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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品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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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喜约她品茶,选在二环领事馆附近一家茶道社。该茶社老板是两位大忙人,平日管理店主是位92年的小姑娘。浣心第一次去是七年前,一位客户熊总约在此谈事。那时店铺才刚营业不久,小姑娘坐主奉茶,腼腆青涩细心,茶道手法娴熟。熊总爱好诗书,爱与她交流佛法,去时也爱书法留字。有次当着浣心的面,主动出资请她入学修学业,直夸她是有慧根之人。
浣心喉咙里像塞着什么东西,轻咳了声。
小姑娘婉拒。
今日来坐,见昔日的小姑娘已出落为丰韵有形的妇人,孩子已两周岁,轻言细语不再,珠润玉滑早已不复当年影。喜笑颜开盈门,与江喜是熟的。浣心看那储茶柜上的名字,熊总的茶叶还安放着,而熊总早已消失在江湖里。
人没认出浣心来,贵人总是多忘事的。
江喜来不为别的,为自己表妹的事情。本是不愿意捅破的一层纸,现形势变了,老宽已是合法单身钻石王老五,她的表妹是可以合理合法晋升位份。
想晋升,得有人旁敲侧击,思来想去,没谁比眼前这位女人一句话来得顺理成章了。先是一番缘分弄人的倾诉,自己的傻妹妹未经情场,年纪轻轻便做了未婚母亲,门里门外都苦涩。
浣心瞅着眼前主茶的熟女,常年如一日奉茶,听了多少江湖风尘事。既是风尘事,何来冤枉苦楚?记忆中的芊芊十指,现微胖短小,合着腰围,坐着挤出了赘肉。脸上脂粉淡抹相宜,倒是整洁的,对耳边事是不悲不喜似的。
有时人能学着这样,也能清净一点。
“浣妹妹,你看灵灵现也进公司为老宽分担烦忧了,家事照顾不误,侄儿子还小,离不开妈的手,两边水端着平,眼下的辛苦也是为一家人长远发展,能否请你们家出面进劝下?”
主茶女人参茶姿势迟疑两秒,继而往浣心跟前的空茶杯稳稳地斟了三分之二茶汤,第三泡茶汤金黄,香味浓郁。浣心借手端杯,闭眼持香,充耳不闻道,“正山小种金骏眉,水中带甜,甜里透香。”
“姐姐三言两语,道出金骏眉的醉人之处。”主茶女人信手拈来一句,足见多年功夫渐长。
“入口是甘爽,但不及普洱带涩,如事事强求图圆满,怕也是违背天伦常理,顺其自然会不会更好?”
二人相视一笑,递出饮尽的空杯,再添上。
“谢谢你。”
这场茶局匆匆结束,江喜是大忙人,买单先行离去。浣心不急不慢去了趟洗手间,茶喝通了,就会这样浑身舒畅。出门处,碰见店主,像是候着她似的。推开门,挽着她手仿若是旧识。浣心今日出来穿了双小细高跟凉鞋,脚趾头极浅芥末绿指甲,在炎炎夏季里多一份清凉。人护着她,“转角楼梯口,姐姐当心。”
“认出来了?”浣心似笑非笑地瞧着她,轻捏着她的手腕。
“姐姐进门便知了,当年少无知,亏得姐姐提醒...”
“啊,”状似陷入回忆,一颦一笑皆见本心。“我可什么都没说。”
浣心细手随意往身旁女人手背一耷,相扶走了一段,只笑不语,尽在不言中。送上车,浣心摇下窗户,“回去吧,保重啊。”
“姐姐也保重,小店欢迎常来。”
这世间的人与事,没无缘无故的好,也没无缘无故的坏。就算是咬着金匙出生,生得姹紫嫣红,羡煞旁人,仍有大起大落,悲欢离合,小情小绪。若是年轻时看不明白一个铁血硬汉虔诚跪立佛前叩三个响头,步入中年后对常把无神论挂嘴边者忽然一跃踏入佛门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人是会变的,变化可以非常快,非常大。
再见苏璃,距上次会面已是半年后。
人是亲自送结婚请柬来的。人生并没有太多惊喜,新郎是凯总。
傍晚入夜,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人坐在靠南河边香格里拉酒店咖啡吧里,视野内不远处是座仿石砖堆砌而成的古桥,在斜晖余阳拂照下,桥形倒影在河水里,显得既沧桑又优雅。咖啡厅大堂正中圆弧舞台处摆放了一台雅马哈钢琴,一位瘦高的男士身着燕尾服弹奏曲子,曲子是舒伯特的鳟鱼,轻快动听,仿佛琴键上数条活泼乱跳的鱼在探出水面嬉戏。
“是老凯提议来亲自送你请柬的,我让他在楼下车上等。”面前的女人情惑不再,举手投足间都是理性的因子在流动,主观能动性极强,越来越有几分法官冷峻的模样。仍是笑的,嘴边的小窝仍是看得人心醉,眉间难散的无奈亦是抹不去的忧伤。
“要不请上来一块晚餐?”
“他妈让阿姨烧了一桌菜等我们回去商讨宾客名单。”
“哦,好...现正是你们忙的时候...”
女人唇边的肌肉莫名抽动了下,“他们忙,我不忙...”埋头理了理裙摆,轻叹口气,“都是流程...”
浣心抿了抿咖啡,笑着问,“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女人摇摇头,哀愁浮上好看的面容,镰刀式的温柔,刀锋已被磨平。“看着你我能透透气。”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说话。浣心想眼前的女人需要力量,不是谁都像她这样简单撇脱了事。身份是尊贵象征,也是牢笼枷锁。穿上这件衣服后,就难脱下。
“我和他...从英国回R城,见过父母后,什么都变了。常吵,一点小事就闹分手,我好像分手常挂嘴边,心里也不会真的分开一样。”
“我们回来,一起考试,有我爸的关系在,我进法院,他进银行,一起打拼,一起买房,一起做了好多好多事情,原想绑在一起就是一辈子。”
“前年夏天,父母想我们结婚办酒,起初他说再等等,意见不一,我闹着分手,他仍然不愿意求婚。分开后,去年有天晚上我喝了酒扭着他不放,看见你发来的信息,我才知道,原来他不是不想结婚,是不想和我结。”
“我借我哥用了手段,逼着他回心转意。他脾气倔,拧着不回应。行里高管都知道我们的关系,他举步维艰,但仍然不肯放弃你。”
“后来总部出现了一个机会,他可以逃离是非,在我们够不着的地方,他顺势就走了,宁愿在异地每日泡酒池林立,人模鬼样,也不愿向我家低一下头。从头至尾,我就像门外人一样。”
“后来听说了你,已另嫁他人,我接近你,观察你,想看你哪点比我好,我没看出来,这一切更像个笑话。他没选择我,也没选择你,他选择的是自己。”
一对眸子黯淡无光,两滴泪珠垂直划过颧骨。
“不知道他想怎么样,送上门的不要,自己主动的也不要,他要什么呢?”
分手后,浣心沉默将车驶上绕城,倏尔喉管一声哽咽,在车内嚎啕大哭,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朦胧视线看不清前方的路。将车停在应急区,打了双向灯,夜里正是堵车时段。她将音乐调至大声,盖过了自己的哭声。伤心像暴雨后的洪水,止不住地暴涨,眼眶红肿发胀,不断地掉泪,关不住闸口。
她清楚知道老羊要的是什么。
她浮现出人一言不发的样子。
他发不出声,其实心中一片汪洋苦海。
到家时,老守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两人互问了声吃饭没,她便默默走进卫浴间,卸了妆,洁了面,打开花洒水四溅。抱着自己蹲在地砖上无声无息又抽了会儿,磨蹭了半个多小时才收拾好。看镜中的自己,双瞳通红,又似要掉下泪来。深吸口气,吹干了头发,用绵纸蘸了SK2神仙水一点一点浸湿面部,兰蔻精华液拍打在脸上。慢慢踱步出来见老守仍在看谍战片,枪枪杀杀的见惯了,也会为江湖儿女断肠。老守估计从她进门便早察觉出不对劲,往里靠让出点空位,从后抱着她躺下。怀里的女人翻了个身,伤伤心心的再次啜泣了起来。
守见方像拍条遗失爱物的小狗,一下一下地,眼睛仍不离开电视剧。她的嘴瓣儿往下一耷拉,“璃璃要结婚了,新郎不是老羊。”
“他是男人的嘛...”
“世道太欺负人了——”
“你怎么知道后面的不会更好呢?”女人扯住男人的衬衣擦泪,“你都可以欺负我,何况世道呢?”
破涕而笑。
“就是,男人超长待机,只要是保持稳久蓄能,日后讲不准会带讲瑞典语希伯来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法语的来喝茶,要不就是讲粤语闽南语吴语随口一哼小调便是太湖美——”
“一天就知道玩儿!”
“我可没只顾着玩儿,今天签了一个专栏。”
“什么东西?”
“报社专栏。”
“做什么的?”
“写你们这些正经人的生活趣事。”
“我们有什么好写的?”
“有啊,一天从早忙到完,写些有意思的帮你们身心拔高一尺,灵魂高一丈。”
男人笑得无可奈何。
“大善为官,小善为慈,中善为什么,你知道吗?”
“你说。”
“马平人的心,让人的心里舒舒服服的,不生疙瘩。”
“有啥用?”
“心平了,愉快了,做嘛嘛顺!”
“文化人,说啥都是理。”
“错,不是理,”翻个身,盯着眼前人,眸子眨巴眨巴地,“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