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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陶明敏的回忆 ...

  •   小城。
      咖啡馆里,阳光像融化的蜂蜜,慵懒地流淌。南南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十三年了。五岁随父亲工作迁来,十四岁又因同样缘由离去。这座四季模糊了界限的城池,久别重逢。
      自机场踏出的那一刻,汹涌的乡愁便如潮水拍岸。此刻,潮水暂歇,另一种微妙的忐忑悄然浮起。她将第一次,从他人的唇齿间,拼凑那个名为陆抱冰的陌生轮廓。
      门轴轻响。
      玲玲说过,陶明敏的气质像一把刀。南南此刻深以为然。当她推门而入,那身影仿佛带着无形的锋刃,轻易地划开了咖啡馆温吞的空气。
      “抱歉,久等。”陶明敏利落地放下包,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干脆。 “哪里,是我打扰了你的时间。”南南客气地回应。
      陶明敏的直率一如既往,像清冽的泉水:“是打扰了。本来计划去体育馆看帅哥的。要是打听别人,我八成不来。但如果是陆抱冰同学……被叨扰半天也值得。”
      “看来你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南南接过店员递来的咖啡,轻轻推到陶明敏面前。
      陶明敏的目光投向窗外流动的光影,陷入回忆:“其实……我和陆抱冰的交往不算频繁。不,应该说,她和谁的交往都不多。抱冰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家教极好的女孩。外表娴静得像一幅工笔画,说话总是温言细语,音量轻得像羽毛落地。她的话很少,常常安安静静地坐着,捧着一本书,看各种各样的书——有用的,没用的,包罗万象。所以她和麦艾久那片角落,永远是教室里最安静的孤岛。但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沉甸甸的珠子,掷地有声。不像我,话多得像春天的柳絮,尽是些无根的废话。”
      娴静。寡言。南南在笔记本上落下这两个词。那个缥缈的影子,终于有了第一笔具体的线条。
      “虽然交往不多,她留给我的印象很深。她刚转来,坐到了麦艾久旁边。那时我是班长,觉得自己有责任提醒她点什么。于是约她一起去洗手间。路上,我告诉她麦艾久的种种‘怪举’,暗示需要小心相处。”陶明敏顿了顿,眼神里有一丝追忆的光,“她展现了第二个闪光点——从不预设偏见,平等地看待每一个人。麦艾久一直记挂她,或许就有这个原因吧。毕竟我们大多数人,都只把他当‘怪人’看待。”
      南南微微垂下头,指尖划过纸页。曾几何时,她亦如此。
      “还有,她很善于发现别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优点。”陶明敏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神情有些飘远。她桀骜的性格和曾被形容为“刻薄”的容貌,向来不讨喜。“这真的很好……能给人意想不到的力量。”
      南南抿了一口咖啡,舌尖泛起一丝复杂的滋味。她有些茫然,该以何种心情去面对陆抱冰的这些“好”。
      “再说说她的‘坏话’吧。”陶明敏忽然转回视线,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她其实……有点‘假’。”
      假?南南的心轻轻一跳,讶异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暗涌交织。
      “是不是很意外?”陶明敏捕捉到她的表情,“记得有一次,不知谁讲了个笑话,大家笑作一团。只有她,只是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等人都走光了,我才看见她一个人捂着嘴,肩膀抖得厉害。我以为她怎么了,赶紧跑过去问,结果她吭哧吭哧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刚才那个笑话实在太好笑了,但在人前,她不能那样肆无忌惮地笑出来,憋到现在才敢释放。所以我觉得啊,她心里大概藏着个小野兽,想任性撒野,却被那些无形的家教栅栏,严严实实地围住了。”
      终于,到了那个问题。明知可能触及自己不愿深究的角落,南南还是决定冒险一试:“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她,喜欢麦艾久吗?”
      陶明敏向后靠进椅背,目光投向咖啡馆顶部的吊灯,思索了片刻,声音带着一丝困惑:“这件事……真的很古怪。我那时常和她待在一起,竟然一点都没觉察出来。甚至,连一丝风言风语都没有传过。小地方最喜欢嚼这种舌根了。也许……他们都藏得太深了吧?深得像……沉在湖底的石头。”
      与陶明敏在咖啡馆门口分别,南南独自踏上了寻访旧迹的路。大岩山。赤边湖……最后一站,停在了小学门前。
      记忆中的街角面馆,面条软糯得筷子一碰就断;街尾那家浇饭的酱汁,曾是一绝;校门对面的糊粥香气,还有沿街叫卖的丸子、甜米水……这些味道,曾无数次在异乡的梦里萦绕,粘着旧日辰光的暖意。
      然而,城市像一张被不断擦拭重绘的稿纸。那些小店,连同氤氲其上的烟火气,早已被抹得干干净净,寻不到一丝痕迹。南南站在全然陌生的街道中央,四顾茫然,一种巨大的空旷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放学的铃声,突兀地响起。
      喧闹的人声浪潮般涌来,打断了南南的凝望。小小的身影像一群出窠的雀儿,叽叽喳喳地飞出校门。一张张稚嫩的脸庞,洋溢着南南早已遗忘的、不知愁的光景。那一刻,她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离开这道校门,竟已十五年。时光,原来可以这样无声无息地流走。
      待喧哗散尽,校园复归寂静。南南踏着新铺的、冰冷陌生的地砖走进去。几栋陌生的玻璃幕墙建筑冷冷矗立,大概是实验室,她无心探究。就连记忆里那幢褪色的旧教学楼,也被粉刷一新,焕发着刺目的陌生感。
      站在曾经熟悉的教室窗外。发乌的白瓷砖、斑驳的墙皮、转角磕碰的凹痕、泛黄的木课桌……都不见了。少年时在墙上偷偷刻下的梦想和名字,被雪白的涂料温柔而彻底地覆盖。曾经长满杂草、藏着各种小虫子的角落,如今是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塑胶跑道。当年和同学一起栽下、只有手指粗细的树苗,如今枝干遒劲,沉默地伸向灰白的天空。
      这里,是她的母校吗?轮廓依稀,内里却已彻底更换。一种钝钝的失落感蔓延开来。物非,人亦非。
      走出校门,来之前心头那点固执的、带着甜味的乡愁,忽地像阳光下的薄冰,消融得无影无踪。剩下的旅程计划,南南平静地按下了删除键。
      出租车平稳地行驶在陌生的街道上。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流动的色块。南南望着玻璃上自己淡淡的影子,静静地想:那些被时光层层包裹、在心底反复摩挲的思念与眷恋,那些浓烈的乡愁,或许,不过是我们为自己编织的一个温柔的避难所?用来抵御现实的寒冷,用来点亮孤独的夜晚。当它猝不及防地撞上冰冷的、已然面目全非的现实,就像肥皂泡一样,“啪”地一声,碎了。看清了,也就该放下了。
      自己如此。那么,远方的麦艾久,大概……也是一样的吧?她仿佛看见他站在某个同样陌生的街头,脸上也带着相似的、恍然若失的神情。
      晚上,南南拨通了麦艾久的电话。两人沿着河堤散步,夜色温柔,河水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南南兴致勃勃地讲述着白天的见闻,收获与失落。
      “变化很大吧?”麦艾久难得地主动开口,声音融在晚风里。
      南南不留缝隙地接住话头:“是啊。都不敢说在这里住过了,怕人问路,指不出来,平添尴尬。”
      两人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河水的低语在耳边流淌。
      “终于不忙了,大明星。”南南带着一丝调侃。
      麦艾久的声音带着歉意:“抱歉,前阵子……是有些忙。听说你约了很多次。麻烦你了。”
      南南摆摆手,语气轻松:“别这么说,收钱办事罢了,又不是义务劳动,担不起你这额外的谢意。倒是有几个问题,玲玲也不清楚,非得问本人才行。比如……你是怎么‘想开’的?”
      麦艾久仰起头,望向夜空中疏朗的星辰,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想开’。那时候,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整日整日地睡觉,或者只是发呆。后来……觉得太无聊了,就开始看书。看各种各样的书,国内的,国外的,历史、经济、天文、人生……只要能打发时间就行。看着看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沉入水底,“……好像突然看穿了世界的底牌。那就是,破罐破摔。”
      他顿了顿,目光依然停留在遥远的夜空:“向下坠落时,我就告诉自己,坠就好了。想象着下面是最坚硬的深渊,等着把我砸得粉身碎骨。可是……没有砸到。于是,就这么……活下来了。”
      南南一时语塞,喉间像被什么堵住。夜风拂过河面,带来微凉的湿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哦……对了,还有个私人的疑问,想当面问问你。你还这么年轻,事业才刚起步,为什么……这么急着写回忆录?”
      麦艾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南南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河水的流淌声变得格外清晰。终于,他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给自己一个交待吧。庆幸……最终没有真的变成一个废物。”
      啊……南南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个答案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猝不及防地投入心湖,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无声的闷响。她搜肠刮肚,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回应。
      麦艾久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无言,轻轻呵出一口气:“不懂,是吧。……呵,算了。有人……懂的。”
      有人?南南的心猛地一跳。所以……这本回忆录,其实是麦艾久与那个从未真正消失的女孩之间,一场无声的对话?一份跨越时空的交待?
      好在南南已有应对的腹稿。她顺势提起白天的小学之行,以及最终的感悟。
      麦艾久听完,望着流淌的河水,沉默了很久。晚风吹动他的额发。然后,他低低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被河水声盖过,却清晰地撞进南南的耳中:
      “真希望……我也能‘撞’那么一下。起码……能知道她到底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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