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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夏夜的沉默是悲剧的开始 ...

  •   Chap2

      进了前厅,我忙着和不太熟的父亲的亲友聊天,除了共同回忆父亲,还聊一些我的生活。全部很无聊,甚至他们眼中的父亲和我眼中的父亲不太一样,又甚至,似乎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比我还要了解父亲的为人及生平。

      我的一项社交技能就是在并不了解彼此的聊天过程中拼凑信息,并串联起关于某个人或某件事的大致故事,这样能在回应对方的时候有话可说。

      棺椁周围的独特氛围让每一个人都像沾了酒精的殉道者,所有的悲悯和消极一股脑冒出来,彼此借着追悼亡者感伤消逝的一切。所以应对起来并不很难,只需要做一个同样悲痛的倾听者,偶尔表现出极度的悲伤,以此满足他们超具天赋又无处可施的同情力。

      我偶尔几次在应付聊天间隙寻找褚屿的身影,但无一例外,他和每个人都能聊上几句,表情完美符合参加葬礼的要求。

      我厌恶地别过脸,试图让自己不去看他,重新投入到无意义的社交中。

      时针指向九,亲友们大多准备返回,我一路送他们到大门口。褚屿和一位比他大十多岁的女性姗姗来迟,言行举止极其优雅。我只瞟了一眼便移开了眼神。

      “那些孩子很期待和你见面。”女性的声音优雅大方。

      “明白。我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解决这件事情,学校那边似乎对这个项目很满意。”褚屿语气恭敬地回。

      “你好像确实变了很多,有人这样和你说过吗?”女性笑了笑。

      我感到身后的目光如炬,后脖颈的凉意却更深。褚屿的声音淡淡地传过来:“好像确实变了很多。不过目前还没有人这样说,以后……”他拉长调子:“就不一定了。”

      “变了也好,更沉稳了。当年我和你母亲提议让你学小提琴的建议怎样?你还讨厌我吗?”

      女性的声音离我近了些,我不自觉往前走了几步。

      “怎么会?”褚屿笑了几声,“说起来我还要感谢您,我都不知道如果不学小提琴,我该怎么熬过那么多无聊的时间。”

      “嗐,原来你还是没变!分明还是不喜欢小提琴吧。哈哈哈……”说笑着,女性已经走到我身旁,“这是落落吧?”

      突如其来的搭话让我措手不及,我立马笑着点点头,但眼前的人实在陌生。正当我愁着怎么称呼的时候,褚屿站在我身旁,向她介绍起来:“这是柏山落,舅舅的独子。”

      “原来都长这么大了……”她慈爱地看着我,“当时见你你还穿着尿布湿,坐在椅子上不哭不闹,乖巧得很。”

      “陈淑佃陈夫人。你应该叫姑姑。”褚屿向我侧头介绍。

      “姑姑好。”我立马补上一句称呼。

      陈夫人浅笑着点头,“你们两个倒是很像。”

      “自然,毕竟是表亲。”褚屿将镶着珍珠的手提包递给陈夫人。

      陈夫人的车刚好到大门口,她向我说了几句葬礼的客套话,又同褚屿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才坐上车离开。

      我和褚屿送完所有宾客,他站到离我几米远,随意慵懒地衔着香烟,却不着急点火,一下又一下滑动打火轮,像一朵朵小型烟花。

      打火石被摩擦炸出火花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

      我便站在大门另一侧,侧头瞧着地上的芍药。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这么喜欢这种花,也不知道褚屿第一次抽烟是什么样子。思绪乱到心里生起一阵烦躁,某种本能驱使我不住地看向他。

      “她是谁?”我试着将注意力从打火石的声音上转移,“我是说陈夫人。”

      “我的小提琴老师。也是我母亲和你父亲之间唯一的共同好友。”他的声音含混。

      “姑姑昨天下午来过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向他解释了一下。

      “我知道。但是公司太忙她没办法守灵,所以我来了。”

      “你什么时候走?”

      “这么不欢迎我来吗?”他轻笑一声,以陈述的语气道。

      “只是好奇。”我讨厌他这股散漫的感觉,便不免刻薄起来:“毕竟你喜欢不告而别。”

      “绝对不是不告而别。”

      话音刚落,打火石再次被摩擦,潮湿的空气中传来淡淡的香烟味。唇边的微弱火光照着他,我终于肯抬头看他,然而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这里等他有多蠢。

      我期待他的解释,然而没了下文。

      又是一阵难捱的沉默。

      我不停地切换吃力的左右脚,在刚好准备迈出步子的时候,褚屿的声音略带沙哑,不轻不重地叩响我的耳膜——

      “你在看我。”

      被拆穿得太直白,我猛然抬头,险些被自己急于解释的口水呛到。

      “从在灵堂的时候开始。”他补充道。

      我一边暗骂自己道行太浅,一边调整自己僵硬的面部表情。

      “我只是想看看你做出来的悲伤表情是不是发自内心。”出口却成了刻薄的讽刺,连我自己都怀疑这是否出自我的本意。

      褚屿明显有些怔愣,旋即低笑出声。

      “确实真假参半。”他弯腰把烟灭了,“不过和你一样,出于基本的社交礼仪。”

      反而被呛了回来。我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只好乖乖噤声。只是让我不安的是,为什么我在他面前总像赤|裸。

      我们一前一后回到前厅。

      供桌上的蜡烛燃尽了,我从抽屉里取出新的蜡烛换上。这期间他静静地坐在玻璃窗前我坐过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棺椁。

      为了彻底消除方才的尴尬气氛,我觉得得同他说点什么,但不知该怎么开口。他好像又一瞬间明白了我的想法,即使没向我投来半寸目光——

      “上周他和我联系了。”褚屿的声音低低的。我知道“他”指代父亲。

      褚屿说得很慢,“那天我刚下班走在路上,他就打电话过来。这应该是从我出国后我们之间的第一通电话,导致我刚接通后还不知道说点什么。”

      “第一通?”我有点诧异,之前听妈妈说他们关系很亲近。

      他点头道:“很奇怪,以前我们关系好得像亲兄弟,但是从分开之后就突然间断了联系,而且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主动打过电话。有段时间我和你妈妈还因为一些事有联络,我顺带打听了下你父亲的近况,可惜你妈妈也并不是很了解。他就像是突然间和所有人失去了联系一样。……但即使这样子,又好像我们的关系从没变过,反而停在了十年前。”

      “十一年。”我紧咬着牙提醒他,忍无可忍。

      “居然已经有十一年了?我还记得……”

      “不劳你回忆。”我烦躁地打断他,问:“我妈妈为什么会联系你?”

      “她托我买一些东西,几乎可以算得上古董了。”

      妈妈确实有收集古董的爱好,我对此并没有太留意,继而问起让我感兴趣的问题:“那你接到电话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谁的电话?”问完他立刻反应过来:“听到云启的声音我有点惊讶,但又觉得合理。我当时甚至猜到了他要和我说什么。”

      “你知道他会死?”刚说完,我就觉得当着外人这样说很不恰当,况且褚屿和父亲的关系似乎并不一般。然而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我似乎不怕冒犯死者,却怕用词不当冒犯生者。我立刻改口:“你知道他可能会出意外?”

      “那倒没有。”他低头陷入回忆状,沉吟道:“只是我明确感觉到,那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话。”

      这两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褚屿的不告而别是否让父亲也深受其扰?他们之间到底还有什么羁绊……我越想越觉得一口气闷在胸腔。

      “你们聊了什么?他告诉你了吗……我是指他身体状况不好这件事。”

      褚屿看着远处,深褐色眼瞳倒映出摇曳的烛光。他摇头:

      “他从头到尾没说过任何关于他身体状况的事情,反而一开始只是随便寒暄了几句。然后他说想听我弹钢琴——这时候我就预料到他已经做好了告别的准备——因为钢琴对我和他实在太特殊了……当时我能感觉到,他比任何时候都孤独。”

      稍一停顿,他继续道:“我说正好不久后我会回国出差,到时候去他那儿多住几天。当面弹琴总比在电话里听杂音要好得多。他也没有继续要求,又问我什么时候来。我答应他三天后回去,结果临时学校出了点事,就推迟了一天,也就是今天。”

      我隐约能察觉到他话里有话,想了一阵又觉得是自己多想。

      “所以最后你弹琴了吗?在电话里。”我问。

      褚屿抬眼瞧我,似乎觉得我的问题太幼稚,便露出浅淡的笑容,轻轻摇头,看起来很疲倦。

      “想听我弹琴只不过是幌子。”褚屿淡淡道:“他这个人太拧巴太孤僻,说出真实想法之前总要讲点别的。但是由于弹琴于我和他而言相对来说更特殊一点,所以我当时就反应过来他心情很差,只是还没料到会到这一步,不然无论如何我都会……算了,太晚了……”

      暖黄的烛光摇曳,为他围上一层朦胧的光。他垂下眼,居然有些温顺。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又把他们两人的关系向我重复一遍,并且特地重申钢琴的特殊含义。

      试图努力压下心底的烦躁,我起身倒了两杯水,递给他的时候不经意问:“为什么特殊?”

      “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褚屿避开了这个问题,表情愈发疲惫:“……我很后悔当时匆匆挂了电话。”

      我紧抿着杯口——他为什么要逃避我的问题,到底特殊到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步。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以至于我足足有五六分钟发呆,忽视了他表情的变化。

      半晌,我不经意抬头,却看到他看向棺椁的眼神明显宁静起来,忧郁浓重。我的心脏仿佛被捏紧了一般,这是我这些天唯一一次感到心痛。

      移开眼神,我居然选择先安慰他:“或许能和你通电话他已经很知足了。”

      褚屿抬眸,褐色瞳孔不带情绪地瞧着我,让我心底直发怵。大概是我的表情太僵硬,他才稍稍放柔了眼神,不远处新换的蜡烛闪着暖黄的光,照在他眼睛里亮堂堂的,却显得空洞起来。

      他含着苦涩的笑,道:“明明该我来安慰你,却没想到我反倒是被安慰的那个。你真的长大了……山落。”

      我完全没料到他会叫我的名字,还是将姓去掉,只叫了名。胸腔莫名其妙地剧烈鼓动起来,我挤出一抹促狭的笑,灰溜溜地迅速移开目光,窘到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只好握紧玻璃杯。

      “这块手表……?”他忽然问起来,目光随着我的动作定在手腕处。

      我获救般长舒一口气,睄了眼左手的电子表,不自觉笑起来:“这是他送我的。”

      末了,又补了句:“生日礼物。”

      他的身体稍稍偏向我,我能闻到他身上沉稳的木质香,还混杂着雨水的腥味。

      他静悄悄地端详起这块手表,表情变幻莫测。在我打算稍微将手抬起来点的时候,他又坐了回去,淡淡地说:“你父亲也喜欢收集手表,这块手表他也一定很喜欢。”

      我不知道动了什么心思,在他说这句话的瞬间,我直视进他的眼睛,如黑夜里快速吐出信子的蛇,沉默又敏锐地盯着他。可惜的是没能从他一潭死水的瞳孔里探到半点信息,反而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我又一次仿佛在他面前赤|裸一般,羞愧地移开视线,并尴尬地将目光随便放在任何一个物品上。

      我不太明白我刚刚的行为目的到底是什么,也不明白我到底在因为他再正常不过的话而燥郁什么。

      过了几秒,我本来准备和他互道晚安,然后迅速逃离有他在的地方,但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所以你并不知道他昨天去世的事情?”

      褚屿摇头,眼底闪过一丝沉郁,但转瞬即逝,又恢复了平静的悲伤:“刚下飞机我才看到我妈发的消息,说舅舅去世了。”

      “舅舅……”

      我将这两个字在心里过了几遍,重复得咬牙切齿。这才找到刚刚让我觉得不舒服的地方。

      只有蝉鸣的夜晚,规律的安静加重了心底的闷热。仿佛听到蝉鸣便感到热,感到热便痛恨夏天。

      “你们没差多少岁,但你很少叫他舅舅。你们关系很好吗?”

      我听到我的声音被掩盖在蝉鸣之下,好像隔着玻璃罩子发出来。然后我看到褚屿点头,像慢动作一样重复了两遍,频率轻的可怕。再之后外面传来一声尖锐的蝉鸣,振翅撕裂一样的声响。

      他美好的唇形浅浅开合,说:“很好。”

      我没再问下去。

      但我也没离开。他也静静地坐着。

      沉默没有持续多久,又或许是我已经缺少了感知时间的能力。

      我偷偷抬起眼睛瞄他,他的侧脸和记忆中的侧脸逐渐对应——都拥有同样流畅的下颌线,鼻梁高耸却毫不突兀,睫毛也长得恰到好处,嘴巴的轮廓略带性感。

      夜晚的风带着下过雨的凉意,但对六月的天气来说刚刚好,像在最热的时候吃一口冰西瓜,凉意渗透全身般舒服自在。

      静静的空气只剩下风拂过树叶的声响,我忽然间听到有人打破了这种宁静,好像十一年前也有这么一个刚下过雨的夜晚,也有两个相坐无言的人,也有一个人最先破冰,以稚嫩的声线小心翼翼地开口,脆生生的声音里满是谨慎与友好。那个声音与现在这个同样谨慎充满善意的声音重合——

      “哥?”

      我还没能完全把自己从第三人的视角剥离开,褚屿就转过头,不带一丝表情地看着我。而后一切回归正常,像被野蛮打破的神圣祭祀。回忆结束得突然,又叫人极其不爽。

      我虽然已经做好了他不会再对这个我极其看重的称呼有任何欢喜之情的准备,但无疑会在我对他的厌恶之中再添一笔新账。

      “如果准确来说,应该叫堂哥还是表哥?”褚屿居然回答了我,抛出的问题却像两个已经知道互为同桌的同学故意装作不知道分桌结果,甚至一本正经地问起“你的同桌是谁?”,然后在听到回复后假装震惊“啊,原来是你!好巧!”。

      还在我暗自期待他能按照这种剧本演的时候,他却摆摆手,边解领带边无所谓地说:“表哥堂哥都无所谓,或者就只叫哥。不过不叫也行,我感觉我们可以做很好的朋友。”

      最后那句话完全不像是建议,反而像命令似的。然而我心里某处地方也因为这个命令感到窃喜,甚至有些卑劣地希望自己永远不会再叫他“哥”,为了不将这种情绪表现出来,我也学他盯着棺椁。

      褚屿将领带折好放在一旁,顺势解开上面的几颗扣子。我看到他鬓角处渗出的汗珠。

      他问:“你要守灵吗?”

      我点点头,余光注意到他没打算脱西装外套。然而他衬衫领口微敞的样子,还是让我不自觉收起目光。

      一瞬间,好像他身上的热一下转移到了我身上,我抬手想要擦后脖颈的汗,却摸到被夜风吹到甚至带着些凉意的皮肤,又立刻感觉到难堪。

      “那我陪你。”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不容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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