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柔小宝

3、Chapter 3

　　清晨六点半，旭日东升，这座城市在一片橘黄的色调中缓缓苏醒，开始了一天繁忙的节奏。

　　大街上，发动机的轰鸣不时在耳边响起；小巷里，小贩们身影早已忙碌起来，包子当的大蒸笼里冒着袅袅白烟；公园里，爷爷们打起了太极奶奶们扭起了秧歌；菜市场里，熙熙攘攘的人们围着新鲜水嫩的蔬菜你来我往的讨价还价。

　　这时，城市一端的东门口一处建筑工地外的小广场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就在一条蛇形队伍的中间，出现了三张熟悉的面孔，前头两个抻着脖子往前看，但凡能逮到一点空隙也要拼命往前挤去。

　　空气中充满了汗味，很不好闻，人们个个争先恐后你推我挤，一条队伍被扭成了羊肠绕来绕去看不到头尾。杨笑往前挪着步子，尽管中间不知被人踩了多少脚，但他还是紧跟着身材壮实的邹崇一往队伍前头挤。

　　五十分钟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两人总算站在了招工负责人的面前。
　　“叫什么名字？”负责人年约四十出头，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推了推眼镜。
　　“俺叫邹崇一，这是俺兄弟杨笑。”站在前头的大个子连忙把杨笑拉到跟前，笑容憨厚。
　　“来找什么工啊？”
　　“俺找水泥工，俺兄弟和俺一样。”
　　“能吃苦吗？”
　　“成，成！俺和俺兄弟都特能吃苦，给啥活都行。”
　　“我们现在要雇人打地桩，完了之后就要开始地面建设，到时候可能还有很多其他的活儿要干，水泥工，木匠，电焊工，油漆工等等，你们行吗？”
　　“您放心，这些俺们以前都做过，叫做啥做啥。”
　　“那好，我们这里包吃不包住，每天工作十个小时左右，早晚两顿饭，工资月底发，开始试用期三个月，工资是每个月一千五，以后转为正式工的话是每个月三千。”
　　杨笑与邹崇一瞪大了眼睛，每个月三千？自己不是在做梦吧？
　　“你们有没有问题？”
　　“没有，俺们觉得挺好的，没啥问题，我俩就想问问啥时候能上工？”
　　“上工？当然是今天了，你们把身份拿出来，然后在这里签个名字等下就可以去领工作服了，今天上工前要先开个施工说明大会，到时候会把工地的实际情况和你们的工作内容一起介绍的。”
　　干活儿还给发工作服？杨笑与邹崇一对了一眼，两人脸上都美滋滋的。
　　“哎，你们后面那个多大了，满十八岁了吗，有身份证吗？”负责人突然皱了皱眉头，用笔敲了敲手中的表格。
　　“唉，老板，他不是来找工的。”杨笑下意识挪了挪身子，挡住负责人不太友善的视线。
　　“他是我弟弟，身体不好，放在家里不放心就带来了，他是陪我来见工的不干活。”
　　“哦，随便你们吧，不过不是来打工的不能呆在工地里，知道吧？”
　　“是是，我会看我他的，保证不让他乱跑。”杨笑咧着嘴，连忙掏出身份证，把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的填在《俊东国际商贸中心第一期工程建筑施工大队招聘人员登记表》的空白栏里。

　　杨笑和邹崇一被人领到了管理处，签了名字各自领了一套蓝色的工作服以及黄色的安全帽后来到了众人聚集的广场一侧，等待着即将召开的施工说明大会。

　　邹崇一拉着杨笑朝前紧走了几步，声音稍微压低：“我说你怎么把他也带来了？”
　　杨笑顺着他的目光朝后看了一眼，无奈叹了口气：“我这不是没法子嘛，前两天的事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能放心吗？”
　　那孩子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心求死，稍微不留神，他就能折腾些事出来，现在杨笑恨不能把他拴在自己裤腰带上，生怕他忽然脑子不好使，又做傻事。
　　邹崇一了然的点点头，黝黑的脸上露出几分同情：“你不是带他上派出所里边去了吗？到底是啥情况啊？”

　　能有啥情况啊，领着那孩子到社区街道派出所里坐了一个小时，一句话也不说，自己的名字不说，年龄也不说，家里的地址不说，父母亲朋的情况也不说，为什么一个人跑到卫城来也不肯说，身上也找不到身份证。派出所里的民警同志对他这种坚决不合作的态度很不理解，与电脑资料库里已登记的全国失踪人口做了比对，也没有找到相关的记录，这样就没有信息线索能证实他的身份，无奈之下只能给他拍了几张照片，记录了一下他的体态特征情况录入系统，等日后有人报案失踪才可能证实身份后送他回家。

　　整个过程中，那孩子显得有些紧张，小脸煞白煞白的，手指纠结的拧在一起，一直低头看着自己脚尖，脊背甚至有些发抖。杨笑离得近，所以看得清楚，心里虽然有些疑惑，但由于急于找到他的家人把他送回去，所以心思都放在叙述当晚海边两个相遇时的场景，没有多想。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邹崇一听完他大概的描述后又问道。
　　“我能怎么办？只好先让他住在我那里，过些日子再上派出所问问去。”杨笑露出懊恼的神色。
　　邹崇一猿臂一伸拍在杨笑的肩膀上，眼中散发出‘哥们我同情你，精神上支持你’的光芒，让他哭笑不得。

　　施工说明大会进行了大约四十五分钟，很快杨笑与邹崇一就跟着包工头上了工地，开始了他们第一天的工作。由于男孩没有进入施工区域的资格，况且工地环境乱糟糟的也不安全，杨笑就把他安排在距离自己负责打桩的工区约二十多米远的一座临时搭建的帐篷下，让负责给工人送茶水的老大爷帮忙看着点，位置不远自己一抬头就能看见，即便是出现状况也能马上赶过去。

　　烈日炎炎，天上连一丝云彩都不见，大地被炙烤得金黄，窒息般的焦灼。工地上被挖了一个很深很大的坑，里面耸立着无数根钢筋，如同一座人造密林散发出金属的气味，身着蓝衣的建筑工人们穿梭在这座由钢筋水泥修筑的密林里，挥汗如雨的进行着劳作。

　　杨笑戴着黄色安全帽，挥起一把硕大的铁锤，对准插在地上的一截木桩用力砸下去，木桩被稳稳的钉入泥土里。他再次挥起手中的一米多长的铁锤，把木桩往下砸入了五、六寸，再挥臂，落锤，再挥臂，落锤，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三两个相差无几的简单动作。

　　他的肌肉紧绷着，在阳光下折射出浅褐色的光泽，汗水顺着帽檐流下，好几次都被迷了眼睛，隐约有点刺痛。他的面部表情很丰富，每一次挥锤有会不自觉扬起眉毛睁大双眼，每一次落锤又都咬住牙关，使脸颊的两侧鼓起两座小包。可是他对自己细微的表情变化浑然未觉，只是认真执行着每一次的挥臂与落锤，动作一气呵成带有几分潇洒，再配合他那张稍显斯文的长相，甚至还有那么点文艺青年的味道。

　　中午工地的温度几乎达到了四十五、六度，那要命的暑热如一股热浪把所有人打了个浑身透湿，才放了午饭休息都一窝蜂的钻进临时搭建的帐篷里纳凉消暑。一群光着膀子的汉子挤在屁大点的塑料布下，前后左右全部都是湿乎乎的膀子，这就好比把上百个饺子全扔进了一口巴掌大的小油锅里煎熬，空气中充斥着汗臭味烟味以及尘土味的刺鼻气味，给人一点喘息的空间都没有。

　　由于午休时人实在是太多，杨笑他们仨只能坐在帐篷外的石墩上，大半个身子都太阳吞噬了，皮肤被晒得生疼。杨笑捞起自己饭盒里的一支鸡腿往坐在自己身旁的男孩碗里夹，对方侧头看了他一眼，睫毛颤了颤，倒是没有拒绝，可也只是用筷子拨弄着米粒，根本不去碰那支鸡腿。杨笑面上先是有些欣喜，很快就显得有些许失望，恋恋不舍的瞅了一眼被对方彻底忽视的鸡腿，才不甘心的端起饭盒埋头苦吃起来。

　　没有错过自己兄弟那一连串精彩有趣的表情，坐在他对面的邹崇一乐了，用手抓起自己那一支鸡腿，故意咀嚼得特别用力，两个腮帮子都被塞得满满的，一脸的享受。杨笑抬头看了看，原本砸吧个不停的嘴停顿了两秒，接着就跟要把牙一块儿碾碎了吞进肚里似的，发出嘎嘣嘎嘣的脆响，跟吃了脆萝卜一样。

　　这段轻松的小插曲很快就被他们抛到脑后了，因为半个小时以后杨笑和邹崇一又扛着铁锤上工地里，原本拥挤的小帐篷重新又宽松起来，除了管茶水的老头偶尔响起的鼻鼾声，还有就是锅炉里往外冒着白气的壶嘴发出的咕嘟声，另外还有一个没有午睡的少年，安静的坐在垫子上一瞬不瞬的望向工地的一角，此时没有人注意到他眼神中的复杂，漂亮里头又有三分迷茫，三分抵触，两分挣扎，以及一分似有若无的期待。

　　忽然，他落在身侧的拳头被握了起来，仿佛要抓住什么似的，用力捏着，甚至会微微的颤抖。他拿起碗里那一支早已凉透的鸡腿，尝试咬了一口，嚼了两下咽下喉咙，然后又咬了一口，更使劲的咽下去，就这样一口又口把味道相当一般的鸡腿全部咽进肚子里，泪水却从腮边滑落，形成了两条清晰的沟堑……

　　华灯初上，高架路上盘旋起一眼望不到边的灯龙，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楼宇亮起了万家灯火，酒楼食肆炫目的霓虹灯在夜幕下争奇斗艳，行色匆匆的人们身着靓丽的服饰出入各种场所，共同营造出一派虚荣繁华的胜景，将大城市中那些鲜为人见的另一面巧妙的遮掩起来。那些冒着臭味的水沟，拥挤杂乱的老住宅小区，以及随处可见的红白塑料袋与烂菜头，汽油味夹杂着炒菜时散发的油烟味扑面而来，充斥在熙攘的人群之间，成为居住了几十年的街坊们最熟悉不过的生活气息。

　　走出工地，杨笑与邹崇一道了别，就领着男孩钻进一条小巷子里，狭窄的巷子不长却四通八达。他们左转右拐走了十多分钟，不久眼前出现了一间不起眼的小理发店，门框旁那不断旋转的灯筒发出闪烁的白光，显然已经不太亮了。

　　杨笑拉着男孩走进理发店里，老板娘四十上的下年纪，烫了一头波浪小卷，身材发福白胖，很是热情的招呼他们。杨笑把男孩按在凳子上，回头跟老板娘商量着给他理个短一点的发型，估计是寻思着能多维持一段时间，更重要的是能省钱。老板娘是个爽快人，给男孩脖子上为了一条尼龙布，挥起剪刀三两下功夫就给理了个现在小年轻喜欢的那种头型，耳朵两旁和后面都给削薄了，前面刘海却给留的挺厚，顺着眉毛柔顺的弯向一侧。

　　杨笑歪着头看了又看，指着他额头上那一撮快把眼睛给盖上了的刘海请老板娘再剪短一点，没想对方圆臂一挥，乐呵呵的婉拒了，说这是时下最流行的剪法，学校里小男孩们都喜欢，常常拿着网络当红的清秀小帅哥的照片找她照着修呢，自己在这开了十多年的理发店，眼光贼毒，听她的保证错不了，说完还美滋滋的盯着凳子上害羞腼腆的孩子猛瞧，长吁短叹自我陶醉得不行。

　　嘴皮子说不过老板娘，杨笑十分不甘愿的掏出五块钱付了理发费，心想大不了自己回去帮那小子再剪剪得了，就拉着面目焕然一新的男孩走出了‘茗澜美发屋’。走了一小段路，他就纳闷的发现前面两个穿着校服的小姑娘不时回头偷看他们，还叽叽喳喳的小声议论，小脸粉嫩得像树上结的红苹果。

　　杨笑回头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人，嘴歪了歪，心里亮堂了。这孩子拾掇干净了还真是挺抢眼的，气质内敛不张扬，还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漂亮，皮肤白皙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很招惹人。

　　两人经过一间杂货铺，杨笑又掏了二十六块钱给他置办了牙刷、毛巾、刷牙缸、香皂、一瓶大宝擦脸油、两套背心短裤、一双塑胶拖鞋，以及消肿的药膏、消毒水和一卷白纱布。晚上八点，他与男孩站在马路上的公交车站等车，研究了一阵子路牌，杨笑终于选定一趟按照里程计价的12路夜线车，等了大约有一刻钟后上了车。

　　车上人不算多，杨笑让男孩在两人座位上坐好，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沾满尘土的蓝色工作服，犹豫了一下继续握住扶手站在他旁边。车子摇摇晃晃的进了站，正好是一段热闹繁忙的路段，呼啦一下上来好多人，杨笑身边很快也站了一对年轻的情侣。车子再次开动了，就在开到十字路口的时候被旁边车道的一辆小轿车挤兑了一下，司机一脚急刹车后面一车厢的乘客像多米诺骨牌似的全部向前倒去，那个打扮精细的长发姑娘不受控制的挨到杨笑身上，杨笑立刻伸手扶了她一把。

　　那长发姑娘突然像触电似地从他身边弹开，好像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手捂着口鼻眼中充满了戒备。杨笑看得一愣，伸出去的手还尴尬的停在半空，下意识就开了口：“对不起啊小姐，我不是故意的。”

　　她打量着眼前说话的年轻农民工，大概是由于风吹日晒的缘故，浅褐色的皮肤显得有些粗糙，浓密的眉毛下鼻梁高挺，眼角上有些细纹，一眯眼睛就会挤几条来。他没有多数农民工那种老实巴交的土老帽长样，反而生了一对讨喜的双眼皮，看着不那么让人讨厌。

　　“唉，算了算了。”她声音柔和了一些，朝旁边挪了一步，而她男朋友则皱着眉头不满地说道：“喂，下次注意点啊。”说完他还贴心的跟长发姑娘换了位置，挡在杨笑与自己女朋友中间，做出保护的姿态来。

　　杨笑没吭声，只是下意识的朝旁边挪了下身子，侧头望向车外，背影略显僵硬。车子行驶了二十五分钟，广播器里熟悉的女声报出了站名，杨笑回过神来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车牌，敦促着男孩准备下车。

　　一阵海风吹过来，把两人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12路夜线车的马达声越来越远，杨笑和男孩继续沿着公交车前进的方向走去。其实他们提前了两站地就下车，如果接着再坐一站地就得多交一块钱了，太贵划不来。

　　他们走在宽敞的海滨大道，潮湿的海风迎面袭来，带着大海特有的腥咸味道，远处不绝于耳的潮汐声，在宁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一声高过一声的冲入耳膜，尽显其磅礴霸气的本色。黑色的沥青路面上一前一后两道身影被路灯拉得老长，随着他们的脚步微微摇曳着，在浓重的夜色里无限延展。虚幻的影子在大自然震撼的布幕下显得太过渺小，甚至是可悲的，无力与之抗衡却依旧卑微倔强的存在着，仿佛随时都会被掀起的浪花冲击得支离破碎，荡然无存……

　　不知不觉走了很远的路，杨笑感觉到有人拉住了自己的手臂，那人掌心有些潮湿，肌肤上冰凉的触感出奇的柔软，让他不觉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的瞬间，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年轻的轮廓，在月光下有些朦胧。

　　男孩与他不过一尺多的距离，近的好像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那一刻，杨笑的眼神突然变得格外好使，因为他透过昏暗的光线看见了一双清澈的眼睛，以及里面倒映的那一个人影，本应该是自己很熟悉的影像却让他感觉到了一种陌生，这种违和的诡异感让他有瞬间的慌乱，变得不知所措。

　　此时，男孩嘴巴有韵律的一张一合，杨笑先是一愣，总算反应过来是他开口说话了。
　　“我叫林初白。”
　　对方声音很小，杨笑不得不竖起耳朵听。
　　“……是一名杀人犯。”
　　海浪拍打着岩石，哗啦啦直响，杨笑听完第二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根本听不懂。
　　“你刚才说什么？”他只好又问了一遍。
　　“我是杀人犯。”男孩仰头望着他，吐字清晰：“我杀了人。”

　　直到很多年以后，杨笑依然忘不了那一刻心中的震撼。他觉得脑中一阵电闪雷鸣，晴朗的天空骤然被劈出一道豁口，耳朵像被人塞了两坨厚棉花，由外界传来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沉闷，在他脑袋里搅成了一锅浆糊，怎么都分辨不出音色来，人彻底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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