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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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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府中单为读书所辟出的茂林院,坐落于府中西南角,前门连接前院,供家中老爷随时探望,方便了解儿子的读书进展,还有一道小门通向花园的亭台水榭,既是小憩的意思,也有陶冶情操、修身养性之所在。
它和修竹院在建筑图纸上各自占据两角,相对而望。但和修竹院对称分布、威严吉祥不同,茂林院青瓦白墙,看似普通,实则请来旧时的大匠,在房檐门柱上下功夫,雕工精致,尽显山川灵气、文化精华,是一种若隐若现、精致大气的美。
自薛家买地建宅,落脚于此,子孙代代都在茂林院中读书。宝钗也不例外。他自读书识字以来,薛老爷便惊呼天资高过自己十倍,于是为宝钗请的第一个先生,就是文名在外的年轻秀才谢崔吉。
别看只是区区一个秀才,薛老爷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他既希望以宝钗的聪慧与勤奋,能考中秀才,让薛家跨出历史的第一步,但宝钗是薛家的继承人,不能读成个心中只有科举的书呆子,得不到时就应该放弃科举,转而接手家业。
谢崔吉所在的谢家,出身金陵郊县,世代耕读传家,家风清正,子弟是童生、秀才者为数不少。不过谢崔吉只是旁系子弟,家中务农,手头拮据,在谢家家塾中上学。薛老爷既许诺赞助他之后的乡试、会试,又明里暗里地提示他,薛家虽然不做官,结交的官员们不会比世家大族少。
眼前身后的利益许尽了,谢崔吉百般思虑之下,终于来到薛家,一边给宝钗做了五六年的启蒙老师,一边刻苦攻读,为乡试做准备。
只是今年乃大比之年,谢崔吉自觉有点水平,可以参加乡试,积攒些考试经验。但另一边,他甚是喜爱弟子宝钗的天分,认为弟子到了一定的年纪,有了些许水平,可以开始漫长求索的科举之途。
于是他一边辞去,一边向薛老爷极力推荐宝钗参加今年的童生试,扬言宝钗通过县试、府试成为一名真正的童生大有希望。
薛老爷大喜之下,托请贵为金陵城中无冕之王的甄家人,请来一位府学中考试经验最为丰富的举人廪生丁宣,为宝钗的童生试做准备。他也是薛蟠今天的老师。
午餐过后,是主子小憩的时间。薛蟠却在自己的华贵的雕花床上辗转反侧。再过半个时辰,她就要走进无比熟悉的茂林院,这个她赶走过五六任夫子的地方。
八字胡的中年夫子说话啰嗦,头发斑白的小老头吐字含混,塌鼻梁的私塾教师自以为是……不论是哪一个夫子,一说话就让人犯困,教书的手段从来都是抄抄抄、念念念。
热得烦躁的薛蟠在被窝中转了个身,因年纪小所以稀疏的黑发铺展在玉枕上,蓬乱柔软。但玉枕传递的冰凉完全起不了效用,直到她提一下被子,脚丫从被子下探出来,才松了口气。
竭力入睡的薛蟠紧闭着眼睛,直到回想起在修竹院的一言一行,仿佛想起快乐的事情,脸上泛起微笑,沉入甜蜜的梦乡。
薛蟠踏进茂林院的时候,宝钗正在全神贯注地写字。他下笔间挥洒自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薛蟠自叹弗如。
直到一张大字写完,毛笔搁在笔架上,宝钗转头向妹妹打招呼,问道:“盼儿真的要来旁听我读书?”
薛蟠心中郁结,她几次三番要求读书,不过是在哥哥身边有个旁听的位置,何曾有过这般待遇。她索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摆好笔墨纸砚,从鼻子中哼出一声,道:“我已经和爹爹娘亲约好了,就黏在这里不走了。”
宝钗浅笑着说:“我不是嫌弃你。只是现在恐怕不合适。”他语气间带了点忧愁。
薛蟠见妹妹服软,立刻不气了,反而安慰道:“你放心,爹爹让我带上三字经和字帖。夫子若有讲课,能听则听,不能听则自便,全程不许我多言。”
宝钗起身走到妹妹身边,帮她研磨,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来得晚了些,谢夫子辞馆别去,现在的丁夫子……”
他话音未落,一个五六十岁、银眉鹤发的老先生缓步而入,脚步沉重。宝钗马上拿着完成的习字迎上去,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先生”。
丁老先生先是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接过习字后,眉毛拧成一团,失望地摇头,感叹说:“贵府少爷不过这么个水平,不好办啊。”
宝钗脊背挺得笔直,先是沉默,眨了好几次眼睛才说:“让先生失望了。”那老头坐在上首,皱巴巴的脸上泛起笑来。
薛蟠看得如此,哪里坐得住,马上反驳道:“我看写得很好啊。”
此话一出,首先惊住的是宝钗,他连忙转头示意薛蟠闭嘴,露出歉意的笑容,说:“舍妹无礼,惊扰先生。”
丁夫子也投来目光,看了薛蟠一眼,随即转回去,轻蔑地对宝钗说:“你妹妹年纪虽小,可不要疏忽了教育。你家中经商,虽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薛小姐也没有希望做个大家闺秀,谋个锦绣前程。但也不要自暴自弃,区区一个小家碧玉,以你家的财力不是轻而易举。”
宝钗面上的笑容一时间变得极为勉强:“舍妹不过是年纪小罢了,当不得夫子如此说。”
被学生反驳的丁夫子不仅不恼怒,反而得意地拍起桌子,一手指着宝钗,说:“反了你,竟然不敬夫子。罚你《大学》抄上十遍。明天我若见不到,有负薛老爷所托,只好弃馆而去。”一句话里,“弃馆而去”四字说得是掷地有声。
他话一说完,马上起身,喊了句“下课”,转身而去,走得两脚生风,健步如飞,瞬间没了影。
十遍《大学》?
薛蟠震惊于课业的繁重,扭头去看宝钗时,却见他眉目淡然,施施然坐下,抬手研磨,似乎不以为意。
“十遍《大学》是不是太多了?”薛蟠不忿,“我们去找娘亲,她一定会为我们做主。”
宝钗诧异地说:“《大学》是四书五经中,字数最少的一本。十遍《大学》的字数还不如一本《孟子》多。夫子布置的作业虽然多,却不是完不成的。”
“可……可他凭什么罚你?”薛蟠别过脸,不敢看宝钗。
宝钗见状,轻抚着妹妹的脑袋,安慰道:“不是你的错。丁夫子……”他一时间沉默下来,引来薛蟠的好奇目光。
宝钗自嘲地笑笑,慨叹道:“丁夫子可能是看不起商人吧,才迁怒了我。”
薛蟠怒目圆睁,气道:“他一个穷读书的,竟然敢看不去我们?我要去找爹爹,把他赶出去。”
“等一等。”宝钗抱起意图跑走的薛蟠,啼笑皆非,温声细语地说:“不要冲动。”
“冲动”两字就像是高悬的达摩克里斯之剑,让气冲冲的薛蟠蓦然间冷静下来。她萎靡地说:“真的不能赶走吗?”
少年宝钗的声音清越稳重:“现在不行,甚至告诉爹爹都不好。”
兄妹俩坐在午后安静的茂林院中,宝钗细细地把其中的弯弯绕绕解释给薛蟠听。丁宣如今是府学士子,上一科的座师是学政大人。他虽然五十多岁才中了举人,但也因为他年纪大,在同乡、同榜、同年间积累了无数的老师、同学、后辈子侄。这些人在他落难时没有多少真的会出手帮忙。但在学子、商人天然地彼此厌恶的境况下,丁宣在自己圈子里大嘴巴,说些薛家的坏话,其他人只会有意无意地推波助澜。
“所以,就任由他去?”薛蟠吃惊的同时,说不清心中感受。他行事,从来都是随心所欲,何曾瞻前顾后到这种程度。
宝钗点了点屋里的窗户,说:“丁夫子也不蠢。他来上课时,书童、小厮打发得远远的;课后布置的抄写,虽说繁重,还远不到说离谱。你给外人一说,人家反而要夸有这么一位严师。”
“但爹爹……”
“不要让爹爹左右为难。盼儿,”宝钗的声音逐渐变得低沉而严肃,“我要参加县试、府试、院试,成为秀才,再参加乡试,成为举人,最后参加会试,成为进士。这一路上会遭受的排斥,丁夫子只不过是第一个,离最后一个远着呢。我不能还没展现出优秀,先败坏了名声。”
“那这个讨厌鬼什么时候?”薛蟠细细打量着宝钗,在他无奈劝说妹妹的情况下,宝钗才在神色间露出两分疲倦。
“等数月后的县试一过,我又不是受虐狂,找到机会就会炒了他。”宝钗仿佛想振作般笑了,“我也摸到些诀窍了,丁夫子只会罚人抄《大学》,还不怎么注重检查。抄着抄着,我渐渐抄得快了,已经攒了好些存货,今天可以早些睡。”
薛蟠本想建议宝钗找人代抄,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宝钗连一个小小夫子都想得如此之多,怎么肯给别人留下把柄。
而宝钗只是轻言细语地说着自己的打算:“考过县试,不论通没通过,父亲都有了由头礼送夫子。到时候,爹爹自有公断。”他微微垂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留下斑驳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