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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无尽乱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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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三年正月467
泰始三年正月,冀州刺史崔道固归顺建康,消息传到东阳,众人都以为沈文秀也会接受建康来人的劝说,归顺湘东王,然而事与愿违,沈文秀坚持向北魏称臣,令人大惑不解。
娄逞从商人的角度出发,感觉内情很简单:条件没谈好。湘东王对崔道固很是大方,赏赐、加官进爵,诏书已经在冀州传开。对沈文秀就……看看东阳城外那位仍在攻城的“青州刺史明僧暠”不就明白了。南北两朝可以有两个青州刺史,可南朝一地怎么容得下两个青州刺史?
忽的一阵乱流,把地上的雪卷起来,砸人脸上生疼。娄逞紧了紧外衣,并拢双腿,坐在干草垛子上吃烤饼,看着远处哄抢菜汤的老兵痞子开始胡思乱想。
她近日才知道,原来沈攸之、张永北讨时,不仅徐州薛安都,兖州毕众敬、冀州崔道固、青州沈文秀等淮北各州刺史都向北朝请降请求援兵。只是薛安都名气更大,所以诸葛和尚只说他。照理说,区区五万北讨军,不至于吓得淮北各州投降北魏,更像是以此为筹码跟湘东王谈判。商人最爱玩这套,故弄玄虚。没想到刺史们也不遑多让,但他们找错了谈判对象。
湘东王十五岁丧母,由孝武皇帝之母路太后养大。他醉心享受和文学、书法,从不习武强身,长得肥胖臃肿,在以纤瘦为美的刘宋皇室中是个异类,曾被废帝称为“猪王”。也是因为如此平庸无能,他得到皇帝信任,在孝武一朝安稳存活,甚至掌握了一些兵权。
他有在皇室斗争中苟活的智慧和运气,却实在不懂军事、政治。北魏军队到来之前,他铁了心要征伐淮北各州。丢了徐州后,想派人往淮北劝降都突破不了魏军的地面封锁,只能走海路。
这时,三五给娄逞端来一碗热汤。看他矮小枯瘦的样子,娄逞心里不忍,掰下半块饼递过去:“多吃些,长得快。”三五接了饼,不谢反怨:“小先生回家一趟,开始嫌我了!”“嫌你怎的?自己看看,东阳城里哪个像你这年纪个子才这么点儿?”“矮点儿也有好处。”三五几口吃完了饼,说,“打不过就往死人堆里藏,敌军注意不到。”“出息!躲死人堆里未必安全,也会被挤死、压死。”“晓得,我会看准机会跑,小先生莫担忧。”
朝食后,娄逞去药房,心里仍想着湘东王。一闲下来便要想很多事,心总也定不住,从来如此。
说白些,这湘东王实在无甚本事,靠着奉承路太后和孝武皇帝活下来,做了皇帝近臣,但能力、权势都弱,手下更无能人。废帝初登基时,朝堂控制在戴法兴、柳元景、颜师伯等人手中,废帝杀戴法兴时,柳元景、颜师伯要除去废帝,拥立其他皇子称帝,被沈庆之告发。沈庆之也是个糊涂蛋,因为曾被颜师伯轻视不肯同谋,一定要告发,连沈文秀的恳求也不肯听。
可巧了不是,废帝当时正愁如何收回皇权,沈庆之这一告发来得及时。一个造反的罪名,把柳元景、颜师伯等一众孝武朝的重臣杀个干净,名正言顺。沈庆之也并未因此受到重用,最后死在亲生儿子和一床被子手上,可叹。皇权争斗如同儿戏,一念私心起,天下大乱,百姓遭殃。
娄逞还记得孝武皇帝死的时候,青州大族不悲反喜,听闻建康的宗室大臣更夸张,直接摆宴庆祝,完全不顾礼法。高门大族,几乎没有不恨孝武皇帝的,恨他重用寒门,设置签帅,削弱各地宗室。兖州毕众敬、冀州崔道固、青州沈文秀都是孝武皇帝提拔起来的寒士,可能因此被湘东王和宗室所忌恨吧,所以被征讨了。
正乱想着,药师掀了帘子进来,走近了,小声问道:“娄女可愿学医?”
娄逞愣了一阵儿。先前她听到“学”字一定会满口应承,不管学什么都没有不愿意的。可学医确实不同,尤其是在军营里,可不像杨氏在家那样,配些药方、鼓捣些草药就完了。刀枪都是不长眼的东西,人一上战场,不定伤着哪儿,总有些女子不方便处理的地方。
除此之外,刚从战场下来的伤兵身上一堆别人的皮肉骨头渣滓、脑浆、内脏,军中常见的各种疮、皮肤溃烂、淋病等,气味难闻,画面过于恐怖、恶心,娄逞也难以承受,看了就做噩梦。
“老师傅是缺人么?”娄逞不好直接拒绝,委婉发问。
药师看她没立刻答应并不放弃,问道:“不直接回应就是心存疑虑,若是信得过小老儿,大可说出来。”
药师这般坚持令娄逞有些吃惊。这药师是外城异人,不知他的身份来历,痴迷各类医术。因他跟石峖清有些交情,受到委托,才入军营行医,稍微留心于娄逞,免得她被人欺辱、坑害。二人平日交谈、相处甚少,但药师此刻说话语气却相当亲近,好似与娄逞相识许久似的。
后来娄逞才知道,这药师与人相处向来如此,我行我素,丝毫不考虑对方。看着似乎很熟,实际上未必。
“不方便说,不愿说,还是不知如何说?”药师又走近半步,继续道,“怎么,读了那么多书反而不知该怎么说话了?”
“我为女身。”娄逞直言,“生长在小商人家,自小珍爱身体发肤,看人一身烂疮、满脸流脓、浑身黑臭,难以忍受。”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无碍,可学。”药师说,“学医可助你消去分别心。”
分别心是佛家禅语,凡人经历苦行可以去除分别心,对一切等闲视之。娄逞有些疑惑,问:“老师傅是佛修么?”
“小老儿什么也不修。”药师说,“学医不能整日闷在药房里背药材功效和药方,你不自己动手去治病救人,医术永远不能精进。何况你还是个军营里的代理医官,算半个兵。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眼下伤患越来越多,你反倒躲起来,这合适么?旁人议论起来,我如何为你遮盖啊?”
娄逞知道自己错了,垂着脑袋不回答。药师也不再为难她,说:“今日就算了,从明儿起,杂务在朝食前处理完,朝食后带上三五找我。”
“怎么还要带上三五?他对医药全不懂。”
“自然是缺人!不懂医药,抬人、烧水、递东西、传话总会吧?”药师气得吹胡子,“你二人实在忒清闲!”
说到底还是缺人啊,扯什么“分别心”,绕了好大个圈子!娄逞心里呛了药师两句,但觉得他这般模样着实可爱,也不忍让他一人太过操劳,不等明日,立刻找来三五,跟过去给药师打下手。
杂兵营的伤患确实多,但也不需怎么管,因为马上又要上战场,这一去常常就回不来了。娄逞感觉自己不是去救人的,而是给送葬的。既然是“送葬”,就要顺着伤患的意思来,让人走得舒心些。
好些伤重的不肯用药:“白费力气,不如给口酒。”娄逞立刻省下麻醉的药,取酒过来,托着对方的后脑勺慢慢灌下去。“现在是跟哪个打?”“青州刺史。”“胡说,青州刺史不是在城里?……哦,明僧暠大将军啊。他还没死呢?”“哈哈哈,真敢说!没死,他又不亲自上战场,一直在后面指挥,死不了。跑了。”“跑了?”……
明僧暠吃了败仗,跑东莱去,但东莱很快投了北魏。又从西边传来消息,长孙陵率北魏军队已到冀州,崔道固抵抗不了,被围困在历城。又从徐州传来消息,薛安都的女婿密谋反魏降宋,被尉元杀死。
虽然各地仍有不少郡守向建康投降,一面请求援军,一面苦苦抵抗魏军,但建康方面一时未见大的动作。有些郡守无力抵抗也不愿做魏民,烧了城,带百姓南逃。
宋人都晓得魏军好战嗜杀、残暴野蛮、毫无人性,淮北各州的一些百姓畏惧魏军,宁可自杀也不降。可这回魏军却与元嘉时期的不同,他们不滥杀了。只要肯归顺的,一律不杀,抵抗之地被打下来也只杀带头的几个。不仅不滥杀,还调了大量粮食往淮北各州,缓解了战乱造成的饥荒,这可比建康还来的实惠呢。
百姓是天下最好哄的,谁让他们活下来,他们就为谁守土。不管这一地是哪个做主,只要让百姓安生过日子,百姓便顺。
娄逞想着,这样下去,东阳估计要不了多久也会归顺北魏。各方可交易的筹码已经没有了讨论空间,仗再打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而百姓的日子还得过。无意义的仗不得民心。
没想到很快沈文秀确实降了,不过是归顺了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