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逐日》行苇

125、归云无归处

　　看上去快要下雨了，灰蒙蒙的天压得很低，乌云从四面八方聚拢，只待蓄势而发，肆意倾洒。
　　双雁带着几个仆妇将薄被收了起来，换上厚些的。玲珑在一旁生起了炭盆，好去去湿气。各人一边忙着，一边不是偷眼看着相对而坐的玄山君和叶云徊，无一不觉得这对璧人十分养眼。
　　萧历瑾拿着一本书看了过半，叶云徊给他斟了茶放在手边，顺势直起上身往窗外看了看，嘴里说着：“这雨怎么还不下？”
　　话音未落，忽然响起一个惊天动地的炸雷，紧接着天空中电光闪过，霎那间亮如白昼。她不禁一哆嗦，身子匍匐下来，趴在了茶案上。那惊雷却没有停，接连不断响了好几下，声声振聋发聩。萧历瑾立刻放下书，闪身而来将她抱在怀里，手在她头上轻抚，爱护安慰之意切切，仿佛房中其他人不存在。
　　玲珑和双雁早已见怪不怪，其余几个寻常没有机会近身服侍的仆妇都暗自惊讶极了，没想到看着不近人情的玄山君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
　　雨很快声势浩大地落了下来，密集的雨声铺天盖地。即便如此，众人还是辨出了那一阵阵迅疾的马蹄声。此时乘雨前来，怕是有什么急事吧？
　　未及片刻，程衔鹿出现在了门外。他跪在地上，对着萧历瑾叩首道：“三公子，阳城急报，二爷往生了。”
　　叶云徊有些呆住了。此时此刻，这样的消息是她始料未及的。这些年来，萧玉麟实在算不上一个有存在感的人。他常年卧床，没有行动能力，与废人无异，在江湖上早已不算什么角色。然而，就像阳光下时不时出现的一点阴影，只要他活着一天，就在提醒孔雀山庄和昆仑派那绕不过去的过节。无论如何，顾重楼把他伤成这样的时候，还是昆仑派的人。也正因如此，叶云徊和萧历瑾一路走来并不算顺遂。
　　早先叶云徊还曾纠结过，等自己和玄山君成亲后，要怎么面对他这位二叔。虽然顾重楼早已不是昆仑的人，自己甚至不认识他，可这笔帐溯到源头，总是跟昆仑派有关的。要是二叔骂自己怎么办？她是小辈，不能和他计较。可她并非无限退让的人，若是骂得狠了，必定忍不住要还嘴，到时只会让玄山君难做……实在不行，她就回昆仑去避一避，等二叔心情好些了，她再回去。
　　可眼下……
　　叶云徊不知该喜该悲，一时心中复杂，下意识地看向萧历瑾。只见他没了一贯的镇定自若，神色竟有些怔怔的，甚至带着些许茫然，继而眼底升腾起哀意。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怯怯地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他双手扶住她的肩，郑重道：“我要回一趟阳城，你好好在这里等我。”
　　回阳城？不带她去吗？
　　叶云徊张了张嘴，却没有问出这句话来。萧玉麟多舛的命运由昆仑造成，恐怕死后也不想见到她这个昆仑来的人。她只好点点头，怜惜地看着萧历瑾，轻声道：“你路上保重，我等你啊。”
　　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她眼中的眷恋，她忽然害怕起来。萧玉麟死了，他这条命算不算是昆仑拿走的呢？如果玄山君也这样认为，那他们还能在一起吗？
　　可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萧历瑾的脸色比外面的天还阴沉，随着他疾步而去，雨声很快盖过了一切。叶云徊落寞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心头只觉说不出的沉重。

　　夏州阳城，孔雀山庄。
　　大门上悬挂了几只白色灯笼，门后是一片缟素。上门吊唁的人流未曾断过，合府上下比平日更为忙碌，不时有仆人小厮匆匆而过，俱神色紧张，倒看不出太多悲意来。
　　萧历瑾踏进门时，看见被两位兄长簇拥着的父亲萧玉麒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不少，由心腹管家萧开文搀扶着才勉强支撑住。但他也说不清楚，父亲过度悲伤的神情有没有藏着一丝如释重负。
　　他快步走过去对父亲行礼，与兄长们打过招呼。
　　萧玉麒的声音全然不似往日苍劲：“你去给你二叔上柱香，磕几个头吧。”
　　萧历瑾应下，正待往后去，忽然两只枯爪一般的手缠住了他的手臂，一阵尖利的女声直击耳膜：“是你，是你害了我哥哥！是你们害死了我丈夫！”
　　周遭立时安静下来，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惊惶地看过去，竟是萧玉麟的夫人厉琼芝。她本应被软禁在院中，却不知怎么在这个当口跑了出来。常年隐居的生活让她的皮肤看上去惨白没有光泽，眼底带着青灰，仅憔悴二字不足形容。然而此时她脸上阴狠中带着癫狂，咬牙切齿恨意森然，看着如同凄厉女鬼。
　　萧玉麒一向嫌她疯癫无状，怕她丢人，亦担心她伤了萧玉麟，因此常命人看守，不准她出自己的屋子半步。此时眼见她缠住萧历瑾，更是心惊肉跳，虽然知道自己儿子的实力，却忍不住害怕他有什么好歹，心一下提到了喉头，又惊又怒道：“你，你做什么，赶快放开历瑾！”
　　厉琼芝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他道：“你这个虚伪的小人，竟还在这里大放厥词！拜你们一家所赐，尤其是你那个死鬼父亲，我这一生都毁了……”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萧历瑾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胳膊，那点力气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稍一用力便可挣脱，但他没有挣扎，而是沉默地看着这位二婶。说来许多年没有见过她了，竟不知她变成了这副模样，当年的青春美貌不复存在，韶华已弃她而去。而比消失了的年华更显凄凉的，是她那无从安放的愤怒。她要向谁去发泄这一切呢？她被辜负的青春，名不副实的婚后生活，以及如今因莫逆归来而倒下的娘家。
　　人人都想象得到她的无助，却没有人可以帮到她。她的人生走到这里，已经成了江湖上一个不那么动听的故事，带着灰暗的底色停留在了过去。
　　现在的她就像一个疯婆子，抓着萧历瑾的衣袖声声叩问，要将自己的愤懑和郁郁全部宣泄出来，全然不顾一切只是徒劳。
　　萧玉麒很快镇定下来，当着满场宾客道：“弟妹，我二弟骤逝，你一时悲伤过度，言语癫狂了些，是可以理解的。玉麟虽然不在了，你也不必担心你的将来，孔雀山庄必会厚待你。”
　　厉琼芝冷笑道：“厚待？怎么个厚待？”
　　萧玉麒指了指自己的三个儿子：“玉麟无后，却也不是没有人给他送终。直到出殡之日，我的三个儿子都给他披麻戴孝，送他上路。”
　　听到这里，厉琼芝猛然松开抓着萧历瑾衣袖的手，张牙舞爪地朝萧玉麒扑过来，尖叫道：“他要怎么有后？你当真在这里信口雌黄，他为什么无后，你给我说清楚，你这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老匹夫！”
　　早有人将她拦下来，两边齐齐拉住，以防她再扑上去，却没有人敢上前捂住她的嘴。萧玉麒眉头愈紧，身边的两个儿子都悄声问道是否要让人将二婶带下去，他摇了摇头，暗暗咬紧了牙。
　　厉琼芝没有消停，一边挣扎一边痛骂：“你们一家都是骗子，当年将我诓来嫁给这个没用的东西，我这辈子连真正的女人都没做过，怎么让他有后？你倒是不怕让天下人笑话！我堂堂归云宗主之妹，却被骗到你们家来过这生不如死的日子！萧玉麒你天打雷劈！”
　　“弟妹请矜持些！”萧玉麒终于再忍不住，沉声斥道，“这件事是孔雀山庄亏欠于你，我认。但这是我父亲在世时做出的决定，后来你哥哥也未有异议，否则他怎么不来接你回去？”
　　这句话无异于一把刀扎在厉琼芝心上，她怔愣了一会儿，继而睚眦欲裂，双目猩红中泪光积聚，眼泪倾泄而落。她哽咽半晌，方才艰难开口：“是啊，所有人都放弃我了，将我丢在这里，一天天的捱日子。我哥哥不敢得罪孔雀山庄，自然不会来寻我。我若自己回去，也丢了归云宗的脸面。我活该就是被丢掉的那个，就该过这样的日子。可就连这样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说到这里，她转而望向萧历瑾，声音嘶哑，却愤怒至极：“本来我都认了，就在阳城了此残生。只要归云宗能兴盛下去，我什么都认了。可昆仑派竟然害得我哥亡命天涯，至今不知下落不知死活。现在归云宗烟消云散，在江湖上没了一席之地，这算什么？我的付出、我的牺牲都算什么？而你却要娶昆仑派的人，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萧历瑾淡淡道：“你哥哥所作所为天怒人怨，他如今不过正在经历当初莫逆经受过的，很公平。”
　　“公平？孔雀山庄的人也配谈公平？”厉琼芝咆哮道，“当初骗我过来嫁给一个废人，可谈得上公平？我是归云宗的人，你们却答应了黑水城威烈侯的结盟条件，找到莫逆。若非莫逆现世，我哥怎会被拉下掌门之位，归云宗一朝解散。你们本来与昆仑势不两立，如今却要联姻，还不是你色迷心窍，你那虚伪的爹也想攀上昆仑这棵大树，否则你怎会娶一个毫无功力空有皮相的女人？你们两派如今是好了，归云宗却被你们勾结起来害成这个样子，这也叫公平？这都是阴谋，阴谋！”
　　萧历珊忍不住道：“二婶，你这就此言差矣了。我们答应黑水城的要求之时，并无人知道你哥干过的那些，”他略微斟酌了下，“事情，什么勾结什么阴谋，从何说起呢？何况莫逆是昆仑的人找到的，你可怪不到孔雀山庄头上。”
　　萧历玮就没这么客气了：“若你哥哥没有干过那些黑了心肠的事，恐怕有人想扳倒他都不行呢。至于历瑾与昆仑小叶道长的婚事，就更与此无关了。我们孔雀山庄虽难称天下第一，却也不至于要向昆仑俯首。如今两家能结秦晋之好，强强联合互相扶持，实乃幸事，与阴谋二字扯不上半点关系。二婶，你脑子是糊涂了些，可也要知轻重，今日二叔灵堂在此，可不容胡言乱语。”
　　这一席话下来，慢慢勾起了在场的人关于厉燕士那些卑鄙行径的回忆，三言两语就有人就打开了话匣子，声音不大不小的开始谈论起来。厉琼芝听在耳中羞愤不已，脑中嗡然作响，怒火攻心之下几欲昏厥，之前还在奋力挣扎的身子也渐渐软了下来。
　　萧玉麒有意等了片刻，恰到好处出声道：“归云宗虽不在了，孔雀山庄还是你的家，不会不管你的。弟妹你悲伤过度，先去休息一阵吧。”
　　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顺理成章地上前来，扶起已说不出话的厉琼芝往后去了。寂静了片刻，院中又恢复了先前的动静。
　　萧玉麒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过来对萧历瑾道：“你二叔走得安然，没有什么痛苦，也算解脱了。”
　　萧历瑾点点头。
　　这时，父亲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些：“这样也好，我们和昆仑的亲事就无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