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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未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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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瑚生顿时周身力气尽失,慢慢坐了下去。此刻其余校尉已然奔至,前面两人正撞上这幕,登时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半晌才回过神,手指那人背影大叫:“刺客,刺客,抓刺客!”后面数人尚在懵懂,只当唐铁犹未死透,纷纷横起刀子挡在胸前。趁众人懵里懵懂局势一团混乱之时,那行刺的总校已返身纵起,急急朝门口奔去,一边跑一边口中大喊:“有刺客,有刺客!总兵遇刺啦!”
这时总兵府的大股亲兵卫队已然赶至堂中。那总校一头扎入人群,顷刻便被淹没。待众人弄清缘由却又哪里去寻他踪迹?再看宣瑚生倚在墙边,一柄匕首没入腹中,果已遇刺,又惊又怕又是惶惑,一时扑通扑通之声大作,跪下一堂人。
这番刺杀兔起鹘落黄雀在后,姜思齐离得甚远也看不清,待事态分明已告结束,眼瞅宣瑚生面色苍白唇角溢血,他心头似被一把揪紧,全分辨不出个中滋味,怔忡片刻,转眼见游帧手执长剑定在前处,强按心绪上前抱拳道:“游将军。”游帧身体一震如梦初醒,转头向他看来,眼中一片茫然之色。
姜思齐凑近低声道:“游将军,宣总兵既已受创,这救治总兵缉拿刺客等诸般事宜着落在游将军身上了。”他顿了顿,“兹事体大,为己为人将军都务要以大局为重,务要落人口实。”
游帧心乱如麻,知他是委婉提醒自己切莫意气从事,心头微微一动。其实倘若他真是鲁莽赣直之徒,也不会得杨季昭这般倚重,只不过他又烈性又骄傲,受不得半点气,更兼出身显贵,旁人说不得罢了,到底还能分得出轻重缓急,此刻听姜思齐言语诚恳,念及他刚才在自己背上那重重一推,一时不禁起了几分恍惚,仿佛元帅依旧在世,正对自己殷殷提点。
他强压下满腔酸楚环目四顾,但见满堂黑鸦鸦跪了一片,几人守在宣瑚生身旁茫然无主,怒喝道:“傻了么!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郎中!”回头向姜思齐略一点头,随之大踏步上前推开几人俯身去看宣瑚生,见他身体斜倚墙壁,两只手支在地上,腹间利刃触目惊心,只感喉间发苦,压了嗓子道:“宣瑚生,你怎样?”
宣瑚生惨白如纸的面颊上隐隐透出些灰意,双目定定凝视前方虚空,听到他的话轻轻叹口气,“姓游的,自你我割袍断义以来,这还是你第一次跟我说话。”说着竟是微微一笑。
游帧没料到他开口会是此言,呆了一呆,挥手让余人站得远远的,冷声道:“你少扯些有的没地,能保住命再说。”
宣瑚生喘息数声,叹道:“对不住了,还要你白开心一场,我死不了的。”
游帧切齿,“不错,恶人总是长命百岁,你自死不了,还能活个千八百岁。”
宣瑚生眼神涣散,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那是自然。死不得的,我可没胆气下那阴曹,”说着呛咳出声,一捧鲜血喷上了衣襟,断断续续的道:“死不得,死不得……可,可活着又这么,这么难熬……”
游帧见他满口鲜血,心头仿佛被剜下一刀,狠狠道:“你现在说这些有个屁用!再难熬也得活到元帅衣冠冢前自裁才成!”他恶声恶气,嗓音却有些发颤。
宣瑚生又咳了两口血,向他淡淡一笑,“我胆子小,就算打死都不去见他。”他面上带笑,眼角却缓缓淌下两痕清泪,仰了头望天,全无焦点的眸子望向不知名的方向,慢慢的道:“可没有元帅的地方,我又都不想去。”
游帧见他气息越来越弱,心中大恸。他虽对宣瑚生恨之入骨,但两人十余年并肩而战浴血守望,这等生死交情又岂能当真一笔勾销?何况他这等最是重情重义的汉子,一时眼眶也逼红了,咬牙道:“你省些力气少说点话,等郎中来再说!”
宣瑚生缓缓闭上眼睛,长长出口气,泪痕渐渐淡了。少顷他重新开口,这次语气却凝重许多,“我虽死不得,可这次也要耽误许久。你暂理诸般军务庶务,记着,当务之急是彻查此案,便是有蛛丝马迹也不能放过。”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又呕出几口鲜血。
游帧见他气息奄奄还惦记什么军务要案,不由恼道:“你先管管自己,别的少操心,”见他虽然双目紧阖容色惨淡,但眉宇间神气十分坚定,压下气道:“这唐铁死了,他同伙跑了,别的……”忽然想起那校尉行刺时为杨元帅报仇之语,心头一抖,便说不出话来。
宣瑚生长长的睫毛展了展,忽地道:“不是唐铁。”
游帧奇道:“什么?”
宣瑚生唇间勾起一个异常尖刻的笑,声音放得更轻更快,“我知你在想什么。告诉你,你统统想错了,别走岔路上了别人的当。这帮刺客绝非为大义而来,怕是,怕是另有图谋。想来定和诬陷元帅谋逆一事脱不了关系。游帧你务必要追查此事直到真相大白,才能斩断毒手,然后有朝一日,有一日……”说到此处嗓子猛然一甜,嗓中鲜血狂喷,眼前黑影腾起,就此陷入了无尽昏暗中。
游帧初时闻言脑中混乱,见他晕倒不由大骇,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就要去拔匕首,才一抬手已被人死死按住双臂,回头却见几名亲随抱住自己,口中大呼,“将军,拔不得,拔不得,郎中来啦!让他们瞧就好!”果见几个郎中满头大汗已赶到堂前。
当下众人将昏倒的宣瑚生抬上担架挪至后面静室。游帧跟在后面,目送几名郎中进了室内方才站住。今日之事一波接着一波,他只觉脑中混乱之极,又惦念宣瑚生伤势,心道:若是宣瑚生果有不测……猛打个寒噤,却不敢再想下去,愣了许久,直到一阵东风吹过,卷得他衣袂簌簌飞扬。他低下头,看到衣襟上尽是斑斑驳驳的鲜血,全是为适才宣瑚生所溅,不由心惊:怎地这么多血?伸手一点点去揩那血渍,怎知越揉越模糊,手指上也浸上暗红血渍,正手足无措的当口,肩上一暖已被人抚上肩头。他抬眼相望,只见姜思齐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
不知为何,游帧见了他心中便是一定,道:“姜先生。”一开口才察觉嗓子极为干涩,声音喑哑之至。
姜思齐道:“游将军莫要太要挂心,宣总兵伤势虽然不轻,但想来无性命之忧。”
游帧怔怔道:“是么?”
姜思齐嗯了一声,忽然摇头:“不是唐铁。”
游帧恍然一惊,“什么不是唐铁?你怎么和宣瑚生说得一样?”
姜思齐哂然,“果然宣总兵也这般说?”见游帧满目惊痛,沉声道:“那几名刺客当是一伙的。”
游帧不解,奇道:“几名?”
姜思齐暗自一叹,道:“开头那人乃是假冒罪囚唐铁的死士,这才披发覆面以防万一被认出;他能挣脱铁镣,必有人从中动了手脚,押解他前来的那几名兵卒当中应有奸细;那总校突然行刺也有蹊跷,有旁人可识得此人?当真便是军司总校行刺朝廷大员后竟能安然脱身,当是安排了万无一失的后路,这其中的门路当真深得紧。”
游帧低头深思,半晌也不出声,目光徐徐闪动。
姜思齐又怎会猜不倒他心中所思?暗自着恼,冷声道:“游将军就算当初想不到,这会也明白了吧?怎么不安排人手去追查此案?”
他言语冷切,游帧一愣,刹那间升起些说不出道不明的熟悉之感,不自禁挺直了脊背,“我这便去安排人手。”只是话虽如此,神色却有些踌躇。
姜思齐冷冷的道:“游将军身处嫌疑之地,还不快去追查刺客,难道要等着被人诬告下狱,就如枢密副使一般?”他知杨季昭三字正是游帧的逆鳞,那是说不得碰不得。果然游帧听到最后一句面色立变,便要出口斥责,可不知怎么话还没出口气势便自动弱了三分,忍了气道:“我并无此意,不过到了此时……怕是该跑的都跑了。”
姜思齐摇头,“这番行事总能留下一分半分的痕迹。何况便是全无线索可寻,将军也要追查此案好上奏朝廷,不是么?”
游帧哑了半晌才道:“不错。”他知姜思齐这话直白无忌,皆是为了自己,又十分惦念宣瑚生伤势,可果真如那刺客所言,这一番刺杀是为了杨季昭,那么自己又当何去何从?难道真要把这为元帅报仇雪恨的人抓来上交朝廷?
姜思齐见他面上犹有悻悻之色,正是当初那个倔头倔脑的小世子,内心颇觉酸涩,又不免为他担忧,索性直言道:“敢问游将军,若换了枢密副使亲理此事,将军觉得又会如何?”
游帧眉头一拧,怫然不悦,“姜先生慎言!”见他毫不转眼霎也不霎的盯住自己,才要瞪眼,谁知火才腾起又莫名其妙的歇了,只觉象昔年在元帅帐中被拷问一般头皮发麻,不得已道:“元帅要在,自然,自然……”自然了半天,却接不下去。
他当然深知杨季昭自幼便深受儒法两家熏陶,最恨这等阴私手段,多次明言以武乱禁者当诛。西北境在他铁腕治下那当真是海晏河清,连累得武林中人日子极不好过。若是杨元帅知道有人胆敢刺杀朝廷三府总兵官,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彻查此案。他事事以杨季昭为榜样,既想通此节,当下恭恭敬敬朝姜思齐深施一礼:“多谢姜先生教我。”起身望向姜思齐,总有种奇异的亲切信重之感,寻思不出个所以然,只在心中奇怪:莫非一见如故就是如此?
姜思齐眼望静室,只见郎中和兵卒进进出出,血水一盆又是一盆的端出,胸口说不出的郁躁。他可不信那刺客果真是为报仇而来,怕是借自己的名头另有图谋。他生平所识多是游帧这等慷慨爽朗之辈,能做出这番谋划的唯有大将魏平雨和谋主孙先生。魏平雨势力不出西北,且又一早叛出,于情于理都非是主事之人;孙先生又在六年前自己拒谏之时便负气留书出走,迄今渺无影踪,何况他又无这等权势财力,那么到底是谁?为何以杨季昭的名义?又有何用意?
他本以为前生身死族灭不过是小人构陷,天子昏聩,然而此时此地,他初次有了某种明悟:原来周围不知何时织就了重重铁幕,而他杨季昭早入瓮中,自己竟全然不知。
太阳落下山去。月亮挂上树梢。银河横空如练。不知不觉已然三更。
郎中兵卒来来往往,这总兵府内比白日里还要繁乱三分。姜思齐虽饮过了四壶浓茶,还是神思匮乏,只觉此夜说不出的漫长。他起身出了正堂来到后院,见院中或蹲或站立了许多人。而对面静室内漆门虚掩烛光晃映,纸窗上人影丛动,知道宣瑚生依旧命悬一线生死不明,心内忽地起了些微涟漪。那种在生死间博弈徘徊的滋味他不知曾尝过多少回,当中最凶险的那次,正是此刻煎熬中的青年将领在身边日夜相守须臾不离,那时他还是个小孩……
姜思齐心中陡然一沉,不再回忆下去,向前走上两步,果然看到李一团坐在地,呆呆的望向门内,眼眶早熬得通红,却连眼皮都不舍得多阖。他见状更是暗自摇头,原以为这呆子不过是见色心喜,孰料如今这模样竟似起了几分真心实意,若要闹出什么事来……他正苦恼思索,忽听嘎吱一声,有个老大夫已推开门走了出来,面上隐隐带有几分喜色,便知宣瑚生应无大碍。果然那老郎中冲游帧等将领言道虽是流血甚多十分凶险,所幸要害未曾受创,总兵大人性命已然无碍。
他此言既出,便激起一片真真假假的惊喜欢呼。游帧悬着大半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脸上却没什么激动之色,向老大夫郑重道过谢,安排诸般事宜后,便吩咐众人各自散去。姜思齐亦在众人之后向他告辞而去。游帧明知此地不宜久留,他又会试在即,当下也不多留,遣了两名精兵要送姜思齐和李一两人回去。
谁知李一却牢牢钉在地上,死活都不肯走。姜思齐见他铁了心是非要守在此地不可,又怕动静大了闹得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也只得由他去了。好在李一是候补官身,留在总兵府虽然不大寻常,却也勉强说得过去,只好拜请游帧好好看顾,切莫要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乱子出来。
姜思齐出得门来时,夜阑人静,正是梦酣时分。他翻身上马,深深吸了口气,猛一夹马腹抖缰而去。
其时星斗低垂,月敛澄光,东风穿梭林木婆娑。他策马疾行,蹄声起落划开夜色,惊得栖息林中的鸟群振翅飞高;而头上群星森列,蟾月孤悬,霜风卷洗无尽夜空。
而他无暇抬眸,双目胶着前方。曾在一瞬涌塞胸膛的那些怜悯惆怅悲凉酸楚,此时统统被碾为路间沙尘,眼中只剩黑夜里这条绵延无尽的孤绝长路。
这便是他的路,踏碎前尘,孑然独行。
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