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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番外 归去来兮(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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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魂
那一年的初夏时分,小镇里的繁花开得极好,云蒸霞蔚一般,染红了天际。
一个落花无声的午后,薛老夫人在芸娘怀中睡去,永不再醒。
芸娘就那么坐着,让母亲枕在她的膝上,久久的,直到双腿都麻木得失去了直觉。
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一滴一滴,沁在母亲那身上好的绫罗襦裙上。她想起不久前,病得糊涂的母亲忽然清醒过来,非要她将这身多年不舍上身的衣裳替她穿上。
“娘亲侬是知道这回能见到爹爹了吧,非要打扮得这么好看,难道还怕爹爹认不得侬么……”
她说着,禁不住笑起来,可眼角的泪水却如何都停不下来,哭哭笑笑地,反让人难受得紧。
那时候,是辰清从身后,轻轻环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在这里,我在……”
老夫人的后事如她生前所愿一般,终于一场火光之中。
那时候,薪远远地看着,看熊熊燃烧烧的烈火,将那一生的诸事纷扰焚烧殆尽,比满山遍野的春红更加灿烂夺目,最后,终归于平静,消弭于无形。
“若能这样,倒也好……”
薪喃喃地说着,一旁的辰清听得不甚清晰,只得低下身子问他,“大夫,你说什么?”
“我说啊,若哪日我也不在了,也该这般一把火化了,待你回了江南,正好撒在老宅那棵临街的苍木下头,那树长得高,或许能望到邻家那一荷塘的芙蕖……”
“大夫你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辰清急急打断薪,那人只轻轻笑了笑,倒也不再说什么。
那日晚些时候,芸娘才由辰清扶着,拖着身子从外头回来,她怀里抱着个小小的坛子,双眼红肿,脸色有些泛白,瞧上去很是虚弱
她将坛子搁在案上,燃了三柱清香,烟丝缭绕开来,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大夫……”
辰清走到薪身边,神情有些古怪,薪心下有些担忧,侧过身问他,“怎么了?”
“芸娘她这几日身子都不太舒服,我以为是她太过悲伤,又熬了这些日子,把身子给弄坏了,可方才给她号了脉,却……却有些奇怪……”
薪抿了抿唇,苍白的脸颊在烟雾里显得不真实,“你让她过来,我看看。”
芸娘被辰清搀过来时,还有些不情愿,撇着嘴连连道,“我不过是累到了,不用这般……”可最后到底还是败在了辰清担忧的目光里,乖乖坐到薪面前,伸了手过去,却还小声地念着“大惊小怪唔……”
薪轻轻搭在芸娘腕上,脸上一色的平静,任辰清怎么瞧也瞧不出个所以来,那人心里头着急,却又不敢出声打扰,禁不住就来回走了几下,末了,终于见薪抬起头来。
辰清觉得,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薪那样隐隐含笑的温柔目光了,那其中粼粼闪动的不是那些记忆的碎片,而是一抹难以名状的喜悦,他听到薪温和的声音,那人说——
“都是有身子的人了,当然要大惊小怪一些。”
“咦?”芸娘和辰清异口同声地叫起来,两个人彼此看了一眼,又朝薪看去,辰清不确定地问道,“大夫,你说有身子是……?”
“自然是你要当爹……”薪对辰清笑了笑,又转过眼去瞧芸娘,“芸娘要当娘了。”
“真的?!”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幸福给击中,辰清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那边芸娘死死掐了一把他的手,痛得辰清惊呼起来。
“侬会痛诶,那便不是做梦了!”
“过去总是给禁军的大老爷们瞧病,我倒也没号过喜脉,不过这脉相与书中所授无二,你们若还担心,改日不妨再找村里的大夫瞧瞧……”
薪也不知他说这话的时候,对面那欢喜得不知所措的两人入了耳不曾。他笑着摇了摇头,当你因失去而悲痛之时,上天又降下一个令你措手不及的惊喜,这是多么的可遇而不可求。
夏日渐渐深了,院落中的草木葱郁,薪坐在树荫下,手里捧着一卷医书,眼神静静凝滞,平和而沉寂。
“大夫,侬为什么不搬过去和我们同住呢?”芸娘从屋里走出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抹浅淡的眸光,透明得近乎虚空。
薪微微侧过身,轻咳了一声,出口的声音有些低哑,“我到底是个病人,与你们同住总是不好……只是,如今倒麻烦你每日过来照顾我,咳咳……”
“大夫侬别这么说……”
芸娘急忙上前,想要替薪顺顺气,却被那人挥手挡住,她还想往前,又被薪低声喝住,“别过来!我没事的,咳咳……”
“大夫……”生生收了往前的步子,芸娘看着那人掩唇低咳的模样,觉得眼角酸涩,她低下头,模糊地看着脚尖,心里难受起来。
“别担心……”薪大口喘了几下,才渐渐平复下来,他朝芸娘报以一个安慰的笑意,指指自己的胸口,轻声道,“我知道你们都担心我的病,可这病对我来说,却是不得不偿还的罪孽。”
有温热的风倏忽而来,郁郁的枝叶交织出沙沙的声响,裹着蝉鸣声,又径自远去了。光线顺着树叶的缝隙落下来,乍明乍暗地落在芸娘身上,她总觉得有什么悲伤的东西就要发酵膨胀将人吞没了。
“大夫,过几天就是七月半了,侬这边还缺些什么吗?”
而薪只是蓦地抬起头,露出一抹恍惚的笑意,他说,“是么,这么快就到七夕了?”
“大夫,不是七夕。”芸娘愣了愣,以为那人病糊涂了,“前日才是七夕。”
——七月半,就是我们的七夕。
薪说起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是七月半的夜里。那时候,他倚靠在榻上,门扉洞开,一眼能望到院落中随风飘荡的那盏长明灯,比起在长安时的绚烂,它已斑驳得觅不到昔年的华光了。
权势,名利,翻覆天下,纷争,杀戮——为了一个人而牺牲千万人的棋局。他们都像是牵了线的人偶,浓墨重彩地上演了一场场悲欢离合,身不由己。
是的,他一直知道,天下,从来是能者居之。而他们的梦想却也从来不是天下。薪轻轻抚摸着怀中的折扇,心中突然堆满了锈迹斑斑的碎片——我们离开长安,回江南去,我会为你慢慢调养身子,过你想要的那种琴瑟和鸣的日子。我们一起守着池塘的荷花,一直到老——这才是他的梦想,他们的梦想。
远处有模糊的哭声隐隐传来,像是一场朦胧不清的旧梦。
薪恍惚地看着夜空,隐约地记起那些渐渐陌生的身影与景致,曾经的朝夕相对,如今却各自散落天涯远。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可偏偏只有你迷了路,在那里裹足不前了,所以,我也只能停在这里,陪你一道……”
感觉到一滴夜露从脸上无声地滑落,薪轻轻一笑,看它晕开在扇面,他在等,等它们与那些苍老的血迹融作一片,等这短暂的一夜走到尽头。
夏日燃到极致,秋意也悄然袭来。小村落渐渐忙起来,恍惚与一年前相似的情境,却已是光阴蹉跎了。
芸娘的小腹已渐渐隆起,初为人母的喜悦将她妆点得愈发秀丽,她正穿针引线,预备将膝上的秋衣稍稍改小一下。心底却想起了那日里,她将秋衣晒过后嘱咐辰清给薪送去,可辰清回来时,脸色却难看得紧。
“怕是这天气不好,大夫的病情愈发重了……这衣服、去年分明还合身,今年却大得离谱了……”
那时候他们夫妻只是彼此对视了一眼,却终究无计可施。薪的病一日日地加重,药石无灵,或许,真的是哀莫大于心死……
“哎……”
缝衣针在走神的时分扎破了芸娘的指尖,血珠滚落在苍白的衣襟上,犹若泪滴。
秋忙过去时,天气愈发寒冷起来,日渐安宁的小村落却在这时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过客。
那过客穿着一身宽大的黑斗篷,帽檐下隐约可见几缕烟灰色的短发,他踩着一轮初升的寒月踏夜而来,像是一抹鬼魅,悄无声息地敲开了斑驳的木门。
“……你是?”
辰清站在门口,上下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却如何也不愿将人让进来。直到那过客唇角扯出一缕讥诮的笑,意义不明地抬起头来,那一刻,辰清愣怔在那里。
从他的这个角度望去,那人的斗篷被翻滚而来夜风高高扬起,水色的眉眼在月华下竟然有着奇异的粼粼波光。
“……师大人!”
那曾经名动天下的司天监,微微点了点头,一缕垂落的碎发正好顺着嘴角勾起的线条掠过,然后他从辰清退开的身影之外,看到了一张苍白的容颜,薪轻轻上挑的声音低低传来。
“果真祸害遗千年,别来无恙,师大人?”
“哈,美人大夫啊,多年不见,你倒仍是这般不留余地呐。”
师夜光眨了眨眼,表情却蓦地生动起来,他径自走进屋里,四处张看起来。窗是糊了白纸的斑驳格窗,墙是刷了水磨粉的漏风墙,桌是摇摇晃晃的粗木桌,碗是脆了边角的白瓷碗,连同那人身上的衣都是缝补过的粗布麻衣。
“大夫你一向是个讲究人,没想到,到了此处,却是这般不讲究了?”
薪并没有立即回话,他侧过脸,略略倾身细细地将师夜光瞧了一遍,那人倒也不在意,自顾自坐到薪对面,将一袭斗篷随手丢到一边,玄色的衣衫在烛火下隐隐泛出深红来。
“师大人倒似乎讲究起来了,这气色比起当年要好上许多。”
“大夫所言极是,不过这个中缘由,大夫您难道不比我更清楚吗?”师夜光冷笑一声,末了,却又突然将声音放得很轻,“那时候,您可将我骗得够惨呐……”
“师大人此言差矣,在下当年所言皆是为了救您性命,否则,如今在下怕是只能遥遥祭您一杯水酒了,不是么?”
“美人大夫,你这张嘴还是这么不饶人,呵……”师夜光歪头笑了笑,看薪浅淡的眼波流转间,是窗外的月光落了满眼。
师夜光记得,那一年初相见时,那人也是这般隐在暗处,眼底却藏了一轮皎月,清冷而高洁,可如今,这轮月却全然荡碎,永远碎在那个叫做长安的地方。
那些名作怀恋的情绪,就在这有意无意间,被这轮破碎的皎月撩拔起来。他曾以为五年旅居的时光,远远疏离着那座城池,足够将那些昔年旧事抹去,可此时,只是一个轻描淡写的契机,它们竟然就如此翻天覆地袭来,逃无可逃。
“这一晃已有五年了吧?”薪倒了杯茶给师夜光,辰清方才已悄然退出去,他这才开口问道,“你可有再见过八重将军不曾?”
这话问得突兀,师夜光迷了眯眼,仿佛想起了什么遥远的东西,久久才出声,道,“见过,那年他伴驾往东都洛阳赏花,隔着姹紫嫣红,擦肩而过……“
“那上将军他……?”
“他不曾瞧见我。”师夜光垂下眼,那神情仿佛忽然咽了一口苦药,“我怎能、怎敢让他瞧见我呢?”
所以他们曾经那么近过,近到只有一株牡丹花的距离,一个垂眸策马,一个侧身躲藏,却最终只是擦肩而过,只能,擦肩而过。
“这些年宫中局势愈发险峻,八重将军是太子的老师,虽并非太子党,却也多有牵连……”说到此处,薪禁不住一声叹息,“他已经韬光养晦,却不知逃不逃得过。”
“韬光养晦有何用?呵,他八重雪不过是一个卒子,除了一路往前,被人当枪使,还能如何?”师夜光总是笑得冷清而鄙夷,可出口的话,却从来一针见血,“你我都曾亲眼见得心上之人被伤得遍体鳞伤,却束手无策。难道你还不知,只要一日身在长安,就一日不得安宁?”
这话犹若一柄利剑,往薪心头的旧伤上狠狠剜了一刀,他不是不懂,长安是个吃人的地方,可是他当年却又固执地不愿抽身而出,直到一切都不可挽回,“如果,我当时随他回了江南,或许后来就不会……”
“大夫,你是在说笑呢?”师夜光冷哼一声,那人语焉不详的话,他却听得明白,“你以为这一厢情愿的走,真能成行?高力士能放过你么?司马会饶过慕慈?不,应该说,那个男人,他会放过我们所有人么?”
“不会……”薪紧绷着细长憔悴的眉眼,闪动的眸光里透露出些许困惑。,“因为我们都是棋子,早就泥足深陷,可是我们……”
“我们所有人都没有错,错的是这个时代……”师夜光耸了耸肩,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意,“所以无论我们怎么选,到最后,都逃不过同一个结局。”
一时间没人再吭声,薪只觉得胸口躁动,他想清一下喉咙,却越咳越厉害,眼前一阵目眩,迫得他不得不撑住书案,才不至于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师夜光皱着眉,却并没有动作,薪又一阵猛咳之后,终于缓缓舒了口气,放松了紧绷的身体,靠在榻上,朝他露出一抹抱歉的笑意,“近来天寒愈重……”
“你这病,好像不是能这么轻描淡写带过的吧?”师夜光看得清楚,那人将掩唇的指悄悄擦在一块帕子上,那缕殷红一瞬就被黛墨的底色藏了去。
“或许说出来也无人信,可自从患上这病真的让我轻松了不少……”薪长长叹了口气,仿佛想将胸中郁结一口叹出,“我总觉得这是我应得的报应,这病重一分,折磨深一层,肩上的罪便能轻一分。”
“呵呵,大夫你当真让我吃惊。”师夜光一手撑着侧脸,一手晃着茶盏,看那些茶丝缠绕到一起,又被水漾开,“可是……你就不会想念那个人么?”
“想念,自然是想念的。”薪笑着向他伸过手去,用温水将茶盏满上,“每一日都会回想一遍那些过往,生怕忘记了什么,可是即便如此,我如今也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了……”
“我听人说,这世上最好的伤药,便是时间。大夫也是这么觉得的?”
“师大人,这话不需要问大夫,你自个儿的伤好了没,你自个儿最清楚。”薪抿了口茶,淡淡然的眼光一扫而过,“我活着,是要偿还我欠下的罪,而时光,只是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渐渐拉近。”
这世上恐怕没有什么会比遥不可及、难以复刻的回忆更磨人心智。可在世人用光阴来抹杀旧时光的痕迹时,却依旧有人执着地将自己囚禁在时光罅隙间,将生视作分离,将死当成相遇。
师夜光凝视着薪的面容,那些平和温暖的表情,望得久了,才会看出一些潜藏深处的哀伤与寂寥。
“有时候我也是会梦到他,可是每次将醒未醒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这些都是虚无的,不过是梦而已,心里还是会难受。”薪低笑一声,眯起眼露出眷恋的表情,“师大人,比之我们的死别,你与八重将军不过是生离,总还有相遇的一日的。”
“托您吉言了。”师夜光站起身子,朝薪拱了拱手,“大夫,我这边有一份礼想要送你,就当是对你当年那句诳言的回报。”
“回报的诳言的,大抵也是诳言吧,师大人果然是记仇得很。”
师夜光却只是将眉一挑,手掌翻覆间,不知从何处变出一个小香炉来,笑道:“大夫,你在长安时可听说过金仙观的顾飞琼真人?”
“香之国师?慕慈曾提过……”那个人喜欢给他讲长安城中的故事,从街头巷陌的异事,到禁军深宫的怪谈,无所不包。(只是怕他寂寞。)
“那你一定知道阿雪晕香落水的事罢?”师夜光小心地将香炉燃起,一阵浅色雾霭缓缓漫溢,飘过两人的鼻端,“他当时晕的便是这种香,招魂引梦的返魂香。”
薪侧了侧脸,看香气浮动,翩翩自炉中荡来,他笑着摇了摇头,只当师夜光又玩起了什么把戏,下一刻却惊觉那妖娆的香雾蛇一样缠着他,尖牙剜出他藏在心底的久远向往,引着他的心魂一路追寻。
在路的尽头是次第洞开的大明宫门,朱红宫灯飘摇着一路照他走进监门卫屯营深处,薪微微一震,他颤抖着去扶那厚厚的城墙,隔着光阴的距离,看到云中鹤的羽翼在他眼前飒飒翻卷,满座衣冠胜雪依稀仍是当年的风华。
薪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在深宫的飞檐翘角之上,瞧见一轮皎若银盘的华月——他突然就明白了,这是一轮赊来的长安月,只在此夜偷换流年,将那些失落的旧梦一一点亮。
香雾簇拥着他的袍袖,渐渐涣散成了初雪般清冷的味道,薪被它们拉扯着往前走去,一步步走上高耸的城墙,冰凉的台阶在月色下晕染出青墨的光泽,它们一点点矮下去,渐渐浮现出城楼高处一抹雪色的雾霭,他孤高寂寞地站立着,像苍月照雪落下的影子。
薪蓦地停下来,月光恍惚起来,乍明乍暗,冰凉的指尖不自禁地颤抖,仿佛有锋利而缠绵的丝线紧紧扣住他的心脏,那一个名字在舌尖百转千回,却又生怕在出口的时分惊醒了梦境。
那缕模糊的烟雾却慢慢转了过来,顺着那个迟缓的动作,渐渐凝结成一个不胜朦胧的身影,依稀可辨出广袖张扬,峨冠高耸。薪愣在那里,看那个身影一点点朝他走过来,像是走过了一生那么漫长的时间。
他努了努唇,浑身颤抖着发不出一个像样的音节来,这是曾在无数个夜里梦到过的场景,却从没有如此刻这般真实。
因为这一刻,他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脸,那张他宁可失却眸光,拼却所有年华去记忆却依旧渐渐模糊的脸庞,清润如玉,温柔狡黠的脸庞。
薪朝他伸出手去,指尖顺着那冰凉的侧脸细细描摹,许多年来一直隐忍克制的心情梗在胸口,痛得他眼角酸涩。
“薪……”
在那人握住薪的指尖,轻声开口的那一瞬,他所有假作的理智,所有伪装的淡漠,所有文饰的平和,终于全部分崩离析。
干涩刺痛的嗓子嘶哑着几不成句,只能一遍遍呼唤那个人的名字,“慕慈……慕慈……”
那哀伤的声音一直传到梦境之外,直抵师夜光的耳底,他看了眼快要燃尽的香料,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在上将军府那段时间,你话语间虽滴水不漏,可神情举止中的怅然若失却是骗不了人的。美人大夫啊,你是个能下狠手的人,对人对己皆是如此,可是,你却不是个能轻易放下的人。”
“我真是不明白你们。一个在人世间受尽折磨,一个在忘川边徘徊不前,分明相思得要命,却又偏要替对方赎尽罪业而不得相见,真是傻人……”
师夜光伸手将长香拨弄了一下,想让它燃得更长久一下,却终究只是枉然,最后一点香火隐隐闪烁了一下,黯淡落下。而那一处,薪却迷蒙地睁了下眼。师夜光将手掩上他的眼,想劝慰薪两句,却见他幽幽地摇摇头,平淡地说道,“师大人,这当真是一场好梦,多谢……”
师夜光一时间怔怔不言,却见那人心神耗尽又陷入了沉眠中,他自嘲般地笑起来,低声道,“当年他诳我一回,本以为这趟能扳回一城,他却仍是这般……哈,不过这梦境大抵能让他余下的时光不至于那么寂寞吧。慕将军啊,阿雪一直对你心存愧疚,如今我也算替他还了你一个人情罢……”
案上的烛火,在师夜光一声低叹下,微微一动,恍惚是谁在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朝他躬身作揖。
师夜光出门时,天色迷蒙,一场大雾悄然笼罩住整个村落,他忽然就驻了足,抬头凝视着窗上那一盏斑驳的旧灯笼,分明照不开一步的距离,却还是那么没日没夜地燃着。
“师大人,您要走了么?”
师夜光侧过身来,正瞧见辰清提着盏灯笼走过来,衣衫上隐隐有些潮意,想是一宿未眠一直在等着,他撇了撇嘴,边将风帽压上容颜,边朝那人说,“好好照顾你家大夫吧,他的时间,不多了。”
没想到师夜光会将话说得如此直白,辰清甚至来不及反应,张口便道:“大夫的身体好着呢,他自己是大夫,怎么会不知道,何况我、我也……来年春天,我们就要回江南了,大夫他……你、你不要胡说!”可即便勉强反驳了几句,心底到底是虚的,语无伦次的最终也只能提着声音强作镇定。
师夜光挑了挑眉,心想着,世间原还有这般的忠心和执着,口边尖锐的话语,到底还是少了几分讥诮的意味,“他的身体好不好,我不是大夫,看不出来。不过,你该知道,我是长安城最好的术士。”
驱鬼以令天下的国之太岁,长安城中谁人不知。
辰清心里自然也清楚,他死死咬着唇,再也说不出话来,一双手紧紧攒成拳,浑身都发起颤来。
师夜光却只瞥了他一眼,微微仰起头,笑道:“死,对于他来说,未必是件坏事。他留在这里,或许也只是因为你的执念而已。人呐,总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放手未必就是失去呀……”
“师大人……”辰清双瞳收缩,心头似乎被什么钝器重重敲了一下,他还想说话,却见师夜光已转过身朝着院外走过去,他急忙开口问道,“师大人,您要去哪里?”
“我啊,”师夜光转过身,朝他露出一抹似笑未笑的神情,如同多年前他孑然立于司天监的高台之上,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一般,“我要去南边,去他来的地方看看——”
那些将尽未尽的话语,终随着他夜色的身影一同融入了漫无边际的雾霾之中,仿佛是一场虚幻而美好的华胥,随着夜尽天明而消失无踪,只留下梦醒之人黯然立于屋下。
无论那个人的话是对是错,辰清冥冥中知道,他再也不会见到那个笑意凉薄的太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