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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孤立无援 ...

  •   泰始三年二月

      二月末的一天清晨,天还没亮,军营中除了巡逻守卫和照明的火盆,不见人影和光亮。娄逞领着三五在营地边缘练拳、练剑。练出一身汗,两人也清醒,打些水回去洗漱,准备开启忙碌的一天。

      提水回营路上,娄逞感受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氛。三五一直东张西望,突然说:“上面好多人,是不是又要打仗了?”她抬头往城墙上看,在黑夜还未退去的西边半天上,城墙顶部已被东边旭日的强光照亮,几面大旗被士兵挥舞着抖开,那是刘宋的大旗!沈文秀降了,他降了湘东王!东阳人又是刘宋子民了!

      娄逞十分激动,催促三五回到营中,匆匆洗漱,急急去病房找药师通报这一消息。“先生,先生!刺史归附建康,青州仍属刘宋,东阳暂得安稳。”

      药师听了也高兴起来,拍手叫了三声“好”。

      一连几日,伙食改善,娄逞吃到了久违的肉汤和面饼,还有一顿面条。但她实在好奇沈文秀为何投降湘东王,趁着三月休假,准备骑马去找石峖清问问清楚。不成想,她人还未出营,被一人拦住,来人自称“张灵硕”,受沈保冲之托前来请娄逞过去一叙。娄逞心想,这沈保冲该是知道更多,便调转马头,随他去了。

      张灵硕其人娄逞第一次见,叫人眼前一亮。许是在军营中少见这样全乎又白净的,猛地看到一个,眼睛舒服,心里也敞亮。难怪如今这些个做官的世家子弟个顶个长得好,相貌有时比刀枪剑戟还能叫人服气。

      因他长得不错,又是文官装扮,看着能言善辩、亲善随和,娄逞便随口问了几句当下的战事。那人端坐于马上,表情谦和有礼,笑意浅浅,却难掩得意神色:“小先生守在军营后方,还不知道外面的变化。现在各方停战抢种,免误今年的粮食收成,不打了。”

      端是鬼扯!娄逞反正不信,说道:“先生莫要糊弄,去岁春耕时并未停战,某还记得。因着春耕被耽搁,秋冬缺粮,我在营中可不少受饿。先生若是知道些什么,说与我听,不过是动动嘴皮,却免了某在军中担惊受怕,是大功德一件的。”

      张灵硕故作谦卑,笑道:“小先生抬举!不是要紧的事儿,算不上功德。内城已贴了榜文,小先生进城便知,叫我自个儿说倒有自夸之嫌。但看先生急切,便许我自夸几句。前几日,辅国将军刘大人过来,刺史着某前去说和,杀了几个两头挑事儿乱传话的,两方误会消除,矛盾全无,自然不需继续打仗,平白消耗。”

      “原来是先生的功劳!某是个瞎子聋子,只觉得先生不似一般人,却不晓得这般神勇,智谋无双,多有冒犯了。”

      张灵硕不敢居功,说道:“过奖过奖,我不过是中间递个话儿,担不得‘智谋无双’的美誉。全靠刺史大人眷恋故土,心系南朝,辅国将军明察秋毫,辨识忠奸,才有如今局面。”

      “张大人是哪里人?听口语不像青州的。”娄逞小心地问。

      张灵硕微微挺起胸膛,说:“不才吴地寒门,得沈大人赏识,做了个记室。”

      娄逞心下佩服,诚心诚意地说:“记室虽是小官,但为近官,需大学问、巧心思,张大人能胜任这一职务,家学必定深厚。阵前请降不是简单传话,需有超乎常人的勇气、智谋、机敏,方能一一应对,促成好事。大人之才,某毕生敬仰,唯叹自身学问粗浅、见识鄙俗、出身下贱,无缘跟随,一睹大人阵前风采。”

      张灵硕被赞得舒心,笑出了声,但很小,极短。礼尚往来,他也赞了娄逞几句,说话间,二人来到官署,娄逞下马,礼别张灵硕,由小吏引着去见沈保冲。

      官署内一如曾经,见不到什么人、听不到什么声儿,但娄逞知道有许多人在此地整日里忙碌,难得片刻清闲。要说此时官署里最闲的,大概就是沈保冲了。

      几个月不见,沈保冲胖了一点,但比着青州本地的男子,还瘦弱得很。他摆了棋盘、茶点静候,倒让娄逞惊讶了:“公子还有旁的客人?”

      “怎么?就不兴请你下棋?”

      娄逞棋艺倒退,水平与初学者无异,不知如何应对,尴尬得满面飞红。二人对上一局,娄逞瞻前顾后,举棋不定,犹豫再三才敢落子,最后仍是一败涂地。

      沈保冲要再开一局,娄逞急忙说:“某许久不曾下棋,早忘干净,再下只怕辱了公子的眼睛和棋盘。就此算了吧。”

      沈保冲坚持再开一局,娄逞只得硬着头皮继续。一连杀了四盘,娄逞都是输,而且输得越来越惨,但她却不再害怕下棋。看她目光如炬,一双圆眼睛牢牢盯住棋盘,沈保冲放下棋子,请她到书房里坐。

      娄逞连喝两杯热茶,问:“公子究竟找我何事?怎么一见面先下棋,这是吴地的风俗,还是建康的规矩?东阳小民可没见过这场面!”

      “得了便宜还卖乖。”沈保冲瞥她一眼,笑道,“若不是看你精神不济、神色恍惚,哪个有闲工夫陪你下棋?下棋既能愉悦身心,也可提气聚神,这不,几盘下来,你不就能说会道了。”

      娄逞心想:这人才是真真能说会道。换你整日在军营里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干重活、杂活、脏活,再来跟我说什么精气神!

      “能说会道只是嘴皮子功夫,有没有都无妨。今日引我前来那位张大人才是大学问,仅凭一个人一张嘴,这没完没了的战事就停了。”

      沈保冲面露不屑,道:“南边的停了,北边的才刚开始。”

      娄逞顺势打探当下战局,沈保冲也不隐瞒,说:“徐州、兖州已经落入魏将尉元手中。魏将慕容白曜在碻磝屯兵五万,随时可向冀州、青州杀来。我记得你熟悉淮北地图,应当知道此刻冀州、青州的处境。”

      娄逞当然知道。冀州、青州与北朝接壤,是南朝的边境地带。青冀往南,为徐州、兖州等战略要地,是青冀的后方,也是荆扬二州的前线,荆扬则是南朝统治核心区。如果沈保冲所说属实,那青冀二州已经被北朝控制区域包围了,若无强援,只怕坚持不了多久,早晚要被纳入北朝版图。

      “朝廷既派出辅国将军说降,总不会放着青州不管吧?”娄逞问道,心里却已知道答案。

      果然,沈保冲笑了笑说:“管不了,朝廷无兵。”在他的讲述中,娄逞才知道朝廷是真的无人了,辅国将军刘怀珍此次北上说降只带了步骑兵共计不足三千人。沈文秀派人阻击,但屡次失败,便派张灵硕去投降。听沈保冲所说,刘怀珍不仅指挥作战神勇无敌,更能深察人心。他往青州劝降,只发了几封信,便收复许多郡,沈文秀也是被他的文辞打动,最终选择投降。

      “我的母亲、兄弟、姊妹都在建康,受到新王优待。我也希望早日回去与他们团聚,只怕是没机会了。”

      娄逞说:“公子若是不嫌,可乘商船南渡,不出一个月便可返乡。”

      “我要留下来陪父亲。”

      看沈保冲的神色,生死似乎已在身外,娄逞更觉得当下形势非常危险。匆匆回到家中,看到一切如常才稳下心神。

      阿清在院儿里劈柴,阿文在房里帮别人写信,杨氏同几个妇人一边说话一边把碎布料子整理好,留着以后用。百姓家的日子似乎没受什么影响,只是更加清苦,人人面上都陷下去一块,面色饥黄。小院里原本堆放的东西也不知收到哪里去了,看着空空荡荡。上回刚到家里的小毛驴不见了,看门的狗饿得皮包骨头,没力气叫嚷。

      娄逞招呼几句,上楼休息,等着吃饭时间再下楼。坐下不一会儿,听到门外一声惨叫,她即刻推门出来,看到一个七八岁的男娃抱头蹲地惨叫。阿清在楼下骂:“瞎眼货!也不瞅瞅谁家的门就敢爬进来,打死不冤!下地府你都找不到地方,只配做个孤魂野鬼!你等着,今儿晚上阎王就找你索命!”

      那男娃不敢惹阿清,看娄逞面善可欺,不知死活地骂了一句:“该死的妖怪!”

      娄逞把人绑了,堵上嘴,关进一个空箱子里。夜里,等杨氏和阿文睡下,娄逞提着人出来,扔到狗窝旁,问收拾柴火准备烧水的阿清:“有糖么?”

      “要糖做什么?”

      “这狗没吃过人,不知道怎么下嘴。你找些糖来,洒在娃娃身上,狗吃到甜味,就把人也一并吃了。”娄逞耐心地解说,那男娃听了吓得尿裤子,他的嘴被布条勒紧,说不了话,只能呜呜地挣扎。

      “吃人的狗还能留么?”阿清不想害命,一脚把男娃从狗窝里踢出来。

      娄逞挠挠发痒的头皮,说:“留它干嘛,外人进院儿都不叫一声。”

      男娃拼命挣扎着,跪起来,向娄逞磕头求饶。阿清也劝她算了。娄逞说:“你若是怕就回房去,我一人顾得过来。军营里旁的见不着,死人天天有,猛地见这么些活人,我还不能适应了。”

      正说着,外面亮起火光,十几个人喊着“狗娃子”从巷子里走过去。那男娃一听到喊声,拼命叫喊,但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响。院子里的瘦狗似乎也意识到外面这群人要抢自己的“口粮”,发狂似的大叫,叫得狗娃子肝胆俱裂,屙了一□□。

      娄逞看了恶心,解开绳子,让他自己脱光,然后把人放走了。阿清想要威胁男娃几句,娄逞拦住她说:“七八岁,已经是要脸的年纪,丢人的事儿他不敢乱说。就是说了,也不必怕。威胁一个孩子倒显得我们不占理。”

      阿清皱眉道:“你方才不就是威胁?”

      娄逞没回答,烧水去了。

      第二天朝食后,娄逞拜访石峖清,他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娄逞不禁感慨:“老师手眼通天,学生唯有佩服。”

      石峖清问她为何吓唬一个孩子,娄逞摇头说:“不是吓唬,我确实起了杀心。身处军营之中日久,杀心越重。只是不知道哪天,我会杀谁,一心只有一个‘杀’字。”

      “想离开军营吗?”

      “刺史家的公子说,再过两个月便让我回家,不用老师费心了。”娄逞谢过石峖清,继续说道,“在军中有杀心不是坏事,有胆气,也可自保。内外城相通后,往来消息也多,军中已经有人知晓我的女儿身,多亏这一身杀气,才使歹人不敢靠近。”

      “杀气不能自保,你该明白这个道理。”

      “我晓得老师与药师一直暗中相护,感激不尽。”娄逞再次拜谢,“逞自知愚钝懒散,读书多年未有精进,如今将要嫁做人妇,眼看读书的日子将要到尽头还不肯努力,滞留军中虚耗时光,是我的罪过。”

      石峖清笑呵呵地摆手:“言重了,言重了,不必如此认真。年纪未到,经历不足,读书也读不出其中深意,硬着头皮死读书,才是虚耗时光。老师多说几句不是想要责备,只是提醒你,莫把蛮力当勇力,遇事多看多想,多动脑子少开口,尽量不要与人结怨仇。”

      娄逞心中不服,但一一应了。然后问起青州局势,石峖清说:“今早刚听到的消息,北魏慕容军从碻磝入冀州,旬日之内连克无盐、肥城、垣苗、糜沟四城。”

      “冀州是边防重地,武备充沛,怎能叫人十天拿四城呢?”娄逞气道,“无盐、肥城、垣苗、糜沟四地走一趟下来也需要七八天,怎的十日就让人拿了,这些城守都是死人,丝毫不做抵抗么?青冀两州统共才多少城,照这速度,几个月就打完了。”

      石峖清让她冷静,说道:“据我得到的消息,一开始薛将军求援时,北朝不愿派兵南下……”

      “我晓得,后来徐州刺史送了个儿子过去做人质,北朝才派兵下来。”娄逞在气头上,抢着说,“这人原就是北地的人,到了南地建功立业、升官发财,早是国家重臣,这还不够,非要跟人造反,把淮北这一大片地方给造没了!可恶啊!我恨不能当面用剑刺穿他!”

      石峖清让家仆给娄逞一杯蒲公英茶,让她降降火。“你莫生气,听我说一位北朝的大人物,若不是她,薛安都再送几个儿子过去,北朝也不会派兵下来。”

      “能派兵的不就是皇帝?北朝新帝拓跋弘今年十三四岁吧。他有这样的谋略?”

      “不是他,是他的嫡母,冯太后,长乐冯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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