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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如果可以不再只看向你的背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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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1
我在等一个人。
骤雨停歇,前厅的地板满是水印,昏沉哑暗的灯光被几只来来往往的步子踩碎,静到能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前厅中央摆放着一副棺椁,简单盖了一层白布,四周围着带露水的黄白色鲜花。前厅正对门放着供桌,摆了很多蜡烛,其余的摆设一律从简。
坐在角落里盯着白炽灯下未盖棺的棺椁侧壁,太过于亮的灯光极刺眼。我一时还难以接受父亲去世的事实,像好多个平静的夜晚,我们之间无非是沉默盖过沉默。
盯到眼睛生痛,我看向暗沉的木地板。想象已逝之人的样貌太遥远且耗费精力,我试着将注意力转移到我要等的人身上。结果还是失败了,这个人于我而言是比阴阳生死这样静态瞬间更遥远的动态距离。
然而我对他几乎没有鲜明的印象可言。小时候的记忆模糊,只隐约记得一些过于强烈的痛楚或快乐的感受。
我又开始回忆父亲——他不爱说话,也极度吝啬自己的赞赏。或许对人对事他自有一套评价标准,所以我在他那里总讨不到甜头。
他心思细腻,情绪也不外露,所以按照妈妈的话来讲就是——闷到了骨子里,但总归心不坏。嘴硬心软而已。
虽然这场葬礼极其简单,且完全按他的遗书所要求的那样简单——免去一切繁文缛节,不请闲人;尽快入土;什么也不带……不过我还是没打算在灵堂放喜剧电影,即使他在遗书中用钢笔、圆珠笔加粗了这项要求。
前来吊唁的亲友不多,我大多不认识,或者说与父亲这边的亲戚都不熟。唯独一个,那便是我姑姑,但联系极少。明明是血亲,却好像比任何在街头擦肩而过的人都陌生。
亲友们的表情都带着沉重与惋惜。我惊讶于父亲居然有能露出这样表情的亲友,毕竟他性格孤僻,又不是一个世故圆滑的人,甚至有些直来直去,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他身边的人都有些怕他,我也不例外。
我侧头看着玻璃窗,极力模仿那种沉痛的面部细节——眉头痛苦地微拧、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睛低垂。
灯光照在窗子上,我的表情和带着潮气的夜色融为一体,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院子里摇曳的柿子树。当柿子树那根稍显粗壮的枝条在玻璃上与我的脸重合,却再一次变得模糊起来,什么也看不清。
正有点泄气时,我含了口气将双颊鼓起来,准备活动面部肌肉再试一次,然而当我试图再次看向玻璃窗的时候,瞳孔却被突如其来的聚焦惊得缩了缩,紧接着就散开,找到了新的焦点——我看到了他。
那个我在等的人。
上一次见面我还是小孩儿,他也还是学生。
他穿了一件轻薄的驼色外套,充当雨衣的功能;配着能看到健壮修长和圆润膝盖的短裤,单肩背着小提琴,另一只手拎着遮阳帽和行李箱。
如果不是浑身湿透,简直像是来享受度假。我带着雀跃又厌恶的心情出门迎接他。
“嗨,你好。”
他将行李箱放在屋檐下,抖了抖头发上的雨水,又将额前的湿发捋上去,稍稍垂眼,手中拿着一块布子擦试眼镜上的雨水。
他居然开始戴眼镜了?难道度数很高吗?我厌恶的心情被压下去半截,在他戴好眼镜与我对视之前迅速收回带着敌意的目光。
他嘴角挂着疏离的笑意,说话时声音很轻:“你好。褚屿。”
说着,他伸出指节分明的手做握手状。我快速伸手,碰到之后又迅速抽离,分明像被烫到一般。
“柏山落。”觉得刚刚那一系列动作蠢透了,我慌忙报上姓名找补。
褚屿似乎有些惊讶,嘴角的笑意也浓了几分:“居然长这么大了。”说着,目光在我脸上游走一番,似乎真在仔细打量我的变化。
屋外光线暗,隔着一层镜片,他的深褐色眸子里藏着难以名状的情绪,仿佛横亘丘壑般充满距离感。我不敢直视过去,只好盯着他的行李。
他拍了拍身上的雨水,仍旧压低声音道:“以前你还很小,只到我腰这里。”说着和我比划了一下大致的位置。
我顺着他的动作看向他的腰,虽然他穿着外套和短袖,但仍能感受到腰部劲瘦有力。我看了两眼就移开了,最终视线漫无目的地飘在他肩上背着的布面小提琴盒,而它早就被雨水打湿,变成深绀色。
一阵无言,我受不了这么尴尬的场景。本来计划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质问——为什么当年不告而别。而这些排练过无数次的腹稿却在此刻哽在喉中。
我尴尬地扭动脖子,然后将脖子后仰——宾客已经去了饭厅,此时前厅只剩下父亲。
落针可闻。
这股安静之下我瞬间理解父亲加粗的要求——他想热热闹闹得离开,至少在离开的时候能感受到一群人被笑点密集的电影逗到发笑的声音。而他生前从不曾奢望这种热闹,也不曾主动追求过。
孤独与父亲永远是划上等号的,就像一对寄生关系。
“你在看什么?”
他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来,我这才意识到怠慢了客人。
“没什么……”下完雨的傍晚带着凉气,我缩了缩脖子:“虽然现在是夏天,但是山里到了晚上还是会冷,而且你又淋了雨,我带你去换衣服吧。”
“我想先看看他。”褚屿本来在透过窗子往屋内瞧,说完又转头向我确认:“明天出殡?我想和他多待一会儿。”
“对。父亲要求不要按照传统葬礼来办,尽快下葬。”我生硬地解释道。
听完,他越过我走进前厅,在棺椁旁静静站了几分钟。
“走吧。”他向我走来,眉眼低垂,减去几分疏离感。他的头发被雨水浸湿,狼狈地粘在额头上。
这幅颓废的样子和我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少年相差甚远,我看着他这样莫名觉得一阵烦躁,更加生硬地补上一句:“节哀……”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对他说出这句这些天以来我听到最多的词。总觉得太虚假。说完我又觉得不妥,干咳了一声,建议道:“我先带你换件干爽的衣服吧?山风一吹明早一准感冒。”
他收起疲态,转而抬头凝神看着我,一瞬间有些意外,煞有介事地感叹道:“也好。左右也才过了十年,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对了,我还住原先那间屋子吗?”
“十一年。”我小声纠正。
他伸手接过我准备替他搬的行李,没有听清便问了句:“什么?”
我立马岔开话题:“没事。你还住那间屋子。”
他倒也没追问,大概对我小声说的话并不感兴趣,只是点点头,接着熟门熟路地向前走:“我们先过去。”
我跟在他后面,距离一臂还要远一些。
以前我也曾这么跟在他身后,极力仰视着他,却不论我怎么大跨步都跟不上他的步伐。可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人似乎又有些不同,他不再高大,也不再无法触及。可是却浑身散发着冷冽的气息,比以前更让人难以接近。
这十一年我长得飞快,如今已经稍高他一截。可为什么我还是要走在他后面,像个跟屁虫。父亲以前就这样总结过我和褚屿的关系——“你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是故意这么做的吧?”
当时我试图极力反驳,最终却还是憋着虾红的脸坐在父亲旁边替他研墨。
究竟是不是出于故意不得而知。但就连我自己都鄙视那个只崇拜褚屿一个人的小男孩——完全当自己信仰一样供奉于高台,最后还不是等到被现实击溃后,才愿意接受世上并无神明。
我微微垂下睫毛,借此目光贪婪地在他身上游走。褚屿似乎与十年前不同了,原来一起长大的不只有我,还有他。宽厚的后背到腰处乍然收紧,再往下是修长的双腿,随着他的步伐有规律地前后摆动。
我跟着他穿过一个个走廊,踩过一块块地砖,始终保持着五十公分的距离。就像梦里无数次跟在他身后那样:我惴惴不安,饱含恨意;我强忍着拍拍他的肩膀来确认他是否存在,却又忍不住装作被绊倒,故而撞在他背上,经由紧贴着衣料来感受肌肤下的鲜活热气确认他存在。
不过这次毕竟不是梦,我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反倒变成了他带路。他对父亲这座宅子的熟悉程度远超我想象,就像他和父亲之间的关系,似乎也亲密到无法令人窥探。
回忆与仇恨一股脑全部涌上来,我看着前面淋湿的男人,不禁握紧拳头。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刻意省去主语,用更小的声音说:“院子里一起栽的小桃树死了。”
“什么桃树?”他走下台阶,转头投来迷茫的目光。
果然……
我端详着他的眼睛,却找不出丝毫熟悉感。
“没什么,”我替他拨开前面的树枝,平静地说:“一棵活不过第二年春天的小桃树而已。”
他似乎没听到,忙着观察宅邸的变化,一边走一边说:“这么久没回来了,这里还是没变。”
他越是表现出对这里的熟悉,我对他的恨意就越加深一分。我等了他那么多个暑假。明明这十一年从没有回来过,却还可以表现出一副自己从未离开的样子。
穿过走廊和月洞门是一间方方正正的院子,一共三间卧房,我住在正中朝南那间,剩下两间都空着,一间是客卧,另一间是书房。院子中间栽了些山茶花,周围绕一圈鹅卵石小径,通到外面的一座小亭子。亭子周围有一道活水小溪,源头是父亲书房外面的一处泉眼。
他径直走向右手边的客房,我立刻警觉起来,并先他一步在门口拦住他。
——即使葬礼办得简单,但姑姑请来的人办事仔细慎微,光是布置灵堂就差点换了个装潢,我也不免跟在后面忙了一整天。现在这屋子里堆着的不仅有从大厅搬来的各种盆栽、桌椅、摆件饰品,还有我匆忙之中凌乱打开的好几个行李箱。
褚屿挑眉看着我,眼含笑意,似乎全被猜到了。他揶揄道:“不然我和你睡一间?如果另外一间屋子的书已经被搬空的话。”
他指了指身后的书房。
褚屿完全没了刚才疲倦狼狈的模样,褐色瞳孔透着亮闪闪的光,分明是个坏心眼的人。
“咳……没事!你就睡这里!”我立刻慌乱地拒绝他。
他的调侃语气像燥热伏天的一阵风,从我耳边吹进脑子里,搅得我理智混成一团纠缠的乱麻。思绪纷繁之间,我更加不想让他看到我如此凌乱的一面。
“那……要不你先稍微挪一下让我进去?我只是换一件衣服而已,也不需要整齐的空间。”他语气轻快,尾调上扬。
“不行!”我立马否决,而后迅速补上温和的解释:“这间屋子都快变成仓库了……我先收拾一下,你可以先去我的房间坐一会儿。”
不知道为何,我不想让他看到任何与杂乱无章相关的场景。或者更准确来说,我害怕他因为这些外界因素去评判我这个相对陌生的人。
他却故意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长长“哦”了一声,接着十分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拖着行李向我的房间走去。
看着他走开,我才稍微放心,但是想到我自己的房间也没好到哪里去,我锁紧眉头,立刻喊住他:“等一下!”
褚屿的手停在门把手上,转头看我,甚至这次的表情比之前的嘲弄意味更浓:“怎么?这里也不可以?你藏了什么秘密?”
“怎么可能会有秘密!”我矢口否认,并且两个大跨步走到他跟前,脸颊却不合时宜地烫起来,嗫嚅道:“你先等一下。这次在门口等!那间屋子一会儿让艾婶帮你收拾一下,你先在我这里换衣服。”
“艾婶?她还在这里工作吗?”
“你也认识?”我奇怪地看他一眼。
“也?”褚屿不解。
我干咳了两声,掩饰过分流露的窥探他人隐私的欲望。
“没事没事,我只是好奇你认识艾婶?”
褚屿点头,向前走了几步将行李放在门边,却没打算向我进一步解释,反倒从胸口的衬衣口袋摸出一盒香烟和打火机,说:“我在这里等你。对了……你介意吗?”
他已经将一根烟放进口中,却在右手按着打火机的前一秒突然询问起我的意见。
他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他到底还有什么变化?又为什么要在已经做好了抽烟的准备后假惺惺征得我的同意。
我紧盯着他的眼睛,却还是避免他扫兴一般迅速摇头回应。他随之点头,轻咬着滤嘴点烟,淡淡地道了谢,然后将打火机继续装在胸前的口袋。
檐灯并不亮,只能起到勉强照亮周围的作用。我一边开门向里面张望,确保还算看得过眼,一边用眼神偷瞄他。
褚屿的侧脸被昏黄的光晕包围,肌肤反射出健康成熟的色泽,脸颊随着他吸烟的动作轻轻凹进或鼓出,额前的头发已经干了,却被潮气沾着呈现出漂亮的卷度,垂在眉毛上头,有一种莫名忧郁的成熟气息。
我不合时宜地吞咽口水,并被自己纷乱有天马行空的联想力惊到慌忙收回目光。
等他抽完烟,我才慢慢说:“先进来换衣服吧。”
褚屿没有看我,只是点点头。他猛吸了一口香烟,将烟头按在砖缝中熄灭。
我将门打开,转身面对他,却避开直视的目光:“进来吧。但屋子有点乱,你可以先把行李放在这边。”我指向单人沙发旁边的空地。
当他微微点头开始卸行李时,我立刻走向衣柜,打开一个小缝,好不容易在一堆杂乱的衣物之间找到一件黑色短袖。等我转身准备递给他的时候,他却差不多已将衣服换好——
白皙的手指正在系衬衣下面的几颗纽扣,接着将衬衣塞进西装裤里,然后弯腰换鞋。一套动作流畅又优雅。
我的视线随他的动作快速游移。看他弯腰伸长胳膊的动作使西装紧紧绷在手臂上,看他露出的手腕以及手背因引力而突起的血管,再到干净修剪整齐的指尖在鞋带穿梭的画面。我立刻错开眼神,简直当场发窘,却找不出任何理由为我开脱。
真恶心。
下过雨的卧室本就会闷窒一些,但没料到全身的氧气当即抽离我而去。迅速把攥着衣服的手背在身后,我慢慢挪着步子退回到衣柜前,精准预估了脚跟到衣柜的距离——停下,拉开一角,又将衣服塞回去。把自己自作聪明的心思一并塞进去。
暗自调整呼吸,我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孩子第一次遇到完美的大人般慌乱。
他一边穿外套,我不自觉走到他身边,却看到行李箱里只有两件换洗的衣物、几本牛皮纸封面的旧书,上面印着法文还是德文,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旁边还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一只琴盒,同先前他背在肩上的那只不一样。
那是一只深沉静谧的墨蓝色琴盒,除了在金属扣处可以看得到岁月的痕迹,表面的绒毛仍像刚定做出来一般齐整柔软,能看得出来它备受主人呵护。
“这只琴盒是比利时一个老音乐家的收藏,我游说了整整一周才拥有它。”褚屿注意到我的目光,下一瞬温厚低沉的声音就从我耳侧传来。他笑着走到我身旁,仿佛心情很好,笑着问我:“它的颜色是不是很独特?”
墨蓝色深沉却不沉重,反倒透着一股温柔的气息。
我抬头迅速扫过褚屿的脸,觉得这颜色和他很配:“好看,而且和你很配……那这只呢?”我指向那只被打湿的深绀色琴盒,“它也有什么来历吗?”
其实我并不是真的好奇,我只是没话找话。关于和褚屿重逢后要表现出的冷漠与讽刺、要质问的问题、以及早已预演好的诘问,却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时机表达出来。
他一边打领带,一边压低眼睛看过去,“普通的琴盒而已,如果要说有什么特殊含义的话……那就是人生中第一把琴盒。”
尴尬的对话放大了我们之间的陌生,寂静无声的几分钟内,他独自整理自己的行李,而我就站在一侧。两个人没有交集,以前没有,以后仿佛也不会有,就像两个平行世界的人,看着近,却怎么都走不到一起。
不知道怎么,我有些丧气和不爽。虽然他的回答并没有任何毛病,但是似乎和我预期的不太一样,但要让我说出我真正且明确希望他表现出来的样子,我又一时语塞,简直如鲠在喉,甚至心里拧巴到有一种被近乎被抛弃的孤独感。
和十一年前他的离开一样……
我感到喉咙干涩,血液加速涌向心脏,导致大脑缺氧得厉害。
在这时他开口了,将我从一片漆黑的孤独感中拉出来。我感激地看他一眼,又在他洞察力十足的眼睛看向我的时候迅速移走。
“走吧,我去看看舅舅。”他整了整西装外套,走到门边又退了几步,将窗子打开一条缝,很突兀地插入一句:“要记得开窗户,开窗通风不管在什么季节都没坏处。”
一直被攫住的心脏仿佛得了空,一阵剧烈的跳动后恢复平静,脸颊处的火热也降下来不少——原来自己的窘态早就展露无遗,被发现后反倒觉得放松。
他打开门,依旧走在我前面。我的呼吸再度急促起来。
“哥!”
喊完之后我就后悔了,这一个字所包含的情绪太赤裸。当他转头看我的时候,我仿佛一 丝 不|挂地站在他面前。
然而他的目光很平常,甚至对这个称呼没什么情绪波动。
我立马摇摇头,试图用笑容掩饰尴尬,却怎么也挤不出来。
“没事……走吧,我还得去看客人。”我将想说的话吞进肚子,快步走到他前面。
我不想再看着他的背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