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玫瑰》落暮繁秋

3、少年的心事

　　夏日的黄昏，像打翻的橙子汽水，漫溢出一种黏稠而甜腻的光线，笼罩着教学楼。

　　韩佑安抱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几本旧书，慢吞吞地走在回教室的走廊上。

　　他习惯性地贴着墙根的阴影走，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与周围喧闹的世界隔离开。

　　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像一个沉默的伴侣。

　　他总是会不自觉地去寻找那道影子，仿佛那里面藏着某种他无法言说，却又切实感到安心的力量。

　　就在他即将拐进教室后门时，前方走廊尽头，两个倚着窗台的身影让他猛地顿住了脚步。

　　是隔壁班那个很受欢迎的女生，林薇。

　　而她对面，那个背对着韩佑安，身形挺拔，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无比吸引人目光的少年，是随影。

　　韩佑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骤然收缩。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自己缩进了楼梯拐角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林薇的脸颊绯红，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甜脆的勇气，清晰地传了过来：

　　“随影同学……我，我喜欢你很久了。从你转学来的第一天就……你愿意，和我交往吗？”

　　空气似乎凝固了片刻。

　　韩佑安能听到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声，咚咚咚，震得他耳膜发疼。

　　他死死地盯着随影的背影，一种莫名的、酸涩的情绪从胃里翻涌上来，几乎让他窒息。

　　他在紧张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然后，他看见随影动了动。

　　随影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懒洋洋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味道，像羽毛搔过心尖，痒痒的。

　　“抱歉啊。”

　　随影的声音很好听，是那种清朗中带着一丝磁性的质感，“我现在，没考虑这些。”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甚至没有给对方，也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转圜的余地。

　　林薇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眼眶迅速泛红，她咬了咬嘴唇，低低说了声“对不起，打扰了”，便转身跑开了。

　　随影没有动，依旧倚在窗边，目光投向窗外被晚霞染红的天空，侧脸线条流畅而冷硬，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韩佑安躲在阴影里，久久没有动弹。

　　直到随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头，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他藏身的方向，韩佑安才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一路跑回空无一人的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心脏还在狂跳不止。

　　书被他胡乱地塞进桌肚，发出沉闷的响声。

　　“看到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戏谑。

　　韩佑安猛地抬头，看到随影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他前面的课桌上，两条长腿随意地交叠着，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韩佑安有些结巴，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热。

　　他总觉得，随影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能轻易看穿他所有的心思。

　　“刚进来。”

　　随影耸耸肩，“躲在那里偷看，很有意思？”

　　“我没有偷看！”

　　韩佑安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因为心虚而低了下去，“我只是……刚好路过。”

　　随影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明显不信。

　　他跳下课桌，拉开韩佑安前面的椅子，反着跨坐上去，手臂搭在椅背上，下巴搁在手臂上，直视着韩佑安。

　　“那你跑什么？”

　　“我……”

　　韩佑安语塞，低下头，躲避着那道仿佛能灼伤人的视线。

　　他无法解释自己那一刻慌乱的心绪，就像他无法解释，为什么每次看到随影，心里都会涌起一种既亲近又畏惧，既渴望又想要逃离的矛盾感。

　　“不喜欢她那样的？”

　　随影却不打算放过他，继续追问，语气里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还是说，你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

　　韩佑安猛地抬起头，声音有些急促，“我……我没有喜欢的人。”

　　他说完，又觉得这话听起来太过苍白无力，像是欲盖弥彰。

　　他懊恼地抿紧了嘴唇。

　　随影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

　　那笑容不再带有戏谑，反而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他伸出手，用手指轻轻戳了戳韩佑安紧绷的脸颊。

　　“喂，韩佑安，你这个人，真有意思。”

　　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触碰到皮肤的瞬间，韩佑安像是过电一般，浑身一颤。

　　他猛地向后缩去，后背紧紧抵住了冰冷的椅背。

　　随影的手顿在半空中，他看了看自己落空的手指，又看了看韩佑安如同受惊小鹿般的反应，眼中的神色暗了暗，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这么怕我？”

　　他收回手，语气听不出情绪。

　　“不是……”

　　韩佑安小声辩解，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他不是怕随影，他是怕自己。

　　怕自己心底那些莫名其妙、不受控制翻涌的情绪，会被随影看得一清二楚。

　　教室里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灰尘在光柱中跳舞，无声无息。

　　“随影。”

　　良久，韩佑安才鼓起勇气，低声问道，“你为什么……总是独来独往？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他其实想问很久了。

　　随影是转学来的，一来就凭借出色的外貌和那种特立独行的气质吸引了无数目光。

　　但他从不与人深交，对谁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他像一阵自由的风，来去随心，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住他。

　　随影闻言，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韩佑安会问这个问题。

　　他歪着头想了想，然后看向窗外已经渐渐沉沦的暮色。

　　“在乎太多，会很累的。”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淡漠，“规则，别人的看法，未来的期望……这些东西就像枷锁，一层层绑在身上，到最后，连自己原本的样子都忘了。”

　　他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韩佑安身上，那目光深邃，像是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

　　“韩佑安，你不觉得吗？你活得太小心翼翼了。被各种各样的东西束缚着，像个提线木偶。”

　　韩佑安的心猛地一震。

　　随影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内心紧闭的闸门。

　　那些他日复一日压抑着的、忽视着的疲惫和迷茫，瞬间奔涌而出。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从辩驳。

　　“我……”

　　他的声音干涩，“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像你一样。”

　　像你一样自由，像你一样无所畏惧，像你一样，仿佛天生就带着光芒，能轻易地挣脱所有束缚。

　　随影静静地看着他，教室里没有开灯，他的轮廓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像我一样？”

　　随影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不，你不需要像我一样。”

　　他站起身，走到韩佑安身边，阴影笼罩下来。

　　他伸出手，这一次，没有触碰韩佑安，只是悬停在他的头顶，仿佛一个未完成的安抚。

　　“你只需要找到你自己，韩佑安。找到那个被枷锁埋藏起来的，真实的你自己。”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人心的力量。

　　“真实的……自己？”

　　韩佑安喃喃道，眼神里充满了迷茫。

　　那个自己，是什么样子的？

　　他早已在父母永无休止的争吵中，在那些“要听话”、“要争气”的期望中，在日复一日试图让自己变得透明以减少存在感的努力中，丢失了寻找的勇气和方向。

　　“对。”

　　随影肯定道，他收回手，插进裤袋里，“比如，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韩佑安下意识地想了想。

　　他现在最想做的？

　　不是回那个充斥着低气压的家，不是面对桌上堆积如山的试卷，不是去想明天该如何应对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

　　“我……我想去天台。”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带着一丝不确定，和一丝破釜沉舟的勇气，“就现在。想去吹吹风。”

　　这个念头突如其来，却又如此强烈。

　　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教室，逃离那些无形的压力，哪怕只是片刻。

　　随影愣了一下，随即，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真正愉悦的弧度。

　　那笑容驱散了他脸上的淡漠，像阳光破开乌云，灿烂得让人移不开眼。

　　“好啊。”

　　他说，语气轻松，“那就去。”

　　没有疑问，没有劝阻，只有全然的接纳和支持。

　　韩佑安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心脏某个角落仿佛被轻轻触动了一下，一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情绪悄然蔓延开来。

　　他站起身，动作不再像之前那样迟疑。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空旷的教室，沿着寂静的楼梯，一步步走向教学楼的天台。

　　天台的门通常都是锁着的，但今天，那把生锈的锁却只是虚挂在门上。

　　随影轻易地就把它拿开了，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呼啸的风瞬间涌了进来，带着夜晚将至的凉意，吹乱了他们的头发和衣角。

　　广阔的天空铺展在眼前，由瑰丽的紫红色向沉静的靛蓝色过渡，边缘点缀着几颗早早亮起的星星。

　　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辰。

　　韩佑安走到天台边缘，手扶着微凉的栏杆，深深吸了一口气。

　　高处的风带着一种凛冽的自由感，灌入他的肺腑，仿佛将胸中的浊气一扫而空。

　　他很久没有感到如此……舒畅了。

　　不用去想那些烦心事，不用去在意别人的目光，只是站在这里，感受风和广阔的天空。

　　随影站在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

　　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支撑。

　　“有时候……”

　　韩佑安望着远方，轻声开口，像是在对随影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我能看到外面的一切，听到外面的声音，但我触碰不到，也无法真正融入。我只能按照既定的轨道，一步一步往前走，不能有丝毫偏差。”

　　他说着，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和疲惫。

　　“我知道爸妈对我有期望，我知道我应该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找份好工作……我知道所有‘应该’做的事情。可是……”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栏杆上斑驳的油漆。

　　“可是，随影，我做这些的时候，感觉不到快乐。我只觉得累，很累很累。好像我的人生，从很久以前就不是我自己的了。”

　　这些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的话，在此刻，在这个只有随影和广阔天地的空间里，自然而然地流淌了出来。

　　他不需要担心会被指责“不懂事”、“想太多”，因为他知道，随影不会。

　　随影侧过头看他，暮色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让他的眼神看起来格外深邃。

　　“那就打破它。”

　　随影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那个玻璃罩子。”

　　“打破？”

　　韩佑安苦笑了一下，“谈何容易。”

　　“没什么不容易的。”

　　随影转过身，背靠着栏杆，面向着空无一人的天台。

　　“规则是别人定的，但路是你自己走的。他们希望你成为什么样的人，那是他们的期望，不是你的义务。”

　　他抬起手，指向远处那片璀璨的、象征着秩序与繁华的灯火：“你看那里，每盏灯后面，可能都有一套规则，一个期望。但如果你不想融入那片灯火，为什么不能去黑暗里？或者，为什么不能自己成为一盏不一样的灯？”

　　他的话语，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韩佑安的心中激荡起层层涟漪。

　　自己成为一盏不一样的灯？这可能吗？他从未想过。

　　他一直努力做的，是让自己这盏微弱的光，尽量去契合那片庞大的灯火，哪怕燃烧自己。

　　“我……可以吗？”

　　他听见自己声音里的不确定，和一丝微弱的、被点燃的渴望。

　　“为什么不可以？”

　　随影反问，语气笃定，“韩佑安，你比你想象中要有力量得多。只是你习惯了低头，忘记了你自己也拥有打破一切，然后重塑一切的权利。”

　　“自由不是无法无天。”

　　随影继续说道，他的目光重新投向深邃的夜空，“自由是选择的权利，是承担选择后果的勇气，是忠于自己内心的诚实。”

　　“忠于自己……”

　　韩佑安重复着这几个字，感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

　　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太过遥远和陌生的概念。

　　“嗯。”

　　随影应了一声，不再说话，留给他消化和思考的空间。

　　两人在天台上站了很久，直到夜幕完全降临，星子布满天穹。

　　晚风越来越凉，吹得韩佑安微微发抖。

　　随影似乎察觉到了，他脱下自己的外套，动作自然地披在了韩佑安的肩膀上。

　　带着随影体温和淡淡皂角香气的外套笼罩下来，驱散了寒意，也让韩佑安的身体瞬间僵硬。

　　他猛地抬头看向随影，黑暗中，他看不清随影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走吧。”

　　随影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风大了，回去。”

　　他说完，率先转身，走向天台门口。

　　韩佑安裹紧了带着随影体温的外套，指尖眷恋地摩挲着粗糙的布料，心里乱成一团。

　　那种酸涩又悸动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他跟在随影身后，走下楼梯，回到灯火通明的教学楼走廊。

　　光线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仿佛从一个短暂的梦境，重新踏回了现实。

　　走廊里还有零星几个晚走的同学，看到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来，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些许探究。

　　韩佑安下意识地想要拉开距离，想要把肩上的外套还回去。

　　但随影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头也不回地说：“穿着吧，明天再还我。”

　　他的语气自然得仿佛理所当然。

　　韩佑安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能低低地“嗯”了一声。

　　走到校门口，两人要分道扬镳。

　　随影住在学校附近租的公寓，而韩佑安要坐公交车回家。

　　“明天见。”

　　随影朝他挥挥手，转身融入夜色，背影挺拔而洒脱。

　　韩佑安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紧了紧身上的外套，走向公交站台。

　　外套上残留的气息包裹着他，让他在微凉的夜风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以及……一种更深的不安。

　　回到家，果然又是一片低气压。

　　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屏幕上光影变幻，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父亲大概还在公司加班，餐桌上留着冷掉的饭菜。

　　“回来了？”

　　母亲抬眼看了他一下，目光在他肩头明显不属于他的外套上停顿了一瞬，但什么都没问，“饭菜在桌上，自己热一下。”

　　“嗯。”

　　韩佑安应了一声，换了鞋，默默走进自己的房间，把书包放下。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脱下随影的外套，只是将它仔细地叠好，放在书桌旁的椅子上。

　　那件外套像是一个隐秘的印记，昭示着今天傍晚发生的一切不是他的幻觉。

　　那个关于自由、关于打破枷锁的谈话，那个在天台上吹着风的瞬间，还有随影看着他时，那种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

　　他坐在书桌前，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写作业。

　　他拿出日记本，想要记录下今天的心情，笔尖在纸上悬停了很久，却只写下了一句语焉不详的话：

　　【今天，有人向他告白。今天，我和“自由”，靠得很近。】

　　他合上日记本，将它塞进抽屉最深处。

　　心里那个被随影撬开的缝隙，似乎有微弱的光透了进来，但缝隙之外，是更深的、令他感到恐惧的未知。

　　他拿起笔，开始面对摊开的试卷，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文字，曾经是他唯一确定和能够抓住的东西，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和无力。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不一样了。

　　而他，无力阻止，甚至……心怀期待。

　　窗外的夜色浓重，城市的噪音遥远而模糊。

　　韩佑安在题海中挣扎，偶尔抬起头，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落在椅子那件叠得整齐的外套上。

　　随影。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像念着一个咒语，一个能带来勇气，也可能带来毁灭的咒语。

　　夜还很长。

　　而少年悄然变化的心事，如同暗潮，在寂静之下，汹涌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