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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   傅清跪在养心殿里靠近火炉的地方,顾自说了能有半个时辰了。

      皇上一边埋头在那一摞无甚实际意义的请安折子里,一边默默回忆着,似乎很久以前,这人确实是有着一副蛮好的口才,乃至还拥有若干起哄的演技的,不然自己也不会因为当时年纪小,就被对方架在那,竟在娶老婆的同时还给帮忙找嫂子,婚姻大事,何其重要,哪里是外人能看得清楚的?而且在辈分上,你从上往下指导,错了也有个辈分能撑腰,可这从下往上指导,在寻常百姓家,就是小一天,也是弟弟,皇上心想幸亏他是皇上,蓝玉这个四嫂还不敢,也不至于,跟他耍疯,

      所以傅文后来的文不成武不就,整日迷迷糊糊,不成气候,要按皇上私心里说,就跟这媳妇过于厉害有着极大的关系,

      可每当这个时候,面前这个人都会跳出来,故作天真得搓着手问,

      “这,又能怪谁呢?”

      弘昼若是在,永远得跟着笑上半晌的程度,毕竟皇帝吃瘪,不常见。

      皇上无话可说,只能问容玉,问说你家二哥到底怎么想的?就这么纵着蓝玉胡作非为,善妒,娇奢,还跋扈!哪有富察家的主母当成蓝玉那样的?

      可容玉的回答却让皇上很是惊讶,

      “我二哥说了,四哥生性怯懦,不是因为媳妇强悍他才怯懦,而是他天生就怯懦,所以找个厉害的能镇场子,也不错。”

      皇上笑笑,微微挑眉,想试试看这家的兄弟姐妹关系是否固若金汤,

      “朕常听说,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有时候棍棒之下出孝子固然不可取,但片面的纵容,也很难说不是在故意养坏,你家二哥这个嫡长,看来对承恩公爵位旁落,其实不太高兴吧?”

      结果容玉给皇上好好算了一笔账,

      “我二哥说了,要是一个人做了公爵,那么他就会有爵位俸禄,而他在外间办差的俸银,其实是带着风险的,若有万一就很容易被罚,如果不够,甚至还会连累爵位俸禄也不够扣的,相当于?”容玉尽量复刻着二哥一模一样的措辞与表情,“相当于,活儿白干了!”

      皇上心说就你家精明会算账!然后默默来了一句,

      “倒也不用什么都跟朕说出来的。”

      容玉白了一眼,

      “那你不是问嘛!我二哥还说了呢!”

      皇上心说这货话可真多,但还是接茬了,

      “还说什么了?”

      “他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人活着都得有个靠头,选我四哥去靠着爵位,就挺好。”

      皇上配合他的皇后笑了笑,

      “嗯,你二哥的意思其实就是,傅文啥也不是,不是因为什么而啥也不是,而是本来就啥也不是,所以相当于你们家的公爵之位养个安稳的笨蛋,是这意思,对吧?”

      容玉想了想,明知对方在挑拨不成的情况下故意曲解,但还是大度地表示,

      “二哥的意思只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我们兄妹姐弟之间是都很理解的,那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是了,一副你纠缠你小气你心胸狭隘,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的腔调,

      惹得皇帝有时候非常迷惑,毕竟他与容玉的对话时常会陷入,对方像个高高在上的男子,而他竟像个无能狂怒的妇人的路数上去,可惜,谁叫他身处皇位之上,想听到点寻常家人之间的对话时,偏只有容玉会说,配说,也敢说,

      他做皇帝越久,越知道这份年少相知相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情谊有多珍贵,甚至有些对话或是场面,能让弘昼偶尔也忘却了如履薄冰的亲王身份,跟在一边,还像年幼时那样放声大笑,

      在这样的时刻,他才能真切的体会到,妻子,幼弟,兄长之于一个人的含义。

      所以上次明知家中私下处置那位娇姨娘之事,皇上还是睁只眼闭只眼得放过了,他很认真地问过傅清,

      “你真的觉得蓝玉好?”

      毕竟皇上断言过的,为人妻者这般刁蛮,终究会笼络不住夫君,眼看着傅文他们夫妻失和,皇上明知道不应该,却还是当起了缺德乐子人,心说他倒要看看这事儿如何收场,结果,傅清在一众面前人五人六得演了半天,最后竟把人给灭了个干净利落,

      “傅文他是不懂,什么两肋插刀的朋友,都抵不上一个掏心掏肺的女人,朋友会因为种种原因放弃你,但给你生儿育女的女人心软,大概永远也割舍不下,在这一点上,我始终相信蓝玉,毕竟,她可比花戎值得信任吧?”

      皇上被这样的说法逗笑了,只是叹了口气,

      “花戎那小子真是不像话,朕从前真的疑心过,他不会哪天打上朕的主意,在云裳里头卖龙袍吧?”

      对面的人显然被吓得腿一软,结果皇上自己个儿赶忙先乐开了,

      “开玩笑的。”

      所以皇上其实知道,傅清是个很明白的人,所谓承恩,就是在一个大家族里,选谁去继承守成的家业,只是捎带着的恩情,才把你拖上高位,所以,既不能太勤奋,毕竟容易与一群亲贵格格不入,也不能太狂野,总想着开疆扩土大展宏图是会挡旁人路的,更不能真的就那么软弱下去,而是有个悍妇会帮着镇得住场面,更有个一眼就能看得到出息的儿子,才能把这恩,一路顺利得承下去,

      不得不说,傅文确实是最合适的,而且他诗文功夫最好,怎么说呢,中元节上做对子,鬼都得服的程度。

      虽然但是,这也不是傅谦就可以破坏规矩,投机倒卖的理由,

      事实上,傅清眼下半个多时辰都在陈述山海关的关税有多严苛,深山老林捕猎,制作运输过程有多艰辛,其实最主要的问题,其实是,傅谦与西北一系的贪官佞臣,有了往来交际,而他本人在皇上对富察家兄弟前程的设计里,是即将要赴任山西的。

      皇上不信傅清一点风声没有听到,就算他没有,保祝也会有,在富察家,保祝知道了的事,就相当于傅清也知道了,

      于是他就是不讲话,一副既然你不说关节要害,那也休想让朕搭理你的架势,皇上势要把所有的请安折子都批完的奋笔疾书着,只不过字迹越发潦草,

      他批着批着直叹气,在第一百多遍拒绝了福建的官员继续送芒果来之后,也想起了这位百折不挠高傲至极的糟心折子,分明处理起家事,头头是道,进退从容,结果真到自己个儿的公事上,皇上私心里想着,你是怎么有自信觉得你那俸银还能有涨头的?

      规矩比不过实情,定例抵不过突发,永远不变的事情就是变化。

      这是个人都知道的道理,可你一个国舅爷竟为一方兵务要专款专例,

      给了的话,是为事儿给的?还是为你给的?

      不给的话,是事儿不重要?还是你不重要?

      权衡之下,皇上只能做出了你不重要的这个选项。

      毕竟天下为公,他可以做到示人一套,内里再一套,容玉不是常说吗,家人之间,只要想,是可以解释清楚任何事情的。

      好,偏你个老小子今日云里雾里说了这么半天,全都是废话。

      皇上终于解决完了请安折子,眼下就专心致志地看着傅清那一张一合的嘴巴,莫名倒跟窗外的飘雪,一上一下得舞动,好似形成了一种美妙的律动,实在无聊,左耳听右耳冒之余,皇上甚至研究起这人的跪地位置,心说你倒是挺会挑地方啊,知道天冷,噗通一下就奔火炉去了?不过,这确实是傅清会做出的事情,

      皇上叫温暖的炭火和不尽的废话,拥得脑壳缓慢得陷入了更深远的回忆之中,

      他想起这人做銮仪卫的时候就很是懂得,这皇宫里冬天哪儿暖和,夏天哪儿凉快,谁跟谁有亲戚,谁跟谁有仇怨,连太后和太妃,都当他知心,毕竟,他长得俊俏嘛,只要愿意放下身段,最得老嫂子们的厚爱,

      皇上莫名得笑了起来,甚至想起了同为左右的策楞那个傻子,心说那人才是真的瞎,抬着御辇都能直勾勾往石狮子上撞,皇上那时候也是头一回做皇帝,不然还真以为这是哪儿派来的刺客吧?

      所以,连策楞如今都可以在外间挑起重任,而你傅清,是从哪一天起,你读不懂朕,朕也读不懂你了呢?

      那红罗炭烧得正旺,开口的暖风,徐徐得就只往傅清的脸上吹,把他吹得面色红润眼冒光,

      皇上还是不肯亲自理他,只是示意李玉给对方倒茶,

      结果给李玉急的直打暗语,意思是您别光赐茶,倒是先赐座啊,这一会要是让皇后娘娘知道她二哥跪了这么大半天,恐是不成的,

      皇上犹豫了一会终是听了劝,赐座赐茶,还故作体贴得开口说了今日第一句话,

      “傅清,你赶紧喝一口茶,”

      甚至微微一笑,

      “免得渴死你。”

      “行。”

      傅清像是完全不在意地样子起身,落座,甚至接过茶,一饮而尽,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而后丝毫没受影响,继续念他那套哥哥经,念得皇帝最后耐心全无,终于问,

      “所以,就是说,傅谦这事儿,是你让他干的,他是听你的话?”

      “对!”

      在万千种借口之中,你果然挑了最烂的那种。

      皇上觉得今日这一个时辰的忆往昔纯属是浪费感情,他让李玉开了一丝窗,吹进了一缕缕爽人的凉风,也锐利了帝王的那双眼睛,

      “这个三七,听说是苏克济的女儿?”

      帝王的笑,只笑了唇,却没笑到眼睛里,

      “皇考抓过的典型,朕再宽容,也不可能放过,尤其是眼下这种情况,她牵扯其中,断无放过的可能,只是她从小便养在卿格格身边,所以,傅清,朕再给你个机会,重新替傅谦解释。”

      傅清是亲眼看着眼前人,从一个阿哥,变成亲王,再登上了至高无上的皇位,这些年他总以为他多少还是了解对方的,可就像累月以来在折子上的往来推拉,他终于发现,自己或许是并不了解对方的,他低头笑了笑,

      “卿格格是我续娶的妻子,她的身边人,在我的命令之下,做下了此等贪赃枉法之事,我知情,更是我主导,我只是派傅谦做了一点起承转合的事情,一切都很合理啊。”

      皇上像是被逗笑了一般,只是微笑摇头之际冷却了神色,

      “你这样的说法可不行,会连累到朕的皇后风评受损,朕绝不允许,”

      傅清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别过了头去,于是把刚刚已经讲过一遍的自家女儿府邸发生的卖子风波,又讲了一遍,惹得皇帝发笑,甚至感叹道,

      “看不出来,沙济旺竟还是个这般的深情种子呢!”

      只是他很快又敛去了笑意,

      “但朕可没听说,朕把晴晴嫁给他是让他随意诬陷的!”

      傅清点点头,

      “所以,换成这个说法,足够了吗?”

      名为蒙古小王公继子险些被发卖,实为因关里关外往来交易谋取便利,甚至,也许只是因为被发现是苏克济的女儿,故而,三七得死,方能了结一切,

      帝王笑着问,

      “那么这个三七,其实是死在你傅清手里的,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傅清的面色也随着窗口吹来的冷风而趋于平静,

      “人各有命,谁叫她的命,最低贱呢。”

      皇上闻言不由得怒火中烧,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什么,他就是觉得生气,指着那人不住地点着手指,末了继续问道,

      “弘晓来报,说你把容容带走了,说说吧,这又是怎么回事?”

      “定福楼的这条通关之线,不能再这样开下去了,只有容容死了,咱们与定福楼之间也就不存什么当年帮忙送人出逃的恩情了,于谁都好,”傅清的这个“咱们”其实指的就是他和皇上,也就是当年的富察二少和四阿哥他们二人,

      所以不怪皇上生气,傅清其实完全可以一开始就说这件事情是被傅谦偶然发现,故而萌生了以此牟利的想法,甚至皇上本人都已经做好了也许会被要挟的准备,可傅清偏偏就是不说,皇上甚至因为没受到威胁而焦躁,

      “你!!!”

      “傅谦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切,跟他无半分关系。”

      皇上无语,他甚至已经得到回报,说是眼前人竟是已经连夜把容容送往了岭南,

      “保祝知道此事吗?”

      “不知道,”傅清咧嘴一笑,竟像幼时那样顽皮道,“而且我同容容约定好了,此生都不再相见了。”

      皇上很困惑得问出了口,

      “你这个人,到底是多情?还是无情?”

      皇上本人非常清楚,买卖此事傅清还有可能确实不知情,但卿格格一定知情,只是今日所有的废话也好,明牌也罢,半个字都没波及那人,皇上只消稍微细想一下便明白了,于是嗤笑对方,

      “朕看你是滥情!!!”

      傅清知道,皇上这样说,就是已经允准了这样的说法,这样的处置,他终于放下了悬着的那颗心,总算不会连累表妹,总算不会影响傅谦,总算,能把卿卿护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傅清想,我也只能护到这里了,我尽力了。

      【“那些世俗的名利,我也想要,但偶尔,也会想要冲动一次,士为知己者死,这样的说法,足够了吗?”

      “我也会找到那样的人吗?”

      “你可以努力地找,若是实在找不到,就等着他来找你,”

      “找到了,会怎么样呢?”

      “一起做一些,不枉此生,行走人世一场的,好事吧。”

      “会很伟大吗?”

      “不一定。”

      “会很窝囊吗?”

      “有可能。”

      “那怎么办?”

      “忍一忍,忍一忍,这世上无论再苦再难的事儿,只要忍一忍,总会过去的。”】

      一呼一吸之间,傅清就把年轻的三七置于了死地,这是为了朝局的连贯,为了富察家的脸面,甚至是为了傅谦的前途,为了卿卿的安全,为了种种种种,傅清很想忍一忍,像阿玛当年告诉他的那样,忍一忍,就过去了。

      置身在紫禁城的碧瓦红墙之下,傅清却怎么都忍不住了。

      如果他知道,这就是他年少时想要做的不枉此生的好事,那他宁愿从不曾走到过这里。

      那天临走的时候,皇上问傅清,

      “在你心里,是不是真的觉得,朕不知道这些宫廷里的珍馐美味百姓见都没见过,朕也不知道,绫罗绸缎比粗布麻衣更加轻便柔软?”

      傅清仔细考虑了一番,

      “不,您知道,可又不完全知道,”

      富察家的二少爷,那天面对年轻的帝王,说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依臣之愚见,一知半解,还不如不知道。”

      卿卿带着响铃儿和双喜,在天津与北京之间整整晃荡了五天,实在游玩得很是尽兴,二哥笑着接到她,还带她去定福楼看戏,看的依旧是《白蛇传》,只不过这里好似换了老板,连戏班也不是之前那一个了,不过也并不妨碍,毕竟卿卿对这些并不精通,只能看个大概热闹,其实她根本就不大喜欢白娘娘的排山倒海,因为她私心里觉得白娘娘太傻,

      你为人排山倒海而去,空留她人后来居上罢了,难道不是吗?

      二哥温柔得笑着,看着卿卿,

      “你说得对,”

      他指着戏台上细密的鼓点,透过周围喧闹的人声,低头伏在她耳边,指着自己的心口,跟她说,

      “所以,我不能这样对如意,咱们俩,”

      那是今生卿卿都不曾听过得,二哥那般迷人决绝的音调,

      “曲终,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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