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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番外 归去来兮(三) ...

  •   姻缘

      过年之后,雪接连下了许多天,厚如棉絮的积雪压弯了树枝,夜深人静时总传来清脆的折枝声。
      薪素来浅眠,又被这严寒迫得辗转反侧,只能静静卷在厚厚的棉被里。屋外细枝末节的声音清晰极了,雪地被踩得哧哧响,门扉吱呀一声打开,烛火毕剥一下燃烧起来。薪蓦地睁开眼,黑洞洞的屋子里,有一丝光从门缝中透进来,他隐约想着:哦,是辰清回来了。

      仿佛与那个风雪交织的夜晚重叠,薪依旧记得那时辰清方从城中回来,就得知芸娘孤身上山采药,连湿透的衣服都来不及换,便匆匆上了山。那一夜,也是这般冷得让人难以入眠,薪甚至恍惚觉得又回到了那个难捱的冬天——那个候慕慈过世的冬天,每一个日夜都是那般煎熬。
      只是,辰清到底不似他,攀爬雪后山路也并非难事;芸娘也不是那人,只是困于一场天灾,而非无从逃脱的人祸。当天将明未明之际,辰清到底是带着满身的冰渣子,背着昏睡过去的芸娘回到了家中。
      那时,他瞧见辰清一脸痛惜地搓着芸娘冻僵的双手,却又不知该不该唤醒那人,也就是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那年,慕慈满身血污,胸口埋着利箭躺在他眼前的模样,他就那样喃喃地,仿佛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对辰清说,“人啊,不到失去一个人的时候,永远不知道这个人对自己有多重要。”

      “大夫,你睡了吗……”

      出口的声音有些犹豫,到了末时轻得仿佛有些后悔,薪撇嘴笑了笑,心下似乎猜到了些什么,张口应道,“还没,屋里有些冷,辰清你把火盆拿进来吧。”
      辰清有些战战兢兢地走进屋子,小心地点上火盆,他离薪有些远,模模糊糊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却也没人将烛火点上。黑暗中,辰清握紧了拳又松开,嘴角牵动了几下,却到底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半晌,直到他觉得薪或许已睡过去了,起身刚迈开步子,那人出了声。

      “辰清,你来我身边多久了?”

      辰清低着头,看到火盆里跳跃的光斑落在墙上,“快要十五个年头了……”

      “那你还有什么话,不能与我说?”薪忽地侧过身来,笑着截了他的话头。

      辰清直直盯着薪的脸,即便火光昏暗,他依旧能辨清那人嘴角的弧度,那笑意熟悉得却有些莫名的违和,可偏偏却勾得他禁不住坦白道,“今儿个,我给薛老夫人瞧病的时候,她忽然说让我往后照顾芸娘……”
      “看来薛老夫人对自己的病,心里也是有数的。”薪半眯着眼,兀自摇了摇头,转而道,“那辰清你作何答复呢?”

      “我让老夫人莫要胡思乱想,我会待芸娘如亲姊妹……”

      “这话可不动听啊,辰清。”

      薪似乎深深叹了口气,辰清不得不深深低下头,眼前又浮现起那一刻,他转身看到芸娘靠在门边一脸哀伤,却在与他目光交错的时候,硬生生避了开去。

      “她好像不开心……”

      岂止是不开心,薪心底想着。他低咳了一声,淡淡道,“前几日我听见有锣鼓声,是哪家的姑娘出嫁吧?”
      “好像是吴家的小女儿,就是……上回与芸娘闹起来的那个……”辰清被这么一提,才记起年前似乎遇见过那姑娘,原来这么快就出嫁了。

      “女子一辈子就是求个依靠,薛老夫人也就希望她不在了,芸娘不至于一个人孤苦伶仃,”薪顿了顿,缓缓沉声,“若他日芸娘也这般嫁做他人妇,辰清,说真心话,你是怎么想的?”

      “我……”祝福二字在口中似针一般扎着舌尖,明明那日说得这般轻巧,此刻想起若那新嫁娘换做了芸娘,心底却说不出的窒闷难受。

      “会难受是吗?”

      薪伸手曳了曳棉被,见辰清重重点了点头,那人偏过脸不让薪看见他的表情,声音却有些发颤,“可是我与她相识不过半年不到,怎会这般放不下……”

      “能遇上这么一个人,是很难得的。”薪轻轻笑起来,指尖无声按到枕畔的物件上,“辰清,明日我想去见一见薛老夫人。你虽年长于我,可你我本是同姓,若论起辈分,我还大你一辈,这次我就替你做主了。”

      辰清的表情由疑惑转为惊异,又自惊异凝成不安,他吞吞吐吐地说,“可是芸娘她未必……”
      薪禁不住弯起了嘴角笑着摇头,眼角上挑成一个温柔的弧度,“比起你来,芸娘必然干脆得多,呵呵……咳……”

      窗外的红灯笼朦朦胧胧地摇曳着,风雪的呼啸声却渐渐平息下来,想来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翌日,雪霁天晴,天光落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明晃晃地耀了人眼。
      芸娘早早起身,自从她娘中风过后,家中的琐事就更繁重了,幸而隔壁的木头常来帮手,可是……想到此处,芸娘不禁狠狠掐了掐手中的面粉团儿,自言自语道,“木头就是木头,怎么着都是木头心思,哼……”

      说话间,远远传来一阵敲门声,她急忙擦了擦手,小跑到了门边,可脚步却一下子滞住了,又想起昨日那木头说要待她如亲姊妹,什么亲姊妹呀,那日在后山亲昵至此了,他却还说这种话。芸娘鼓着腮帮子,气不打一处来。(可心底却又似乎觉得这火有些莫名)
      敲门声断断续续,却不曾停过,芸娘回过神来,一跺脚,张口道,“敲什么,侬个木头,才不要侬帮忙……”

      “芸娘,是我……”

      隔着门扉,传来的却是个温和低沉的声音,芸娘愣了愣,下一刻抬手就将门扯了开来,“大夫!侬怎么来了,这么冷的天……”

      “我想来见见你娘。”

      多日不见,薪似乎又清瘦了不少,两颊微微凹下去,轮廓深得似要戳痛人心,芸娘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侧过脸去,抬了抬手,道,“这边,我娘一直想见大夫呢……”

      他们一路到了里间,病榻上的老妇人已睁开了眼向外望来。芸娘先一步上前,轻声在她耳边道,“娘亲,隔壁的薪大夫来看侬了。”
      老妇人缓缓仰起头,一头银丝如霜似雪。如薪所想的,薛老夫人果真是个慈霭端庄的妇人,即便已久病缠身,却还能从眼角眉梢间捕捉到一些年轻时端丽娴雅的模样来

      “薛老夫人……”薪被安置在榻边的椅上,他恭谨地作了个揖,说了几句客套话,忽的转过身对站在稍外处的芸娘与辰清道,“我有些话要与老夫人说,你们先出去忙吧。”
      “可是……”芸娘还想说什么,却被辰清轻轻牵住手,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拉出了门,出门前隐约听到薪平和的嗓音格外的温柔,却到底听不清字句。

      “木头,你拉我做什么!”

      芸娘被一路被拉到院中,她心中的火气未消,却又舍不得甩开辰清拉着她的手,两人站在树下,雪后晴光照得挂在树枝上的冰柱晶莹剔透。

      “我……”辰清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个所以,可拉着芸娘的手却紧了紧,“我……那个……”

      “木头!”芸娘撇了撇嘴,一指头戳过去,“侬说要待我如姊妹是不是?可我还不要侬这种哥哥呢!”

      “我……”辰清被她这么一说,也有些慌了,张口就道,“我昨日说的并非真心话!”

      “……咦?”芸娘眨了眨眼,不禁道,“那真心话,是什么?”
      “我、我只怕不能护你周全,才不敢应下,可是回头被大夫一问、一问……我就……”辰清把脸绷得死紧,咬着唇,又说不下去了。

      芸娘本就急,听得这般断断续续,只觉是万爪挠心般的难受,急道,“大夫问了什么呀?”
      “唔,大夫问我,要是哪日你出嫁了,我会如何……”

      芸娘挑了挑眉,努着嘴,轻声问他,“你会怎样哦?”她早就习惯的辰清的木讷,却不想,她这一开口,只觉手被抓得更紧,紧得都有些发疼,她不自觉抬头看向那人,依旧是有些木讷的面容,说出口的话,却让她一瞬间失了声。

      因为,辰清说,“我不想让你嫁给别人!”

      门扉被推开时,薪心底轻笑了一声,看来辰清开窍得比他预料中更快些。他轻轻放下手中的物件,将那后半句话当着闯进来的芸娘与辰清的面说完。

      “我们从长安城出来,也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我身边贵重的,也只剩下这把折扇,如若老夫人不嫌弃,就算聘礼了。”

      病榻上的薛老夫人颤颤地伸出手来,轻抚上那把折扇,下一刻却又急急缩回了手,朝薪摆了摆手,磕磕绊绊地说着,“这……太贵重……”

      薪摇了摇头,淡淡回了个笑,他小心地将折扇打开,象牙扇骨在他指间辗转成圆润的模样,一幕水墨芙蕖悠然映入眼帘,蜜结迦南更随着那人腕间飘忽而摇曳起来。
      薪朝芸娘招了招手,待那人缓缓走近了,一伸手便将折扇放到芸娘手里,而后他往后挪了挪身子,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如此,也算是借花献佛了。”
      芸娘尚且愣在那里,薛老夫人却已颤巍巍地支起身子,对薪慢慢福了福,薪赶忙伸出手扶住她,“老夫人您这是要折杀在下了,这本就是我们高攀,芸娘,快扶着你娘。”

      “哦……哦!”芸娘被薪这么一唤,终于回过神来,弯身将她娘亲扶住,末了却听到薪在她头顶,轻声问,“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还不知道,芸娘你愿不愿意嫁到我家来?”

      “我……”芸娘抿了抿唇,脸色已然泛红,她低着头细声道,“我又不是那木头,不干不脆……”

      薪淡淡地勾起一抹笑,这抹笑一直蜿蜿蜒蜒,直到辰清抱着他回到家中亦未曾褪去。
      他坐回榻上,看着辰清掩上门,却久久没有说话,薪摇了摇头,出声道,“你是想问折扇的事情?”

      “大夫……”辰清愣愣地看着薪一脸的云淡风轻,颤声道,“那把折扇,不是慕将军给您的,您怎么就……”

      “是啊,这扇子是慕慈当年送我的。”薪长长舒了口气,嘴角的笑意却不减,他说,“所以,这扇子做聘礼,是最合适不过了。”

      辰清蓦地睁大双眼,全然捉摸不透薪话中的意味,只能听那人徐徐说着,“你若真过意不去,待回江南之后,你们从隔壁家的荷塘采一支水芙蓉给我便好了。”
      他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心底满满都是纷繁杂乱的情绪在拉扯,憋得喉头发堵,到最后终于什么都说不出来,唯有牢牢记下薪的这一句话,只等着哪一日,将它付诸了。

      辰清离家多年,当初为防家中受到牵连,去往长安后再不曾有所联系,如今唯一的亲人,便也只有薪了;而芸娘家中也只有一个久病的娘亲。婚事筹备起来,倒也爽利,小山村中不似大城镇里规矩多,纳彩问聘都简而化之了。
      薪每日看着辰清和芸娘忙里忙外,自己倒是落得清闲了,只偶尔还看得辰清一副担忧不安的模样,他禁不住取笑他 “都是快成家的人了,怎的还和孩子似的,让我如何放心让你去照顾芸娘?”
      倒是辰清实在,听到这话,便呐呐回他,“怕是芸娘照顾我更多。”
      薪听罢,反而笑意更深了。

      喜服做成那日,芸娘特地捎了件深红的外袍过来,硬要让薪试试。那人本是不愿的,却实在让芸娘缠得没法了,只得苦笑着将衣衫披上身。
      并非多好的料子,颜色却难得地红得入眼。薪轻轻触摸这衣袖,低低说着,“我年少时很是不喜红色,觉得实在俗艳,直到后来去了长安,才知晓不是这颜色不好,只是这红啊,太过挑人……”

      芸娘替薪将衣袂整了整,又直起身子上下打量了一遍,那人肤色总是病态的苍白,如今让这红色一衬,反倒现出几分生气来了,“我觉得大夫侬穿着就很好看啊,看上去精神多了。”

      “我倒觉得是这红让我占了点喜气才是……我啊,压不住这骇人的艳色呐……咳咳……”薪抿唇笑了笑,心底却道,怕是只有大明宫之花那般的好容颜才能穿出这绝世的艳与戾来。却不知这抹红,如今可安好?去年走时,已听闻他韬光养晦,敛了一身光华,可即便这般是否还逃得过那暗潮汹涌……

      “大夫,我们想好了,到时候就在这拜堂儿了……”

      被芸娘这么一说话,薪抬起头来,不自觉抬头四顾了下,不禁失笑,“这怎么行,这屋子旧得很,也不大,怎么能办喜事呢?”

      “要、要的!”不知何时进屋的辰清,只听到了后半句,急急就开口道,“拜堂的时候,我们要向大夫一拜的,就在这儿!”

      “是啊,到时候,大夫就穿这一身,又精神又好看,非让那些闲言碎语的人惊掉了下巴!”芸娘迎着辰清的话,又续了一句,深情熠熠,鲜丽极了,真真是新嫁娘的神采。

      薪掖了掖衣角,到底还是拗不过他们那灼灼的眼神,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好罢,新娘子最大,就依你们的意思,咳……”

      喜堂就这般被设在了小小的屋里,辰清与芸娘爬上爬下将屋角缝隙里的灰尘擦净,又摆上红绸,贴起喜字,一屋子的喜气洋洋。
      薪坐在屋里的椅子上,摆弄着从房梁上垂下的红绸,将它们从指间缝隙中轻轻滑过,透着绸带望出去,满屋的光线都仿佛被胭脂浸泡过一半,艳丽得惊人。
      薪恍惚记起了长安城医馆里,他曾为那人燃了整整三年的长明灯,到而今,他却只留了一盏明灯,日日夜夜燃在居室的窗外,却也真正燃在了他心头。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近了,转眼便是大喜的日子了。

      那日薪起得极早,自己摸索着将衣衫弄齐整,到了最后,他小心地披上那深红外袍,轻抚着衣上的褶皱,忽的笑起来,“慕慈啊,我这辈子头一回穿红还真是在喜堂上,只可惜,你瞧不见。不过,你穿红那回,我也没见着,如此,也算扯平……”
      他说着,将枕边的折扇拿到手中,轻轻翻转开来,指尖顺着扇骨滑过,温柔得如同抚过情人的脸颊,“不过我猜,你倒是也能压住这红色……定是十分好看罢……”

      叩门声却在此刻“笃笃”响起,薪将折扇收进怀里,出声应了,便见辰清探进半个身子,约莫见他已穿戴好了,才走了进来。
      红头冠,红袍子,手里还抱了个大红绸花,这模样的辰清,看起来格外的英挺。薪垂了垂眼,心头闪过先前自言自语的句子,嘴角微微一勾,蓦地伸出手去,道,“辰清,你过来,这头冠怎么没弄好?”

      “诶……是么,可能有些着急了。”辰清愣了愣,温顺地矮下身子来,正够得上薪侧坐的高度,他低着眼,只看到那人垂下的银发,在眼前随着动作轻微晃荡,衬着那一身暗红的袍子,更显得如霜似雪,刺得他眼角禁不住发酸。

      薪却是瞧不见,他只小心地将那人的发冠摆弄妥帖,又将散发理了进去,这些动作他做得很慢,也并不麻利,但一步一步都毫不犹豫,仿佛这每一步都在脑中反复练习过无数遍了,只是脑中臆想这的的那头胜雪素发却到底不复眼前了。

      “往后,这些事就该芸娘替你操心了。”说这话时,薪已被辰清抱到喜堂,他又上下细瞧了一遍,终于笑着拍了拍辰清的肩,“都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愿你们,诸事顺遂,白头偕老。”

      “大夫……”

      辰清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门外锣鼓声却已喧天,新娘的花轿来了。
      薪笑着往门外指了指。辰清点点头,转过身去,不料那人却忽的在他腰里用力拍了一巴掌,痛得他不得不挺直了腰,辰清侧过脸,正看到薪仰着脖子往外瞧,从那角度看去,他的下巴愈发尖了,几乎有些戳人心痛。
      辰清抿紧了唇,一瞬有些愣怔,薪见他还没动作,禁不住使劲推了推他,张了张嘴,无声说了句“快去罢……”,这才让辰清抬起脚,往门外走去。

      薪看着辰清的背影,见那人时不时回头望他一眼,他便朝那人挥了挥手,终于看他渐渐模糊,晕红的一片,喜气洋洋。而后,更多的人涌了进来,那晕红的身影成了两个,他们又一点点向他走过来。

      薪缓缓地笑起来,眼底里那大红的同心结,艳红的盖头,正红的绸花,花花绿绿的人影,一个个模糊的面容,仿佛泼洒在宣纸上的水墨斑斓,五光十色地氤氲成浓得化不开的梦境。

      有亮堂的声音穿越人声沸沸,透着昭然的欢喜,直抵人心。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薪静静地笑着听,嘴角渐渐弯成一个完满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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