什么事下来说,那里太危险了!”
他看向李铭旁边那个模糊的人影,想要求助,但那个人影在李铭回头的瞬间,似乎迅速地向后退去,隐没在了天台水箱的阴影里,快得让韩佑安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现在,天台上只剩下他和摇摇欲坠的李铭。
“危险?”
李铭凄然地笑了起来,“还有什么比活着更危险?成绩,排名,爸妈没完没了的吵,同学的嘲笑……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痛苦。
韩佑安听着,心里某根弦被狠狠触动。
那些话,何尝不是他心底深处也曾盘旋过的念头?只是他缺乏李铭这样的勇气?还是绝望?
“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感受。”
韩佑安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镇定,更充满安抚力。
“但是,活着总还有希望,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你先下来,我们好好谈谈,好吗?”
他一边说,一边继续缓慢地、极其小心地靠近。
距离在一点点缩短,他已经能看清李铭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和他那双失去所有光彩的眼睛。
“希望?”
李铭喃喃道,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哪里还有希望……”
就在这一瞬间的恍惚中,韩佑安瞅准机会,一个箭步冲上前,伸出手,想要抓住李铭的胳膊,将他从边缘拉回来!
他的指尖,几乎已经触碰到了李铭校服的布料。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李铭似乎被他的动作惊到,猛地向后退去,想要挣脱!
“不——!”
韩佑安的惊呼和李铭身体失衡的惊叫同时响起。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韩佑安眼睁睁地看着李铭的身体向后仰倒,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最后映出的,是蔚蓝得残酷的天空,和他自己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
他伸出的手,只抓住了一把空气。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从楼下传来。
像是一个沉重的麻袋,从高处狠狠砸落在地面。
整个世界,瞬间死寂。
风停了,云停了,连阳光都仿佛凝固了。
韩佑安僵立在天台边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大脑一片空白。
他无法思考,无法呼吸,无法理解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想救他……
他只是想把他拉回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几秒钟后,楼下传来了第一声刺破寂静的、女人的尖叫声。
紧接着,是更多的惊呼声、嘈杂的脚步声、混乱的叫喊声。
“有人跳楼了!”
“快叫救护车!报警!”
“是学生!是我们的校服!”
这些声音像冰冷的针,刺穿了韩佑安的耳膜,将他从短暂的麻痹中惊醒。
他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水泥墙上,才停了下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但他却仿佛看到了淋漓的、温热的鲜血。
是他推的吗?
不!不是的!他只是想救他!
可是谁看见了?那个消失的人影?他会作证吗?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他杀人了?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脑海,疯狂地啃噬着他的理智。
不!不是的!
他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快离开!
他像疯了一样跑下楼梯,冲出教学楼,混入了闻声赶来、越聚越多的人群。
人们议论纷纷,脸上带着惊恐、同情、好奇种种复杂的表情。
有人试图维持秩序,有人指着地上那被迅速用布盖住的、隐约露出人形轮廓的地方,窃窃私语。
韩佑安不敢看。
他死死地低着头,挤过人群,想要逃离这个噩梦般的地方。
“喂!你!那个学生!站住!”
一个严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是学校的保安,似乎注意到了他这个从教学楼里仓皇跑出来的、行为异常的学生。
韩佑安身体一僵,跑得更快了。
但他没跑出几步,就被两个闻讯赶来的老师拦住了去路。
他们的脸色凝重,眼神锐利地审视着他苍白如纸、布满冷汗的脸。
“你是哪个班的?刚才是不是你在天台上?”
一个戴着眼镜的男老师厉声问道。
韩佑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周围的一切都在晃动,扭曲。
老师们审视的目光,周围同学投来的、带着惊疑不定的视线,像无数根针,扎在他身上。
“我……我……”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我没有……推他……我想救他……”
他的辩解,在旁人听来,是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更像是心虚的狡辩。
“先把他带到教务处去!”
另一个女老师当机立断,语气不容置疑,“等警察来了再说!”
两个老师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已经软了腿的韩佑安,朝着教务处走去。
韩佑安没有反抗,也无法反抗。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任由他们拖着走。
在离开人群视线前,他下意识地回头,朝着教学楼的方向望了一眼。
就在四楼某个教室的窗口,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随影。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楼下这混乱的一幕,看着被老师带走的他。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让人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什么。
他看到了吗?
他看到了多少?
他会……相信我吗?
韩佑安在心里无声地呐喊,祈求着。
随影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渺茫的希望。
然而,随影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冷漠的旁观者。
然后,他转过身,消失在了窗口的阴影里。
最后一丝微光,熄灭了。
韩佑安被带进了教务处,按在冰冷的椅子上。
门外围聚着一些好奇的学生,指指点点。
老师们面色严峻地打着电话,联系校长,联系家长,联系警方。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韩佑安蜷缩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李铭坠落前那双绝望的眼睛,那声沉闷的巨响,周围人怀疑的目光,还有随影最后那冷漠的背影,无数画面在他脑海里交替闪现,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教务处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他的母亲冲了进来,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毫无血色。
她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椅子上的韩佑安,几步冲上前,没有安慰,没有询问,扬手就是一个清脆的耳光!
“啪!”
这一巴掌,用尽了全力。
韩佑安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上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
“你这个孽障!”
母亲的声音尖利得刺耳,带着哭腔和无法置信的愤怒,“你都干了些什么?!啊?!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推同学下楼?!我们韩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韩佑安捂着脸,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红了,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那毫不留情的指责和定罪。
“妈……我没有……”
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音,“我真的没有推他!我是想救他!”
“救他?救他他会掉下去?!”
母亲根本不信,情绪彻底失控,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早就跟你说过,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是不是那个随影?是不是他教唆你的?!我就知道!你跟他混在一起准没好事!”
她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怒火蔓延到了随影身上。
“不关随影的事!”
韩佑安下意识地反驳,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维护。
“你还替他说话!”
母亲更加气愤,抬手似乎又想打他,被旁边的老师拦住了。
“韩太太,您冷静一点,事情还在调查中……”
“调查?还有什么好调查的!那么多人都看见他从楼上跑下来!不是他推的是谁推的?!”母亲歇斯底里地喊道,“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东西!成绩成绩不行,现在还敢杀人!你让我们以后怎么见人?!”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韩佑安的心脏。
他最亲的人,在他最恐惧、最无助的时候,没有给他丝毫的信任和庇护,反而亲手将他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他看着母亲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看着她眼神里毫不掩饰的失望和厌恶,只觉得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原来,在所谓的“母爱”面前,他的清白,他的解释,是如此的不值一提。
她需要的不是一个真相,而是一个能够让她摆脱麻烦、保全颜面的“交代”。
而自己,很不幸,成了这个“交代”。
就在这时,他的父亲也赶到了。
他显然是刚从公司过来,西装革履,但领带歪斜,额头带着汗珠。
他了解了情况后,脸色铁青,看向韩佑安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嫌弃。
他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只是用一种极度疲惫和疏远的语气,对在场的老师说:“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该我们承担的,我们承担。”
该我们承担的……
这句话,像最后的判决,将韩佑安彻底钉在了耻辱柱上。
连父亲,也认定了他的罪。
韩佑安不再辩解了。
他低下头,看着冰冷的地面,眼泪无声地滑落,一滴,两滴,在地板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的水渍。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已经天翻地覆。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在一个错误的下午,去拿了一份忘记的试卷,然后,遵从了内心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想要帮助别人的“诚实”。
外面,警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撕裂了校园午后虚假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