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死社稷》铜昭抱月终

4、醉酒

　　转眼间，邵瑾和纪清淮就回到了寨中。两人所骑乘之马皆为良驹，一唤乌云绝影墨骊马，一唤千里追风青鬓马。
　　两马四蹄踏地，尘土飞扬，不出一时三刻，韦安一众人便被远远落下了。
　　此时，多日不见的两匹马正亲昵地颈与颈交互厮磨，凑到了一块儿。邵瑾清淮二人距离骤然拉近，隔着衣摆的小腿不经意擦碰到了一处，纪清淮略带笑意地偏头朝邵瑾轻浅一笑，邵瑾有些不自然地扭过了头，垂目看向那人洁白的云靴。
　　说是山寨匪子窝，可既取了“流云”这一雅称，也可略窥见其不俗独特之处。
　　庐陵山虽称不上万丈高峰，可胜在山石嶙峋，怪柏丛生，地形复杂多变。邵瑾占山落草后便亲自带领一众人去往山后方墨石杂林开辟出大片空地作练兵之用。说是墨石杂林，实则却是大片的布满碎石的荒地，偶有几块乌青巨石，便在旷野中显得格外突兀奇绝，鲜有人迹，这倒便宜了邵瑾。
　　往后每每晨时练兵，山间浓雾半消半弥，云与雾相融，便显得山高破了天，指间足下都有云气漫溢了似的。
　　一日，军师清淮先生观寨主练兵，一句“玉泉弄石绿苔映，石墨染袍戟流云”脱口诵出。自此，寨子便有了“流云”这一名号。
　　如今再观流云寨，还是邵瑾记忆中的老样子，可四处陈设摆放，为自给自足而开垦出的良田美池，再次睁眼以来众人的笑颜及崇拜都显得分外可爱，一切都似乎可爱得近乎不真切，让人想牢牢抓住，又怕控制不好力道给轻易捏碎了去。
　　庆功宴早已安排布置妥帖，换过衣袍后，韦宁等人也回了寨，陆续进入席间，众人等候在两侧，寨中不似皇宫世家中一般拘束重礼，纪清淮作为军师近挨着邵瑾坐了，下首一群人也未觉不妥，只道两人夫夫和睦。
　　一声令即下，席间瞬时热闹起来，不少人弃了海口碗，腋下夹着一只酒坛子，起身便径直找人拼酒；也有儒生独自坐在角落，举匏樽与外间明月斟醇对饮，虽无佳酿玉露，却也自得其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地面上横七竖八喝趴下了不少人，有的嚷嚷着大嗓门还在大声说着没醉，有的早已不省人事，更有甚者一骨碌滚到了屋外面，被五六名喽啰架着抬回了房，嘴里还嘟嘟囔囔着，把自已八岁时光着屁 股下河摸虾，被爹娘看见一顿好打的成芝麻烂谷子的旧事都交代了个清清楚。
　　邵瑾作为庆功宴的主角，更是被各部下轮番灌了不少酒，此刻正缓缓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晕得厉害。侧头看向身边人，良久，几个纪清淮的叠影渐渐合成一个谦和美人，墨发青衫稍有些凌乱，不知是不是替他挡了不少酒的缘故，一双黝黑清亮的招子此刻竟有些烟笼般的迷蒙，泛着些水光。一改往日的清明，倒像是汪平静的潭水中落入了一块石头，泛起千层波痕。
　　“既白。”邵瑾凑上前去低低叫了一声。
　　既白是纪清淮的字，鲜少有人知道。
　　“嗯。”纪清淮回应中带了些鼻音，如同一只慵懒的猫儿般。
　　“既白。”邵瑾复又唤了一声，有些微抖的手向那人脸畔探去，又在半途中忽的一转，继而拿起桌上的酒壶，又斟了满杯玄醴猛地饮下。
　　不同于其他人，邵瑾打小便酒量不大好，每每赴宴，纪清淮都会偷偷把自己和邵瑾的酒杯偷偷换成小一号的浅口径白瓷杯，旁人只道是军师清雅不食烟火气，大当家爱才惜士，处处敬护军师。
　　“唔。”纪清怀探身过来，不小心一绊，摔倒在了邵瑾盘卧的双腿上，一抬头，水光溢漫的眸子里静静倒映着邵瑾的身影。
　　酒气上涌，纪清淮俊脸微红，泛起浅淡的玛瑙色泽，引得邵瑾心神荡漾，愈发觉着头发昏，醉得厉害了。
　　纪清淮也不动，静静趴在邵瑾腿上，露出的一半白净如檐下月色的侧脸上，善睐的明眸中细碎的光微闪着，明灭可见。
　　忽地，纪清淮伸出手反复摩挲着邵瑾的双腿，嘴里还不满地哼哼着，似是不满这布料太过粗糙，硌人。
　　邵瑾身子刹那崩紧挺直，一瞬都不敢动，僵硬的厉害，而身上的人似乎毫无察觉。
　　约摸过了几息，邵瑾小腹有些热得厉害，终于忍无可忍，将还在懵懂中的纪清淮双臂背缚，一只手捏住了他不安分的双手，几乎押着军师大人，把他送回到了屋内。
　　强行令其睡下后，邵瑾继而出门吩咐人备好第二天的醒酒汤，独自顺着铺满月华的小路漫无目的地散步赏柏竹以醒酒。
　　皓月当空，如水般的白光撒遍了山、林、石子小道，黝深的木林里头寂静无声，偶有短促的虫鸣传出，伴以幽幽泛着荧光的兽瞳掠过。
　　邵瑾心也慢慢静了下来，开始细细思琐起前世种种，心下寂然，良久，发出一声喟叹。
　　既然苍天开眼，让他邵瑾又重活了这一世，必然要更加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不能再重蹈前世那些个昏了头的覆辙，势必要守好自己所爱重的一帮弟兄同伴，所吝惜的那人。
　　毕竟，那狗黄帝虚假伪善的辞行宴，永远比不上自家流云寨热闹真诚的庆功宴来得味美，让人能开怀痛饮，而不用担心背后冷不防袭来的暗箭。
　　一一
　　次日，纪清淮半倚在小榻上。有些懊恼地轻轻敲击额角。
　　自己喜欢邵瑾，这一点纪清淮十分清楚。自打他义无反顾的支持并跟随邵瑾占山落草以后，便隐隐察觉到了自己的情感。在这之后与邵瑾的朝夕相处中，纪清淮更是十成十地确定了这份心意，却一直不敢泄漏给邵瑾一成。
　　好不容易昨夜得了那么个机会，纪清淮趁着醉酒试探邵瑾，却在回房时的一路凉风中，又把刚壮起来的胆又给吓了回去，看着邵瑾撤离的双手，却终究没有敢抓住那划过指尖的衣袖，任由房门被轻轻掩上，空留满腔后悔无处诉说。
　　大宁民风开放，对龙阳，磨镜之好多加包容。男子出嫁，女子娶亲等在闾间是不胜枚举，习以为常的热闹事，在上流贵族也是流行的雅事。甚至大宁的开国皇帝建宁帝相伴至白首的皇后便是早年一同征战，生死相交的右卫将军，一位骁勇善战的男皇后。
　　纪清淮出身书香门第却早经丧乱，痛失双亲，无家可归。四处流离之时恰巧偶遇了当时随父亲出远门游玩的邵瑾。
　　听闻他的际遇之后，邵瑾怜他不幸，又见他气度不凡，不忍他浮萍无依，便拉过他的手紧握着去见了父亲，竟像是生怕他跑了似的，一路上手都不曾放开。
　　走在前头的贵公子一袭玄衣，佩刀宝饰无不显贵气，而被拉着的那个，却是一身麻衣泥泞不堪，缝满了各式的补丁。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是黄鹤楼旭日与市南门外污泥的天差地别，但是两个人的影子落到地面上，俱是铮铮的傲骨。
　　他们的影子斜斜相交，如同他们最后同归的命运。
　　邵父见了纪清淮之后，十分喜欢，拿他当亲生儿子一般对待。
　　自此，邵家多了一位异性养子。
　　取字既白，意为暗夜散尽，东方既白。
　　一一
　　邵瑾和纪清淮也算得上是相伴长大的竹马，邵瑾待人热忱而随和，对纪清淮出奇的温柔体贴。
　　懵懂的喜欢在纪清淮心里不知不觉已然滋生发芽。在短暂的无措后，每当看到邵瑾之时，纪清淮心如擂鼓，总想要把“心悦”二字宣之于口，最终却又在那人柔和的眉眼中悄然败下阵来，最终只敢借着葱茏的树叶掩映，目光随着清风一起细细描摹那人的背影。
　　一如邵瑾躲在檐后向小窗里张望，任落红白雪在肩上自留。一遍又一遍，百次千回。
　　两人总在不约而同地担心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不敢触碰这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任由“兄弟”这层关系在他们中间画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们生怕层层纱罩扯开后，露出的是一张充满不敢置信与厌恶的脸。
　　困在一厢情愿中不敢抱有任何期望，从未想过两情相悦的可能。
　　有两把锁锁住了他们的心，钥匙都交付在了对方的手里。
　　一一
　　以至于后来邵父临终前虚弱却坚定地把纪清淮的手交到邵瑾手心时，两人眉宇间具是愣怔疑惑。
　　“你们以后要互相扶持。”才说完一句话，邵父便有些体力不支，歇了半晌，才又颤颤巍巍的开口，声音已经苍老的不像话了。
　　轰的，什么在两人脑海中炸开一道白光，父亲刚刚说了什么！什么“联理”！什么“夫妻”？！
　　两人同时望向邵父，两张口凑不出一句话来。
　　邵父静静看着两人，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待着一个答复。
　　这两个孩子，他是看着长大的，性格品行都是没得挑的。少年心里在想什么，他也经历过，都明白的很。只是这两人中间的那层窗户纸却一直捅不破，现今正当乱世，自己又将身故，只担心迟则生变，还得早做打算。
　　至于以后的路，自己是再如何也替他们谋划不了的了，就只能够让这两个孩子并肩作战了。
　　没敢回头看邵瑾，纪清淮跪倒在邵父榻前俯身拜了三拜，大声道：“父亲，孩儿领命！”
　　随后身旁同样传来邵瑾双膝重重磕地的声音。
　　邵父脸色红润了几分，高兴地连喊了三声“好！”
　　邵瑾看着父亲，心中大痛，知道父亲这是回光返照，不成了！
　　一旁的纪清淮同样心中悲怮，两行泪顺着眼角滑落，赶忙低身拭去。
　　邵父却也没看见，因为他的眼睛渐渐蒙上了灰翳，强撑着洒然一笑。“我死后，不要你们守那劳什子三年的孝，即刻完婚，让我在地下和你娘也喝一杯喜酒就成了，莫要误了好时辰………”
　　邵父声音越发低沉，慢慢瞌上了眼，在儿子将成婚的喜讯中安然沉睡过去。
　　病榻床前尚有二子落泪哀伤，人间倒也不枉走上这一遭。
　　奈何桥上，他娘也该等急了罢？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