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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乾平八年十一月,长安城依旧热闹,四个城门人流往来、络绎不绝。

      南门外的官道上,远远驶来一辆青帘马车,简素干净,驾车的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高大少年,腰佩长刀,瞧着像个练家子。

      “郎君,长安好热闹啊!”憨厚壮实的少年吸吸鼻子,恨不能生出八只眼睛,把四面八方都看个清清楚楚。

      “那是自然,咱大州的京城——”

      车帘掀开,一个圆脸圆眼、皮肤略黑的少年探出头,瞧见驾车少年的模样,一句话没说完就先给了他一个脑瓜蹦儿。

      “呆子,收收你那没见识的样儿,恁的给咱们郎君丢人。”

      “哎呦。”驾车少年慢半拍地叫了声,慢慢皱起眉,控诉道:“郎君,捧书他又打我。”

      他说话慢吞吞的,听得捧书翻了个老大的白眼:“真白瞎郎君给你取的名儿,抱墨抱墨,一点儿机灵劲儿都没有。”

      “行了,捧书,别欺负抱墨。”马车里穿来一道清亮的少年音,语气温润雅致,自有韵律,“抱墨,快些进城吧,等找到客栈住下,允你们出去逛逛。”

      “诶!谢谢郎君!”抱墨一下子笑开了,轻轻一抖缰绳,马车便轻巧地靠近了城门,排在进城的队伍之后。

      “哼。”捧书轻哼一声,一甩车帘坐回去,小声抱怨道:“郎君,你看看他笨的,咱们走的时候能挑的人那么多,您怎么偏偏挑了他啊?”

      马车里,一位穿素青长棉袍的年轻郎君正在看书。他生的唇红齿白、貌若好女,然则铅华内敛、顾盼神飞,倒是半点不显女气。

      纵使是在颠簸的马车中,这年轻郎君也坐得笔直,执书的手指细秀纤长,别有一番文人风雅之感。

      听到书童的抱怨,他轻笑一声,并未抬起头来,只悠哉道:“抱墨体格强健、身手出众,最重要的是,对我忠心耿耿,有哪里不好?”

      捧书鼓鼓嘴巴,瞧着还有几分不服气,却到底未再说些什么。

      长安城乃是天子脚下,守门兵士自不敢有盘剥为难百姓的行为,是以交过入城费、出示过通关文牒后,一行人很快被放行。

      “郎君,来赶考的人好多啊。”捧书缩回马车里,收好通关文牒,小声嘀咕道,“刚刚我们前后好像都是来参加春闱的,明明今年刚刚推行科举,就有这么多人考过秋闱来长安了。”

      “今上建国后,国库空虚、百废待兴,可今上仍旧花费大笔人力物力兴建学舍,不但在京中设立官学,还在各府、县设立府学、县学。如今八年过去,第一批学子学有所成,此时开科举,正好给了学子们大展拳脚的机会。”

      年轻郎君翻过一页书,神情淡淡、不动不移,却将如今的情况分析得条缕分明:“这种情况下,人多才是正常的。”

      “可是人多了,录的人数却不会变啊……”捧书嘟囔了一句,眉头皱起,显然颇为担忧。

      “怎么,对你家郎君没信心?”

      年轻郎君慢悠悠反问一句,仍旧没将视线从书上移开。

      “怎么会?郎君最厉害了!”捧书赶紧反驳,声音都不自觉提高了两度,生怕他家郎君不相信。

      “嘘。”年轻郎君示意他小声点,神色依旧不紧不慢的,“放心吧,不管有多少人参加秋闱,我都会是最后的胜者。”

      “我的目标可从来不是什么上榜。”他终于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有几分自傲的笑,“我的目标,只有状元。”

      “吁——”

      可惜没等年轻郎君帅过三秒,马车忽地停下,帘外传来抱墨慢吞吞的说话声:“郎君,前面的路被堵住了。”

      “捧书,你去前面看看。”年轻郎君不动声色地吩咐道。

      “是,郎君。”捧书点点头,一溜烟窜出去,不消片刻又跑了回来。

      他难掩好奇地说:“郎君,前面有人在卖身葬父。”

      年轻郎君放下书,眉头微蹙:“卖身葬父?这又不是话本,金吾卫不管的吗?”

      “金吾卫最近应该很忙吧?”捧书歪着头猜测:“又是临近年关、又是第一年准备春闱的。”

      “唔。”沉吟片刻,年轻郎君放下书,撩开了车帘,“走,咱们也去瞧瞧。”

      他动作利落地下了车,直朝着人群围着的地方走去。

      有高大强健的抱墨开路,主仆三人很快就看清了这“卖身葬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非是话本里常见的美娇娥卖身葬父,跪地痛哭的是个裹着破烂毡毯、脸部浮肿沧桑的中年妇人,身后一卷草席微微突起,想必就是她的老父。她身旁还跪着三四个衣着破旧的孩童,头上俱都插着稻草,被十一月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裸露在外的手脸上满是冻疮。

      “各位郎君、小姐,请发发善心吧,奴家本是商户女,夫君乃是一行脚商,家中算不得多么富贵,也足够温饱,然流年不利,夫君行商时遭了强匪,花了大半积蓄才保得性命,却再不能下床经营,徒留奴家一人照顾公公孩儿。”

      “可公公年纪大了,这一遭差点白发人送黑发人,大受打击之下也一病不起,照顾两个病人委实是入不敷出,如今公公去了,家中却是连买一口薄棺的银钱都无。”

      “只求各位郎君小姐,看看我这几个孩儿,都是聪明伶俐能吃苦的……”

      她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话,声音都沙哑了,脸上满是泪痕风干后龟裂的浅痕,身边几个孩子挤在一起,不住地小声呜咽,瞧着好不可怜。

      与其说是卖身葬父,不如说是卖儿葬父。

      “郎君,他们好可怜啊。”抱墨看着这一幕,铁塔似的汉子倏尔红了眼眶。

      “哎……天子脚下,也有可怜人啊。”捧书难得没和抱墨抬杠,也是摇头叹息,显出几分怜悯。

      周遭行人更是无不动容,短短片刻间,就有两三人走出人群,去与妇人交谈。

      年轻郎君却始终没说话,只冷眼看着,直到那边交易快要达成、一位带着仆从的华服郎君已掏出钱袋来时,才陡然开口:“等一下。”

      清清亮亮的少年声音在这片嘈杂中殊为明显,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被这么多人注视着,年轻郎君仍是八风不动,不紧不慢地踱步而出。

      他施施然向周围人施了一礼,缓声道:“诸位郎君、娘子实乃善心人,小生这厢有礼了。小生亦颇为同情这位大娘的遭遇,只是还有个疑问,委实不问不快,烦请大娘不吝回答一二。”

      他这番读书人的做派当真是彬彬有礼,不但被问及的妇人感觉没法拒绝,围观之人更是好感大增,自觉安静下来,听他说话。

      “郎君请问。”妇人的眸中闪过一丝紧张。

      “请问这位大娘,您说您家乃商户,可是清白家庭?”年轻郎君问话时不急不徐,自有韵律。

      “自然。”夫人点点头,神色放松了些,又很快转为悲苦,“奴家命苦啊……”

      可还没等她哭完,年轻郎君忽然提高音量打断了她:“这就奇怪了。”

      “若你家中清白,何不去寻一人牙子?京中人牙俱有官仆背书,富贵人家买卖奴仆也俱是寻人牙,你家孩儿卖去人牙手中,之后具体去了何处你也都能知道,不比随便卖给不知底细的路人强吗?”

      妇人被问的一愣,明显流露出几分慌张,而不等她辩解,年轻郎君又问:“您说您家中贫寒,独自一人操持生活,敢问您做的什么营生?”

      “自、自是浆洗衣物、缝缝补补……”妇人磕巴一下,勉强回答了问题,声音却不知怎的有些气弱。

      “这就更奇怪了。”年轻郎君再次道,“浆洗缝补之活计无不需用到手,在这寒冬季节,您做这些活计怎的手上都不生冻疮?”

      随着他的话,众人齐齐看向妇人的手。妇人下意识想把手缩起来,却到底没有众人的目光快。众人就见那手虽然粗糙脏污,但确实并无冻疮痕迹。

      对比她身边那几个手脸俱都生满冻疮的孩子,就连一向迟钝的抱墨都察觉出不对来。

      “郎君,为什么她没冻疮,她的孩儿却有啊?”抱墨慢吞吞地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呵,这自是因为……这几个不是她的孩儿了。”年轻郎君轻笑一声,神情转为严肃。他瞧着那张眼珠儿乱转的浮肿面庞,猛然拔高声调,厉声问:“说!这几个孩子你从哪里拐来的!”

      他这气沉丹田的一声暴喝清亮有力,骇得妇人猛一哆嗦,一推身边的孩子,就要不管不顾地拔腿逃跑。

      “抱墨。”年轻郎君一声吩咐,便见那高大少年大步迈出,三两步就追上了妇人,将人按在了原地。

      “哎呦!”妇人惨叫一声,不住惨嚎,“杀人啦!救命啊!当街行凶啦!”

      年轻郎君听得蹙眉,捧书机灵地跑过去,捡起毡毯一角塞进妇人嘴里:“嚷什么嚷?当拐子还有理了?”

      “哎呦呦,差点就被这贼人骗了。”

      “幸好这位小郎君机敏,不然被骗点银钱事小,这丢了孩子的人可怎么办哦……”

      随着妇人被按倒,围观群众也总算从这一连串的转折中回过神来,不禁纷纷哗然,议论起此事来。

      而街边一间名为惠丰楼的酒楼上,正有一对主仆也看着这一幕。

      “哎呀,公主,那人果然是骗子!”清秀可爱、宫婢打扮的小丫头小小惊呼了一声。

      “咳咳,金吾卫来了吗?”清冷矜贵却难掩病容的美丽少女轻咳两声,并未因自己看出端倪而自得,只是问起金吾卫到了何处。

      “公主您两刻钟前就让夜昙姑姑去叫人了,应该快了……来了来了!公主您看!”小宫婢指向远处,只见一小队金吾卫正迅速靠近,驱散人群、接手妇人一气呵成,相当利落。

      “嗯,这就好。”少女舒了口气,总是浅浅蹙起的眉头稍稍舒展,眉眼间的轻愁都去了些许。

      “公主,没想到除了您,还有人能看出那骗子把戏。”小宫婢的语气带上了少许钦佩,“那位小郎君才来了一小会儿,就把那骗子拆穿了。”

      “呵、咳咳咳,小丫头,你才多大,就叫人家小郎君?”少女笑得轻咳起来,无奈地点点小宫婢。

      “冬菊,莫要逗公主笑。”一道稍显严厉的声音响起,主仆二人回头,就见一端肃严厉的妇人推门进来。

      “夜昙姑姑……”冬菊收起笑脸,乖乖站好。

      “姑姑回来了。”少女朝来人笑了下,轻声问:“姑姑可知那位郎君是何身份?”

      “公主。”夜檀先是认认真真朝少女行了一礼,这才答道:“听金吾卫询问,那位郎君乃是进京赶考的举子,江南人士,名为裴莫离。”

      “裴莫离……”少女沉吟片刻,忽然问:“可是那位写出‘万里河山险,双足做尺量’的裴莫离?”

      “应该是,传闻江南学子皆赞其‘骨骼秀雅,文章豪迈’,奴婢刚刚见得,确是位文雅风流的郎君。”夜檀答得谨慎,却仍能看出几分欣赏之意。

      “真是他……这科举当真是汇聚了天下文人才子。”少女浅笑着感慨一句,道:“相逢即是有缘,冬菊,请他上来一叙罢。”

      “是。”冬菊低头应下,转身出了房间。

      街道上,将一应事宜与金吾卫交接完毕后,裴莫离这才有空关心关心那位差点被骗了钱财的华服郎君。

      “这位兄台,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那位华服郎君也刚刚被金吾卫问完话,此时面色煞白,听到裴莫离关切的声音,面上勉强挤出个笑来:“多谢兄台关心,我没事,只是有些后怕罢了,多亏你拆穿了那骗子,不然我此时恐怕不只是后怕了。”

      “无碍,在下不过是见不得这些违法乱纪之辈招摇过市。”裴莫离笑容真挚的说。

      “哈哈哈,路见不平、仗义执言,兄台当真侠士风范。”华服郎君强笑两声,旋即就与他告了辞,离去的脚步略显匆忙。

      “郎君,这京里怪人真多。”捧书小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呵,毕竟是一等一的繁华地界。”裴莫离闻言轻笑,望着那华服人离去的背影,表情若有所思。

      “这位郎君,我家主人请您上去一聚。”一道女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裴莫离转头一看,只见是一宫婢打扮的清秀丫鬟,神色沉静、举止有礼,显是高门大户才能教导出来的模样。

      “不知你家主人是……”纵是看出其背后主人恐怕地位不一般,裴莫离仍旧是一副不卑不亢、端方自持的模样。

      “此处人多耳杂,我家主人不便表露身份,您上去就知道了。”

      沉吟片刻,想到自己提前进京便是为了拓宽人脉,裴莫离便也没拒绝,跟在冬菊身后上了惠丰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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