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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章 除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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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几场大雪下过之后,终于到了建平元年的除夕。
这一日,刘欣先是领着后宫众人拜谒了祖庙,接着到长乐宫、桂宫陪着两位太后吃了年夜饭,回到宣室殿时,已是月上中天了。
宣室殿门前早已挂上了红红的灯笼,殿中帐幔也早已换成了暖和的鸿羽帐幔,董贤在殿中灯下,手持一卷书正看得入神。
刘欣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在他肩上一拍。董贤正看书看得入神,冷不防被他这么一拍,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正对上刘欣笑意盈盈的眸子。
“阿贤,今日除夕,你为何不回家与家人团聚?此时还如此勤奋攻读,莫不是想要当博士?”刘欣打趣问道。
董贤笑了笑,没有说话。
刘欣知道他是怕自己一个人在未央宫中过除夕,会孤单寂寞,故留在宫中陪自己。
心中一热,握起他的手说道:“阿贤,不如朕陪你回家过节吧。”
董贤听了刘欣的话,大吃一惊,瞪大双眼,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说道:“陛下此时去微臣家中?臣未及事先告知家中准备迎接,恐怕会怠慢陛下,失了礼数。况且此时天色已晚,明日一早陛下还要带领百官祭祀天地,这一来一回,星夜赶路,劳苦奔波,臣恐陛下会过于疲惫。”
刘欣粲然一笑,硬朗的脸部轮廓在烛光下亦变得柔和了几分,说道:“阿贤,你忘记了,朕还是太子时,就已去过你家,还在你家中与你一起在你书房那张窄小的榻上挤着睡了两宿。那时你家人也未红毡铺地,十里亲迎,怎么如今倒想起要讲究礼数了?朕不是以天子的身份,而是作为一个朋友登门拜访,除夕夜与好友一家共叙佳节之乐。你与家人便仍将朕当成那康定陶便是,不必拘泥于那许多礼数。至于路途劳顿,此去你家也不算太远,若是快马加鞭,两个时辰之内应可赶到。今日是除夕,家家户户皆有守岁的习俗,朕与你现在出发,赶到你家时你家人应该还未睡下。与你家人团聚,把酒言欢,共叙家常之后,稍事休息,明日平旦前出发,正好能赶在祭祀天地仪式开始前回到宫中,误不了明日之事。”
董贤看刘欣心意已决,便也不再多劝。刘欣吩咐贾许准备了一乘驷车,又叫了几个侍卫亲随陪同,与董贤二人离了未央宫,出了长安城,直往董贤家而去。
到董贤家时,还未过人定时分,此时董家一家老小正围坐堂中守岁。
董贤父亲董恭突然听说皇帝深夜到访,既惊诧莫名,又倍感荣宠,连忙领着一家老小出门跪迎。
刘欣与董贤进了董府之后,董恭将刘欣迎至堂中正位坐下,一家人又是一通跪伏叩首行礼如仪。
刘欣看着董家一家老小如此战战兢兢、恭顺小心的样子,没完没了地行礼,觉得脑仁都疼了,心想这董恭名字可当真起得好,人如其名,的确是恭谨非常。
于是说道:“朕与圣卿乃是相识日久的挚交好友,圣卿家人即朕之家人,家人之间不必拘礼,各位快请起身就座吧。”
董恭听刘欣如此说,这才领着一家老小各自在堂中就座。
刘欣与董贤一家人寒喧了一阵,董贤母亲、妻子、弟弟、妹妹等家人便退下回避,只留刘欣与董恭、董贤三人继续闲聊。
刘欣笑着对董恭说道:“朕与董御史也算是旧识了,不知董御史可还记得朕么?”
董恭闻听此言,大吃一惊,心想自己一介小小御史,不要说见过当今圣上,便是朝堂也未曾上过几回。但既然皇帝这么说了,便少不得壮起胆子,将龙颜细细打量一番。
董恭仔细看了看刘欣,觉得有些面熟,但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正疑惑间,突然听到刘欣又说道:“前年圣卿成亲时,朕还来道过喜的,董御史莫不是忘记了么?”
董恭听他这么一说,这才恍然大悟般回忆了起来。只是那时刘欣自称姓康字定陶,是董贤在宫中的朋友,因此董恭以为他也是太子宫中舍人,故未曾在意。只是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人竟是当时的太子,现在的皇帝。
现在细想起来,当时多有礼数不周之处,不禁又惶恐不安起来。幸而看到刘欣似乎并不以为忤,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三人又闲聊了一阵,当地的郡守和县令听说皇帝除夕夜突然微服造访董家,也赶来拜见,刘欣又是一番好言好语、虚与委蛇,好不容易才将他们都打发走了。
夜已深沉,董恭早已吩咐仆役将府中最好的一间房舍收拾出来,并精心打扫布置了一番,给刘欣歇宿。
董恭本想亲自侍奉刘欣歇下后再离开,但刘欣却开口说道:“董御史年事已高,便先退下休息吧,此处有圣卿陪着朕便好。”
董恭早已听说了刘欣与自己儿子之间的一些传闻,此刻听到刘欣这话,心中陡然掠过一丝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的感觉,但却也还是恭谨遵命退下。
夜阑深静,烛光淡淡,星子点点,整个董府上下一片静悄悄,连虫鸣也无一声。
刘欣与董贤并排躺在床上,心中陡然生出一种重临故地的感觉。
他翻了个身,看着董贤的侧脸,带着一脸不正经的坏笑说道:“阿贤,朕还是更怀念你书房中的那张榻。”
董贤看他这表情,心想此人虽是天子,金口玉言,不是狗嘴,但这不正不经的样子,接下来想必也吐不出什么象牙般的话来。
于是心不在焉地应道:“微臣父亲唯恐怠慢陛下,特地安排了家中最好的房舍予陛下居住,这张床亦是又大又软,陛下为何还要怀念臣那窄小陋室中的一方窄榻?那张榻又窄又小,两人睡上去,连身都翻不了,甚是难受。”
刘欣戏谑地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了两个字:“亲热。”
董贤听他这么一说,立时想起当初刘欣在他家留宿时两人那番荒唐之举,顿感面红耳热,羞臊不已。心想登徒子见得不少,但登徒子得如此理直气壮、不知廉耻、毫无顾忌,且事后提起来还脸不红、心不慌,甚至津津乐道的,除了眼前这位九五至尊,怕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平旦二刻刚过,两人便起身,乘上驷车回宫。
在车上,刘欣问董贤道:“阿贤,你为何不将家人迁往京城居住?这样也方便时常照拂,一家团聚。”
董贤笑了笑说道:“陛下有所不知,这京城乃是膏粱锦绣之所,钟鸣鼎食之地,那房价亦是高得吓人。微臣这点微薄的俸禄,哪敢奢望在京城中置办房产?”
刘欣沉吟有顷,然后说道:“阿贤,其实朕早有晋你官职的想法,只是之前王氏一族未除,朕的皇位亦是坐得不甚稳固,害怕予你高官厚爵反会害了你,故一直委屈你在这宫中做个小小的郎官。现下王氏一族已不成气候,朕打算回去后便拜你为黄门郎,并在宫门北阙为你建一方宅院,让你可以将家人迁入京城安顿,时时团聚。”
董贤听了刘欣的话大惊失色,连忙婉拒道:“陛下,封官晋爵应选贤用能,不应以亲疏为念。微臣自认才疏学浅,既无治国之能,亦无圣贤之德,实在不堪大任。至于赐建宅邸,则微臣更不敢当,微臣于社稷并无半点功绩,实在不配耗费国帑民财为臣建造家宅,臣恳请陛下切勿因臣一人之私而坏社稷纲常。”
刘欣定定看着董贤,敛色肃然地说道:“阿贤,朕晋你官职,不是因为关系亲近,而是因为朕真的觉得你有治国之才。你说你于社稷无功,若是没有你以身犯险,千里迢迢去往西域都护府劝服霍照回朝襄助,朕又如何能铲除王氏一族这颗毒瘤?你以天下苍生为念,多番对朕施政进行劝诫,让朕体恤民生,亲贤臣远奸佞,又岂能说无圣贤之德?再者看那王氏、傅氏、丁氏外戚,身居高位却尸位素餐、蝇营狗苟、交朋结党,他们于社稷又有何功绩可言?他们又凭什么拥有如此权势地位?你说朕赐你一座宅第你就不敢当,那王氏、傅氏、丁氏亲族倚仗权势,据有封邑田产无数,还肆行兼并,家中阡陌连片、层台累榭、奴婢成群,他们如何就敢当?”
刘欣越说越愤懑不已,想到自己欲推行新政却遭阻被废,想改变现状却身不由己,满腔抱负无法实现,既委屈又悲痛。
于是破罐子破摔地心想,既然限田限奴令无法推行,想做贤明之君而不可得,那干脆就大肆封赏自己最心爱的人,给予他这天下最好的东西,也好过将这些好处交予那些平庸骄横的外戚手中。
董贤继续坚持道:“臣恳请陛下三思,勿对臣进行封赏!”
刘欣平复了一下心情,轻轻在他手上拍了一下,说道:“阿贤,朕心意已决,你就不要再推拒了。”
董贤还想再说些什么,刘欣又来了一句:“谨遵皇命便是。”
董贤听了这话,只得忧心忡忡又怏怏不乐地低下头,再不发一言。
驷车飞快地在宽敞的官道上奔驰着,晦暗未明的天色中,冬日凋零的树木、冰封的田野、零星的房舍,种种景物在车窗外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