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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怪物与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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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这是一个人不再相信神鬼的时代。
他在一个无风的晚上,看到灯火阑珊中的阴影,犹如灯塔底部的黑暗,他听到在那黑暗中有人轻叹:“众神皆寂”。
有一双冰冷苍白的手捂着他的眼睛,在他耳边温柔地轻声说:“你眼中的世界才是真实。”
在那无垠梦中,他听到无数声音的歌唱,看到无数光阴的舞蹈,他听到有许多人在呼唤,那些他不认识的,却又熟稔的名字。
我曾来过这里,我认得他们的声音。他想。
然后他醒来,一夜梦境。
身旁的同伴们呼吸仍然安稳,什么人的梦呓从凌晨微凉的空气中传来。
“大家......要一起.......回家......”
他听后轻轻地笑了。
那一天,有个少年对他伸出手时,说的也是这样的一句话。
“我们一起回家。”
“我带你去找【她】”
“一起,走吧。”
帐外传来歌声。
“............太阳的正面滞留亘古不变的信仰,月亮的背面有你眉目依稀的模样............”
那是他自幼时起就无数次听到的歌谣,用独特的语言咏唱着。他于是起身离开简单的床铺,走到帐外。
唱歌的人回头向他微笑。
他抬头望向天空。
天空很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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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天空很蓝,比以往的颜色要深。
少年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心里下了这样的结论,是个好天气。
这样的好天气,不管是踏青还是野餐似乎都是不错的选择啊,可是他却必须在这个美好的早晨赶着去学校,不然他高中生涯的第一天就要以迟到拉开序幕了。
“妈,我走了。”
“路上小心点,维兰。”
“知道啦。”
这是这座老宅里每天早上例行的对话,每当这段对话结束后,就会有一个少年从红木的大门里冲出来,单手撑住花园里的木栅栏,敏捷地翻过铺满桔梗花的花圃,跑向离老宅不远的田埂小路。
少年的名字的叫南月溪,而他的母亲却从来只叫他“维兰*”。那是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语言的名字,母亲这样告诉他。
南月溪。维兰·西塔纳塔勒。
如今,他与母亲一起居住在去世的父亲留下的老宅里。
这个小镇里最古老的房子。
这个叫泽谭的小镇。
今年他高一。
开学第一天,他快要迟到了。
老宅坐落在镇子最靠山的地方,离在镇中心的学校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以前他每次都能在上课铃响起的前一秒跨入教室。
不过今天他确实有点晚了。
少年在葱茏的杨树荫下一路狂奔,细碎的黑发被风吹得扬起,一张令无数人赏心悦目的脸上,却丝毫没有因快要迟到而焦急的深情。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着急。”
一辆单车呼啸着从他身边驶过,骑车的人似乎誓要把单车骑出摩托的阵势来。一个清亮悦耳但在南月溪听来无比欠扁的少年的声音飘进他的耳中。
“浣季蓝,我哪有你那么好命,天天都有人专职专车接送。”
南月溪朝面前反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少年扯出一个略带嘲弄的笑容,然后又朝着前面一直默不作声登车的高个子少年喊道:
“锡川我说你每天都被那家伙奴役不烦么?干脆甩了他跟我吧。”
“你敢!”
在浣季蓝的怒吼声中,段锡川依旧沉默地摇了摇头,南月溪在浣季蓝瞬间变得神采飞扬的的得意神色中默默扶额。
“我可以去吐一吐么……”
“不行!咽回去!”
南月溪懒得继续进行没营养的吵架,低头闭嘴加快了速度,跟自行车并列而行。
三个少年沉默地赶了一段路,终于还是浣季蓝耐不住寂寞地开口。
“你们说今年会怎么分班?”三人从小学开始就在镇里唯一的一所学校上学,每次分班不是同班就是隔壁。
南月溪:“怎么分都无所谓,只要不是跟你同班,我今晚就去神圣感谢神明大人的恩典。”
浣季蓝:“这是我要说的台词!而且山神大人才不会降幅给你呢!他会保佑我跟锡川同班的。”
两个少年同时凶狠地瞪了对方一眼。
段锡川只觉得背后一阵西伯利亚寒流过境。
- * *
南月溪和浣季蓝一前一后冲进教室,赶在上课铃声响起之前。
然后……
“怎么是你?!”
两人再一次怒视对方。
“你们两个给我坐好!差点迟到还敢这么大声喧哗!快点找位子坐好!”愤怒的班主任早在初中时期就听说这两个整天一句话不对就准备撸袖子干架的问题学生的大名,此时对他们没有半点好脸色。
三人到达校门口的时候刚刚打响预备铃,他们在门口的公告牌上迅速找到自己的名字和对应的班级后就匆匆向各自班级所在的方向跑去,因为选择的楼梯口不同,三人甚至连对一下“口供”都没来得及做,也因此发生了以上的“惨剧”。
高中生活的第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 * *
浣季蓝整个上午都处于消沉状态,没能跟青梅竹马的锡川分到一个班也就算了……长发少年忧郁地看了一眼旁边位子上趴在课桌上睡的正香的某人。
居然跟这家伙同班......浣季蓝不满地想,因为他们俩人最后一刻才到的关系,全班剩下的最后两个位置又正好挨着。简而言之,时隔五年,这对死对头再次成为了同桌。
他随手理了理自己一头乌黑的,在这个现代社会确实有点难得一见的长发,把几缕飘到眼前的发丝拨到耳后。作为一个男孩子,他确实长得清秀了些,再加上从来没有剪过的头发,以前总是被人误认成女孩子的事情时有发生。不过,在同龄人的传言中,那些误认他的人都被修理得很惨。
浣季蓝其人,最讨厌被人当成女生,当着面喊妹子的,他见一个打一个。
因为这些事,他被同龄的孩子们称呼为“泽谭绝对不能招惹的人”之一,还有三个与他一同共享此项殊荣的,一个是青梅竹马的段锡川,一个是损友南月溪,最后一个,是名叫宿宿的女孩。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四个从六年前南月溪搬来泽谭镇之后开始,就维持着以互相抬杠为主旋律的莫名其妙的友谊。
- * *
南月溪跟着他的母亲搬来泽谭镇的那一年,他们正好十岁。
又是夏天,浣季蓝陪段锡川待在无由山上的神社里。锡川的皮肤很敏感,镇里的医生是从县里的大医院调来的,年龄有些大了,他推着老花镜郑重其事地告诉季蓝,你哥哥“对阳光过敏”,要尽量减少阳光直射皮肤,因此一到盛夏,不用上学的时候,两个男孩就住在神社里“避暑”。
无由山的神社很冷清,虽然每年都会举行祭典,但平时很少有人会主动来参拜,因此这里几乎成了两个男孩的秘密基地。
所以,当季蓝和锡川在神龛前见到那个看起来跟他们差不多大的男孩的时候,第一个反应是闹鬼了,毕竟那个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的男孩,白得几乎在发光。
年长写的锡川壮着胆子接近那个来历不明的男孩,季蓝紧跟在他身后,眼睛里闪烁的却不是害怕而是好奇。两人从小在泽谭镇长大,整个小镇有多少人口他们都一清二楚,可是男孩的脸却是完全陌生的。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足够勾起他所有的好奇心。
跪在地上的男孩似乎察觉到还有其他人在场,终于停下他那神圣的仪式,冷静地站起来,拍拍西装短裤上粘着的尘土,向兄弟俩友好地笑笑,一边伸出右手做出想要握手似的动作,一边自我介绍到“你们好,我叫南月溪,今天刚刚搬到这里。”想了想,又补充道“就住在最北边的那个房子里。”
【啊,那个会闹鬼的房子......】季蓝刚准备出言提醒新搬来的男孩这一事实,锡川已经伸手握住了南月溪伸过来的手。
“段锡川。”他指了指自己,然后又指了指身后的表弟“浣季蓝。”长年面无表情的脸上向着新朋友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这就是三个少年初次相遇的样子。
和平的场景仅限于初次见面,三人混熟后,锡川和季蓝对月溪的家庭有了大致的了解。
南月溪的父亲在他幼时就因病去世了,母亲是英国人,在搬来泽谭之前他们一起住在英国,而如今他们居住的那座“会闹鬼”的老宅,则是月溪父亲的祖屋。
不过很显然,南月溪跟季蓝想象中的英国小绅士的模样相差太多,大概是八字相克的缘故,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南月溪和浣季蓝常常没说两句话就大打出手,所幸有段锡川从中调停,两人才能一直挨到现在都没发生流血事件。
- * *
许是身边坐了一个讨人厌的家伙,不自觉地就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事。
浣季蓝坐在窗边,单手撑着下颚想到。对面班级的窗户里映出熟悉的身影。
【宿宿好像跟锡川在一个班啊,真好。】
季蓝怨念地看向窗户对面的班级。戴着贝蕾帽的高个子少年在对面的班级也回过头来,一向淡漠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极浅的笑容,不易察觉的笑意融化在琥珀色的眼睛里。
半长的黑棕色的头发披在肩上,贝蕾帽的前沿被刻意地压得很低,鼻子以上的部分都笼罩在阴影下,因为过高的个子和其他一些原因,单独坐在最后一排。
阳光从树叶的间隙中撒下来,点点的光斑落在他的课桌上,时光安静而美好。
浣季蓝看得有些呆。
- * *
在浣季蓝和宿宿还小,南月溪还没有来到泽谭的时候,段锡川就已经是泽谭镇的传奇了。
从小父母双亡,跟祖父祖母一起住在山上的神庙里,总是面无表情不说一句话,偶尔跟祖父母一起下山到镇里来的时候,也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跟他搭上话的人除了朝夕相处的祖父祖母就只有青梅竹马兼表兄弟的浣季蓝了。
季蓝从那时就觉得表哥是一个神奇的人,他坐在树下的时候,树叶会在风中静止,灰尘在空中停下了漂浮,好像他本身就是【安静】这个概念的象征,连走路——甚至跑起来的时候——都没有脚步声。
他总是一个人,镇子里的孩子都不大愿意接近他。
太安静了。
好奇怪,都没有表情。
还会自言自语……
是啊,我还看到他一个人拿着树枝在赶什么东西,旁边明明什么都没有。
季蓝,你那个表哥是不是神经病啊?
好可怕。
孩子们这样说着,把安静的男孩当成异类。
浣季蓝皱着细细的眉毛,听小朋友们叽叽喳喳议论自己的表哥。
小男孩心里有点不高兴。
【才不是呢!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自己是很清楚的,关于段锡川的一切。他们的母亲是亲姐妹,很小的时候,他们就经常见面了。那一年,阿姨和姨父因车祸丧命,母亲把锡川带回了他们家。
即使已经过了许久,季蓝仍忘不了那天的事。
那一晚,两个小小的男孩紧紧地抱在一起,一直哭到天亮,他抱着那个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哥哥,感觉他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刚刚目睹自己父母死亡的男孩,断断续续毫无条理地将自己所见到的一切真相下意识地告诉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
第二天,段锡川昏睡了一整天,醒来后把那晚见到的一切全都忘记了,知道阿姨和姨父死亡的真相的人,就只剩下季蓝一人,他把这个秘密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底。他知道即使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
那之后,被住在神庙里的祖父祖母收养的锡川基本上就只跟季蓝一个人说话。
一直到南月溪搬来泽谭。
几乎从不与外人说话的锡川居然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认同了这个朋友。
同时,他浣季蓝也得到了他之后人生中唯一的损友的克星。
- * *
其实,现在的浣季蓝还是有些感谢南月溪的,虽然本人不会承认。
【但是……】
【他改变了锡川……】季蓝想,这家伙来了之后,锡川就变得开朗多了,虽然还是很少说话,但是比之前已经好太多了。跟其他同学的关系也变得比之前融洽了。
以前,除了自己的宿宿,几乎没有同龄的小孩愿意主动跟他搭话。
长发的少年呆呆的看着对面的班级,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戏谑的腔调,“呦~这才分开多久啊,又在犯相思病了么?”
浣季蓝额脸瞬间黑下来一半。
旁边的那张嘴依旧不依不饶,“哇哦,他们两个一个班诶,真可惜,不能坐同桌。哎呀哎呀,宿宿去找锡川了呢。”
南·月·溪!你还是继续睡觉吧我谢谢你。
正如月溪所言,对面的班级里,身材娇小的少女从第一排的位子蹦蹦跳跳地走向最后一排的高个子少年,双手撑在课桌上一用力,少女的整个身子就坐在了课桌上,转过身子朝向对面看着这边的两个少年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还顺便挥了挥手,然后,她又转回去,低头对自己所坐的课桌的主人说着什么。
她就是这个奇妙的小团体中唯一的女孩子,宿宿。
南月溪在认识他们俩后不久,也很快跟她混熟了。
而他们兄弟两认识宿宿,则纯粹是个意外。
- * *
那丫头的名气在泽谭镇里可算是不小。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居民,他们多多少少都听家里的大人们议论过那个【神隐少女】的事情。
六岁那年在无由山北麓失踪的女孩。失踪时间,一年。
她的父母早已放弃了年幼的女儿生还的希望,但是在第二年忌日的时候,她却毫发无损地出现在悲痛的家人面前。
欣喜若狂的父母没有发现重归怀抱的宝贝女儿双眼中瞬间乍现的光彩,仿佛有永不熄灭的火种燃烧其中。
自那之后,镇子东边宿姓人家的女儿便在泽谭镇里闹腾开了。
- * *
初见宿宿,是他们八岁那年的夏天。
仲夏,蝉鸣聒噪得让人恨不得能封了自己五感,从此世界清静。
但是小孩子是永远不会受到这些因素影响的,他们似乎有无限的精力,一点都不怕热似的地在田野河畔玩闹着。季蓝陪着锡川坐在小溪边的沙地上乘凉,与周遭的热闹泾渭分明。
玩得正欢的孩子们没有一个流露出拉两个落单男孩加入的想法。
一只细细小小的手伸到他们面前晃了晃。
“喂,你们怎么不去跟他们一起玩。”小女孩的声音响起。
【她用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们”……】早熟的锡川注意到她言语中的用词。
“他们不愿意跟我们一起玩的。”季蓝有些委屈地用手指卷着自己已经长过肩膀的头发,撇了撇嘴,说道。
“是吗!那真巧,他们也不愿意和我一起玩呢。”依旧是愉悦的音调。
【这有什么可高兴的……】两个男孩有些讶异地看着面前笑得阳光灿烂的女孩,赤手空拳单挑镇西的那帮不良少年,还端了他们的老巢,没人敢和你一起玩很正常的好吗,季蓝在心中腹诽。
“呐,你们叫什么名字,作个朋友吧。”细小的手再次伸到他们面前。
“季蓝,我叫浣季蓝。他是我表哥,段锡川。”男孩替不善言辞的表哥回答道,一想,大人们好像没有提到过她的名字,又问:
“你呢?”
女孩有些神秘的笑了笑,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小溪边的沙地上写下两个字:
『宿宿』
然后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叉腰站在一边。
“喏,就是这个。”
虽然没明白女孩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们而是写在地上,但他还是探头去看沙地上的名字。愣住。
“SU SU?”
“是SU XIU啦~SU·XIU·”女孩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哈,果然念错了呢,这是星宿的意思哦~”
女孩咯咯咯地笑开了,“呐,以后就是朋友了哦~”
- * *
宿宿讲起话来常常没完没了,这时对着沉默的少年越说越兴奋,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锡川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坐位上听少女叽叽喳喳。
一只手伸出来,从后面绕到宿宿面前,然后一把捂住少女喋喋不休的嘴,把她从锡川的课桌上扯了下来。
一直看着这边的浣季蓝愣一了下,那个小魔女好像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她吧,谁那么不要命,不怕后半辈子生活不能自理么。
这样想着,他顺着那只手臂看上去,看到那只手臂的主人。
那是一张从来没有见过的少年的脸。
至少在泽谭绝对没有这个人,季蓝很肯定地想,那样的一张脸,只要见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的。
相当清秀的,或者说漂亮的一张脸——虽然用“漂亮”来形容一个男孩是件不大礼貌的事——却很难把他认成女生,头发和眼睛都是难得一见的蓝色,眼睛的颜色更深,像海底的深渊一样神秘,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眼被眼罩遮着,细碎的刘海往右梳着,好像刻意地想要挡住右眼一样,跟浣季蓝一样留着长发,在脑后束成细细的一股。
宿宿什么时候认识的这样的人的……不对!我们镇上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人啊!
浣季蓝被生面孔吸引了注意力,没有注意到身后,南月溪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蓝发少年笑咪咪地把宿宿从课桌上拉下来,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女居然没有任何表态,从少年的魔爪下挣脱出来后,乖乖地站在一边,要是从前,她肯定一个过肩摔就把那人扔出去了。
这期间,南月溪一直在盯着少年看。
似乎注意到这边不加掩饰的视线,少年回过头看向这边,看到他们两个的时候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笑得更开心了。
两个互不对头的少年难得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这时上课铃声响起,宿宿已经如脱兔般奔回座位,那个蓝发少年也跟着转身,留给他们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还顺手做了一个“拜拜”的手势。
南月溪在心里牢牢地记下少年的容颜。在那个少年的眼中,他仿佛望过千年。
那跟母亲相似的眼神和气息,他皱紧了眉,这个小镇里,难道还有跟母亲一样的人——生物存在么。
他的母亲,的确是不能被称为人类的生物。那么,这个突然出现在泽谭的蓝发少年……难道也是……
南月溪眨了眨他比正常人要浅许多,仿佛灰色的瞳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