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骨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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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遇袭受伤这件事在朝堂间传的沸沸扬扬，虽然性命无碍，但也须卧床静养，太子也将所有政务全部交回睿宗之手，一时间太平党交手称庆。太子党适时放出传言称刺杀太子的幕后主谋正是太平公主。随后二月初，睿宗颁旨“以宋王成器为同州刺史，豳王守礼为豳州刺史，左羽林大将军岐王隆范为左卫率，右羽林大将军薛王隆业为右卫率；太平公主蒲州安置。”太平党顿时销声匿迹，再无言语，朝堂莫不以为太平失势。接下来另一道谕旨“命太子监国，六品以下除官及徒罪以下，并取太子处分。”颁下，太子党无不欢欣鼓舞，共贺太子。但李隆基却称病不出，恳请睿宗收回成命。
意料之中，太平公主并不服输，直闯禁宫，向睿宗哭诉，称太子不孝不义，不仅流配两位兄长，还猜忌姑母。太平公主以清除韦后之乱的大功为由，称李隆基忘恩负义，挑唆重臣向睿宗进谗言挑拨兄妹关系，其情可诛。太平公主声泪俱下，说的头头是道，而以仁孝治天下是皇帝必备的品德，而太平公主的控诉正是质疑太子的品性，一时间废太子之声再起。
闭门不出的李隆基先上奏疏禀明“姚崇、宋璟离间姑、兄，请从极法。”太平公主依旧不依不饶，李隆基带伤亲上太平公主府跪求，指天誓日，称自己并不知情，更是请求亲自手刃两个离间骨肉亲情的佞臣，这才稍稍平息了太平公主的怒火，睿宗适时息事宁人，竟免去姚崇宋璟的死罪，贬谪他们去了苦寒之地任刺史。而太平公主又说刘幽求也是同谋，政变功臣刘幽求便卸去宰相一职，赋闲在家。
朝堂间风云突变，绕是让人目不暇接。明明是太平公主山穷水尽，却突然间柳暗花明。无不感叹政治无情，而太子由优势转为劣势变声仓促，让人不免唏嘘。
连番的打击让李隆基身心遭受重创，原本有利于自己的形势，为何会急转直下。他本来可以将谋害他的罪名安在太平公主的头上，可父皇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反而相信自己会猜忌姑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伤竟敌不过一个女人的眼泪。若不是皇储之位岌岌可危，他怎会用弃军保帅的烂招，损失了三员爱将，让他在朝堂之上孤立无援。他不知道姚宋二人能否明白他的苦衷，可是姚宋二人在朝堂的影响毋庸置疑，即使贬谪外地，也终有回京之日，他不能让两位重臣寒心。即使自己重伤未愈，也要在姚宋离京前见他们二人一面。
长安城内眼线众多，他只能选择城外近郊会面，打探好他们的路线，李隆基早一步等在马车上，静等他们的到来。随侍在侧的只有王毛仲、李宜德和高力士，高力士候在李隆基身侧，不时的打量他的脸色，自从受伤以来，他就不曾真正休养，导致伤势至今还无起色，整个人消瘦的一圈，全凭意志力苦撑。
李隆基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眉头紧促，苍白的嘴唇抿着，脸色凝重的吓人。忽听车外的王毛仲低声禀告：“殿下，两位大人的车驾过来了。”
李隆基睁开眼睛，整理了一番仪容，起身欲下车，可身体一动便牵动了伤口，他抽了一口冷气，咬牙强忍住，平稳了气息下了车，便看到大队车马浩浩荡荡而来，队伍虽大，马匹车辆却老旧不堪，李隆基不仅肃然起敬，往前踏了一步，眼角却瞟到道旁一角，眉峰一动，脸色愈加冷凝。
王毛仲上前拦下车马，通报了姓名，只见车帘掀起，姚崇宋璟一前一后的快步上前，在李隆基面前俯身跪下行了大礼。
李隆基微昂着头受了他们一拜，才淡淡的说了一句“起来吧。”
姚宋二人都是朝堂老臣，岂会听不出他的口气，面面相觑的起身看着他，等待他开口。
李隆基看着两位头发花白、为自己劳心劳力的臣子，轻叹了一声，道：“我听说两位大人今日出城，便赶来相送，不管怎么说，两位大人也是因为我而遭贬官，于情于理，我都要来与你们见上一面，把该说的话与你们说清楚。”他顿了一下，才道：“你们二人都是朝廷重臣，自天后朝至今已是三朝元老，先帝和陛下都一掌两位，可我万万没想到你们竟是离间皇室的佞臣！李唐江山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李氏子孙终可以安稳度日，却不想你们二人唯恐天下不乱，竟要驱赶陛下唯一的亲妹，远调我两位兄长，贬谪我两个胞弟，你们一番话将我李氏一族一网打尽，你们究竟是何居心？我的皇储之位乃是两位兄长相让、姑母扶持、父皇抬爱，你们二人却将我至于不仁不义的境地，若不是父皇宅心仁厚，赦免你二人的死罪，我真想将你们二人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姚宋二人盯着他义愤填膺的怒容，眼中闪过失望之色，怏怏跪下，声声谢罪。
李隆基稍稍平复情绪，一手无意识的按住隐隐作痛的伤口，道：“君无戏言，陛下之命，我自当听从。你们二人也珍惜此次机会，好好反思过错，以望陛下他日再招你们回京。临行前，我再说一句话，你们二人切记，我李隆基可以不要这储君之位，也绝不会做出有违大义之事。你们好自为之！”李隆基拂袖转身径直往马车走去。
姚宋长长一叹，缓缓站起，踉踉跄跄的走回马车，车轮再度转起，浩浩荡荡的顺着官道而去。
“太子殿下的戏码演的真足，让我这凉薄之人看在眼里，都不禁要感动落泪，赞叹太子殿下的手足情深、重情重义。”冷冷的嘲讽透过窗纱而进，李隆基紧握着拳头强忍着不言语。
薛崇简带着薛进已由道旁走到车驾前，他一身月牙白色的深衣衣袂翻飞，愈加显得他消瘦沧桑。他眺望着远方的红日，美丽的眼中血丝密布，竟带着一丝嗜血的残忍。他感受到紧闭的车帘内散发着浓浓的怨意，笑问：“我奉上的礼物不知太子可喜欢？”
车帘蓦然掀起，满面怒容的李隆基跳下车厢，一把揪住薛崇简的衣襟，恨恨道：“薛崇简，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薛崇简愤然甩开他的手，在他的伤口处重重一推，痛的李隆基屈膝跪在地上，一手紧紧按在伤处，咬牙强忍住疼痛。高力士和王毛仲急忙上前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我欺人太甚？李隆基，你不会忘了当日在东宫跟我说过的话吧！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我说过谁敢动她一分一毫，我必千倍百倍的还他！现在我才刚刚开始，你就受不住了？我要让你尝尽世间所有痛苦的事情，你想得到的最终都会失去，到时候我看你孤家寡人的还有什么！”薛崇简怒瞪着跪在自己眼前的人，不能压抑心中的怨恨。
李隆基愤然抬头看他，冷笑道：“即使最终我是孤家寡人，但我曾经拥有过，即使被我心爱的女人刺伤，可她还是爱我的，只要她爱我，终有一天她还是会回到我身边。你呢，为了一个不爱你的女人，竟要搅得天下大乱，值得吗？她为了李希敏，不惜脱离你的保护，万里奔途去西域；她为了吴名，不惜跳江殉情。而你呢，日夜不休的去见她，她却连看你一眼都不愿，毅然跳江。你在她心里根本什么都不是，却还傻傻的为她报仇，她人已经死了，你做再多她也不会知道，即便她没有溺水而亡，她体内的情花之毒也会吞噬掉她的生命，而这始作俑者就是你，你还有什么资格为她报仇！”
他的话如利剑一般刺痛薛崇简的心，他本已瘦削的脸庞再无血色，阴厥的眼神突然恍惚，一口血竟喷了出来。身后的薛进立刻上前查看主人的情形，洁白无瑕的前襟已经血迹斑斑，他心痛的看着主人，却因深知主人的品性，没有询问，也没有搀扶，而是默默的站在他身边，等待他熬过去。
薛崇简忽然仰头大笑，笑声未止，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他眼神清明的低头，眼神柔情似水，幽幽的道：“她可以不爱我，她也可以恨我，但我就是爱她，不计后果的爱她。她是第一个读懂我心思的人，她是第一个用乐曲牵动我心神的人，就算她心里有别人，我也不管。即使她死了，她的曲还在，一直都会在我心里。这江山算什么，如果能够用这天下换回她的性命，我会毫无顾忌的献上，又遑论天下大乱呢！李隆基，人世间最珍贵的东西你都失去了，你得到的那些，满足的都只是你的欲望，而你的内心是空虚的，所以你永远不会幸福！”
李隆基盯着他不顾一切的眼神，冷冷的摇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你心里有了顾忌，注定你必将失败。而我，一定会是最后的赢家。这天下都是我的，还有什么是我得不到的！”
薛崇简恢复了淡漠的神态，问道：“真像你所说的这般自信吗？你可以得到江山、得到权势，可你永远得不到真心。你不妨回去看看你的女人，问问她心里爱的究竟是谁，她嫁给你的这段时间真的忘了那个人？若是忘了，她怎会背着你与他见面，为他和你翻脸？回去好好看看那个你自认为会回到你身边的女人，再来我面前炫耀你的自信吧！”
李隆基终究被他说到痛处，再不言语，忍痛起身坐上马车，高力士轻轻放下帘子，王毛仲挥鞭驱马，车轮滚滚向城内行去。落在最后的李宜德回首看了眼薛崇简，便快步跟上。
薛崇简目送马车离去，嘴角扬着悲戚的笑，轻声道：“李三郎，东宫等待你的是另一场暴风骤雨，这是我送你最好的礼物，你一定要好好收下，不要辜负我的一番心意。”他虽笑着，脸色却异常难看，他遥看着西方，柔柔的道：“敏敏，若是你看到我这样对你的姐妹，你会不会气得回来找我算账呢？”话音未落，单薄的身子已经倒下，月牙白的衣衫上的血迹如雪中寒梅般绽放。
刚刚回到寝殿安歇，高力士便叫来宫中的太医为李隆基换药，可是隔了许久，李太医才匆忙赶来，小心翼翼的为他解下沾血的绷带，涂上生肌药膏，再包上干净的绷带。一切似乎都跟平常一样，在他打好结收回手时，却对上李隆基洞穿一切的黑眸，顿时有些慌了神，急忙垂首整理药箱。
李隆基早就感觉到他的紧张，包扎时他的手在抖，眼神飘忽不定，便淡淡问道：“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李太医浑身一抖，立刻伏身跪下，以额捣地，颤声道：“殿下恕罪，微臣真的不是故意欺瞒殿下。只是想在情况稳定后再告诉殿下，太子妃娘娘也嘱咐臣不要拿此事来烦扰殿下，让殿下安心休养——臣欺瞒殿下，罪该万死！”
李隆基似不在意的道：“哦，是太子妃不让你说的？既然是为了我的身体，你们又何罪之有呢？起来回话，究竟发生了何事？”
李太医战战兢兢的起身，擦了擦额角的汗，谨慎的说道：“其实这本是喜事，只是因为良媛娘娘身体虚弱、情绪不稳，有损胎气，以致又滑胎的迹象，臣想先下药安胎，待情况好转再禀告殿下，可刚才娘娘突感腹中疼痛，微臣便赶去诊脉，所以耽搁了时辰。请殿下恕罪。”
李隆基对子嗣的事并不十分关心，便道：“既是如此，就烦你受累了。一切听从太子妃的意思就是了。”
李太医长舒了口气，点头道：“是，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李隆基有些昏昏沉沉，挥手示意他下去，便靠在软枕上休息。可殿门打开的声音响起，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厉声喝道：“你回来！”
走到门口的李太医吓了一跳，见到随侍一旁的高力士向他使眼色，立刻返回榻前，垂首听命。
李隆基僵直着身体瞪着他，不确定的问：“你适才说的可是钱良媛？”
李太医被他盯的心神不安，迟疑的摇了摇头，道：“不是命妇院的钱良媛，而是，承恩殿的杨良媛。”
李隆基翻身坐起，赤脚跳下床榻，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扳着他的肩膀问道：“几个月了？怎么不早告诉我？她身体好不好？孩子好不好？你刚才说滑胎，那你赶紧开安胎药，说什么也要保住这个孩子！走走走，赶紧跟我去承恩殿，我要亲自看看她的情况。”
李太医被他弄得头昏脑胀，几乎被他拖着往外走，幸好高力士急忙上前拦住，递上外衣，李隆基才愕然回神，匆忙的更衣，一脸期盼的看着他，希望他所说些她的情况。
李太医躬身答道：“殿下请放心，臣一定竭尽全力为娘娘调养好身体。只是娘娘虽怀胎一月，但害喜症状很严重，几乎吃不得什么东西——”
“你说什么？”更衣的李隆基转头看向他，刚才满是笑容的脸瞬间冰化，疑道：“你说她怀胎几个月？”
李太医不解的迎视着他，缓缓道：“依脉相看，是一个月。若殿下要确切时间，要找主事宦官查簿为准。”
李隆基双脚一软，险些摔倒，胸口的伤口剧痛起来，他按着伤口弯下身子，竟再不能站起。
幽暗的殿内只有墙角一颗夜明珠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所有的帷幕死气沉沉的垂下，一如榻上躺着的人。
淼昏昏沉沉的睡着，可是脑中还留有一丝清明，她这样躺着多少天了呢，虽然不曾出去，但她知道承恩殿如今守的如铁桶一般，怕是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了。其实他根本没必要这样做，她心如死灰，待在哪儿又有什么分别呢！何况他以爽怡他们的性命为要挟，她又能去哪儿呢？敏敏已经被她害死了，她不能再容忍任何人离开她了。
鼻前飘溢着苦涩的药味，似乎这几天李太医一直守在这儿，不知道他们给她灌了多少药汁，现在口中仍是余味难散。她吞了口吐沫，空荡荡的胃里竟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翻身趴在榻沿呕吐，胃里再没有东西可吐，这是几口酸水。她颓然的倒下，心里暗想如果这样死去，他也拿她没办法了吧。眼中流露着解脱的释然，却不期然对上一双冰冷的黑眸，她的心紧紧一抽，怨恨着瞪着他，没有认输。
李隆基心痛的别开眼，挥挥手，一名从未见过的太医上前请脉。
淼任由青绯将手腕搭在药枕上，太医冰凉的手指搭在她的腕上，让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她自嘲的望着头顶的流苏，自己真是病入膏肓了吗，竟连医术高超的李太医都束手无策，请来的又是哪位妙手呢？就让这个人判了她死刑，好让她以命偿命，还了这身血债。
李隆基僵直着脊梁站在榻边，僵硬的让他不由得发颤，殿内静得呼吸可闻，而他更加毛骨悚然，似乎等待着临行前的鼓声。他偷瞄着她的神色，为何她一脸坦然，难道她真的——
太医收回手指，面带喜色的朝李隆基行大礼，朗声道：“恭喜殿下，良媛娘娘有喜了。”
李隆基浑身一震，盯着淼发愣的脸，问道：“你可确定？”
太医笑答：“微臣不敢打诳语，确实是喜脉，刚满一月。”
李隆基一阵头晕眼花，扶着柱子才稳住身形，他强忍着情绪，低声吩咐：“你们二人出去吧，让我和良媛好好待一会儿。”
太医一愣，点头称是，走了几步转身又道：“启禀殿下，良媛娘娘胎气不稳，恐有滑胎之险，虽然服用了安胎药，可情形依旧不容乐观，娘娘的身体虚弱，怕是保不住这胎——”
“你下去！”李隆基厉声喝道，紧攥的拳头捶着柱子，隐忍不发。
太医吓得噤声，脑中竟一片恍惚，他甩了甩头，却对上一双飘忽的眼神，神智似乎清明起来，又似模糊不清，只盘旋着一句话“怀胎一月”。他猛地回过神来，看到青绯微笑着打起帷幕，他急忙低头穿过，不再多想。
青绯跟在太医身后，扭头看向缓缓垂下的帷幕，那对男女今日走到尽头了。
殿门开了又关，殿内窜过一阵气流，卷起低垂的帷幕，起伏不定，就似榻前僵立的人的心情一般。
李隆基强忍着怒气，咬牙质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淼微微坐起身子，手不由自主的按在小腹上，“有喜”“胎气”是怀孕吗？她脑中闪过一丝喜悦，这是她期盼已久的啊！可随即却是天崩地裂般的侵袭，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如果一月前，她会喜不自禁，为自己终于为人母而高兴。可如今一切都变了，这个孩子带来的不再是欢乐，而是痛苦，无休无止的折磨。
她忽喜忽悲的表情触碰了他紧绷的神经，他扑到榻前，紧握着她的肩膀，死死盯着她悲喜交加的眼睛，额头上的青筋直跳，他强忍着没有动手，可语气却再不能平静。“你无话可说了！干了这样见不得人的事，你还能有什么话说！我竟让你在我眼皮底下怀了个野种！这就是你对我的报复，是吗？让我遇到作为男人最不能容忍的事情，让我悲愤欲死！你的目的达到了，我现在就恨不得杀了你，杀了那个让你怀孕的畜生！”
淼的脑袋嗡嗡作响，“野种”是说她的孩子吗？刚才太医的话萦绕在耳边，怀胎一月，怎么可能？细想月事已经两月未来，怎么可能只有一个月？是她自己糊涂了，还是——
李隆基掐着她的下巴，让她对上他的眼睛。“你现在就这样无视我吗？你的眼里心里都只有那个人，我求了你多久，希望你给我生个孩子，这些年来一点消息都没有！偏偏你与他重逢便怀上了，你就这么想为张家留后吗？我告诉你，我既然能杀他全家，我今日也能杀这个孩子！我绝不会让你生下他，生下这个祸患！”李隆基甩袖欲走，却被她扯住袖子不放。他冷笑着望着她，嘲道：“怎么，要求我？”
淼怔怔的望着他，眼泪便掉了下来，哑声问：“为什么？”
李隆基忽然仰头长笑。“你竟问我为什么！真是天下最可笑的笑话！我堂堂天朝太子，岂会容下我宫中的野种，你不要脸，我还要！”
淼本已苍白的脸愈加没有血色，似乎有什么东西将她的心击的粉碎，原来他已经不相信她了，他以为这个孩子是——她强忍住心伤，决然问道：“为什么要灭了张家满门？张家跟你无冤无仇，张苒更是你的知己好友，你怎么会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连襁褓中的孩子都不放过！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隆基气急反笑，甩开她的手，咬牙道：“就是因为你！张柬之五王被贬，整个张家株连，你竟知道武三思不会就此放过他们，口口声声叫我救他。你可知依我当时的状况，若是相助之事揭发，我会是什么下场，你根本就不曾想过我，你的心里就只有他！他一天不除，你永远也忘不了他，而我从不服输。武三思为人阴险，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五王，我就算夹在其中做些小动作，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这黑锅自然由武三思去背，我何乐而不为呢！”
淼看着他眼中的冰冷，只觉得五内俱寒，哆嗦着嘴唇又问：“那张家几十口人命呢？他们都是无辜的，他们已经流放到瘴野之地，你为什么还要置他们于死地？”
李隆基怒道：“为了什么？我都是为了你！你来历不明，身份可疑，若是我将你留在身边，必定会引起旁人的猜疑，我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既然知道你底细的只有张家人，那只要他们消失了，这世上便再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我也可以为你安排新的身份，这样你才能安全，你知道吗？”
“借口！”淼哭喊着，手指指着他，怒道：“张柬之和家眷是分开走的，你怕武三思不能除去张柬之，这样他总有一天还会再回长安，即便是他死了，他的子孙依旧可以承袭他的官职。所以你干脆杀了他全家，这样张苒没有了家族势力，就如同一页孤舟在海中漂泊无依。更何况，你深知他秉性最是重情重义，全家灭门对他来说是就是灭顶之灾，他绝对不会独活。这样，你就达成你的目的了！”
李隆基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望进她眼底的悲愤，竟自嘲的笑了起来。
淼泪流不止，却道：“你什么时候下的命令，是谁帮的你，你告诉我！”
李隆基看着她的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落下，竟是为了别的男人，心中愤恨，倾身挨近她的脸，一字一顿的道：“就是那日你带着慕容敏的飞鸽传书来找我，要我通知张苒先帝已经动了杀意，让他避祸。我命张九龄修书岭南，写的不是避祸，而是抄家。岭南瘴气厉害，遇火就着，北方人本就水土不服，遇到铺天盖地的大火又往何处逃呢？在别人眼中这就是意外，可是我告诉你，这是你招来的，若不是你执意要我出手相救，若不是你还对还念念不忘，我不会对他们下杀手，这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才给他们招来杀身之祸！”
淼打了个冷战，那日张九龄修书的情景历历在目，可那写的竟是张家满门的催命符，她的头开始眩晕，脑中似乎幻化出火海一片，耳边尽是痛苦的呻吟和惨叫，张苒被铁链栓在火海中，张菁用木棒敲打着自己的脸，可她却无能为力——
春日的太阳异常的温暖，四处生机盎然，午后更是熏人欲醉。
李隆基看着廊下文火煎熬的药罐，心中五味繁杂。脑海中始终是她悲伤欲死的表情，她的心里张苒始终比他重要啊！她的身体一击即垮，那个尚未成形的胎儿命悬一线，一剂药就能把他打下来，同样，一剂药也可以保住他。那是个野种，他该毫不犹豫的除掉他，为什么他却始终犹豫不决？
张九龄匆匆而来，几步上前便跪倒在地，求道：“殿下，请三思！这件事必有蹊跷，不能因为庸医一言就误会了良媛娘娘，这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就再无挽回余地。到头来，受打击最终依然是殿下。”
李隆基漠然的瞪着他，冷冷道：“此事何等隐秘，我身边没有几人知晓，你又怎会知道？啊，我倒忘了你家中的贤内助，你岂会有不知之理！”
张九龄面色沉痛，却道：“子寿知道殿下此时必定不愿再见我，可是有些话我却不能不说。当日修书岭南已经铸成了大错，我的身上自然背负着血债，洗也洗不清了。何况，我既然投身殿下，必定竭尽全力祝殿下早登大宝。我此时无官无职，还能期盼什么，只求三餐温饱、全家平安，所以殿下毋庸置疑我的忠心。如今殿下为情所困，当局者迷，有些事情自然看不下去、听不进去，可是，无论如何，请殿下细想，此事多有疑点，良媛娘娘是冤枉的。”
李隆基冷哼一声，看着冒着轻烟的药罐，道：“当日慕容敏的死讯传回长安都不见你来，怎么反倒杨良媛出了事，你竟立时出现在我面前，这不蹊跷吗？”
张九龄惨淡的扯了扯嘴角，苦涩道：“一切都瞒不过殿下，当日我想出杀一人保一人的办法，就是为了保全敏之的性命，可我算来算去，终究还是算漏了一点，敏之性情刚烈，又岂是苟且偷生的寻常女子！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我不能为死去的人做些事情，但可以为活着的人做。若是敏之还在，她必定不能容忍良媛遭人诬陷，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她肯定会拼尽全力保护良媛娘娘。既是如此，我为她完成心愿又何妨！”
李隆基漆黑的眼眸闪了闪，稍稍动容，道：“继续说下去。”
张九龄看出他的动摇，便道：“殿下请细想，即便是立节郡王将一切真相告诉良媛，良媛必定会回来求证，她去过北苑见过张苒自不必说。而我要说的是，北苑重地，岂是她说去就能进去的；再者，囚禁张苒的木屋隐藏在北苑密林中，寻常人进去都会迷路，何况有些迷糊的良媛呢？还有，殿下怀疑良媛腹中的胎儿非殿下所出，证据就只是太医的诊断，可口说无凭，纵然是殿下的亲信也不能尽信，何况是他们？退一步想，若良媛当真做了对不起殿下的事，那首先她必定要进入木屋，可木屋的钥匙只有殿下有，更何况木屋之中并不止张苒一人，又有铁链禁锢，要行人事确实不易。最后，请殿下想想良媛娘娘得知怀孕时的表情和动作，依她的性子，一切都写在脸上，殿下不难看出来。”
李隆基陷入沉思，他确实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忽略了太多的东西，猫儿能进入北苑密林必定有人引领，那人必定是薛崇简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知晓北苑密林的人并不多，想要查清并不难。太医之言确也可能出错，这孕期本就不易推断，为何这两人却口径一致、分毫不差，确实可疑。而薛崇简巴不得他祸起萧墙，现在这个局面正是他想要的。但是，子嗣血统不能混淆，若真是他的骨肉便罢，若不是，他太子的脸面往哪搁。他扭头看着咕嘟冒泡的药罐，始终不能决定，便道：“东宫是要好好整顿一番，这件事就交给你，务必要将那个人揪出来，我倒要看看薛崇简选派在我身边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张九龄点头称是，观察着他阴晴不定的神情，暗叹了口气，他能做的就只有这些，究竟能不能保全，他便不知道了。
张九龄走后，李隆基始终不能平静，他围着药罐不停的踱步，始终做不了决定。日正当中，点点金芒铺撒在他身上，他一时眩晕，竟看到一个金甲神人自天而降，所到之处尽是金屑。李隆基刚欲起身行礼，不料神人竟挥手将药罐打翻，热腾腾的药汁撒了一地。金甲神人目光有如烈焰，冷冷的丢下一句“天命也，无疑他虑！”便飞身而起，又融入了炽热的阳光之中——
李隆基猛地起身，抬头看向高高的日头，阳光热烈的照射着大地，他竟满眼的金星。他浑浑噩噩的摇摇头，仿若大梦初醒一般，难道刚才只是个梦？他不明所以，长呼了口浊气，却见脚下热气升腾，刚才还煎熬的药罐竟已打翻，药汁和着药渣撒的满地都是。他大惊失色，愕然的坐在廊下，难道这便是天意，要这个孩子继承他的一切？他定了定心神，下了决心。
昏暗的室内仅靠角落的夜明珠散发出点点光亮，天已转热，但重重的帷幕依旧垂下，紧闭的窗门不见一丝微风。浓重的药味熏染了整个房间，熏得人头晕脑胀。
淼大睁着眼睛躺在榻上，呆呆的望着头顶的流苏，手无意的放在小腹上，这里孕育着她的孩子，她本以为她的孩子会在父母的盼望下出生，疼爱下长大，可万万没有想到她的丈夫却不相信她，不打算承认这个孩子。与其让他在父母的猜忌仇恨中出生，在宫闱倾轧中长大，不如让他投生到普通人家，过着平静和乐的生活。她轻轻移动着双手柔和的抚摸着肚子，仿佛这样就可以触摸到孩子，让她再跟他说说话，让她能够感受到他的存在——
“吱呀——”殿门打开，她迅速收回双手，冲鼻的药味让她不禁抖了一下，她攥紧拳头不让自己失控，眼睛瞪着飘舞的床帐，泪却已从眼角涌出。
李隆基拎着食盒缓缓走近床榻，冷漠的瞪着榻上已经骨瘦如柴的人儿，轻轻将食盒放下，打开盒盖，端起那晚墨黑的药汁，苦涩的药味更是萦绕在榻前。“起来，喝药！”
淼哆嗦了下，艰难的撑身坐起，眼睛死死盯着药碗，迟疑了片刻，终于伸手碰到药碗，碗壁的热度刺激到她冰冷的指尖，她抖得更厉害，却仍然接过了药碗。掌心内的温度，心底的寒凉，她只觉得有什么堵在心口，突然她抬眼看他，正对上他隐忍着惊涛骇浪的黑眸，浓黑到没有丝毫情感。心仿佛被撕的粉碎，她将药碗凑到唇边，一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残留的药汁顺着嘴角滑落，她无力捧住手中的药碗，任它跌落在榻沿，翻滚着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她闭眼颓然的靠在床柱上，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李隆基暴怒的踢开脚边的碎片，一把攥住她细弱的双肩摇晃着，暴喝：“你就这么想打掉这个孩子？他是你的亲骨肉，你对他竟没有一丝的留恋、疼惜？”
淼心如刀绞，却始终不看他一眼，既然他忍心端来堕胎药，又何来问她这一句？她任由他的怒火发泄在她身上，却始终无言。已经到了一句一伤的地步，真是无话可讲。
李隆基怒目圆睁，额头青筋迸起，充满血丝的眼睛直直的瞪着她，突然仰头狂笑：“你既恨我，自然不愿为我生下孩子，你才会毫无留恋之意，足以证明这个孩子是我的。既是如此，我又何必亲手杀害自己的骨肉。你刚才喝的是安胎药，这一剂下去，你休想再打掉这个孩子。你不想留他，我却偏要你生下他，我要让你我之间永远存着牵绊，一生一世都剪不断。”
淼惊愕的睁眼看他，他竟带着癫狂之态，不禁五内俱寒，僵直的摇头，喝道：“你竟用这种方法来试探我！李隆基，你好卑鄙！”
李隆基冷笑的瞪着她，道：“你现在才知道吗？你此生此世都休想逃离我，你从现在起就给好好安胎，若是这孩子有丝毫闪失，我必要张苒、卢爽怡、林紫叶来陪葬，你记住了。”
淼止不住的颤抖，急怒攻心，竟一口血喷了出来，眼睛一翻软倒在榻上。
李隆基大惊失色，接住她骨瘦如柴的身子，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唇角吻着她的额头，柔声道：“猫儿，不要恨我，我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你我怎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呢？我只想要一个真心待我的人，就这么难吗？”
他轻声细语的在她耳边说着，左肩处早已被血洇湿了一片，他却浑然不知。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骨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