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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不改其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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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饿到要吃树皮草根了吗?”一只巨大的青毛狐狸在崎岖的山路中灵活穿行,九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惊扰着矮枝头上的小黄莺。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上的宝贝多着呢。”拄着樱花枝一走三喘的书生跟在它后头慢悠悠回答。
“啧,还不是因为你种啥都不活才要来挖点现成的。”狐狸取笑,毫不留情地拆穿他。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书生神情自若,心态甚好,丝毫不受影响。“我啊,都是按照《齐民要术》里的办法耕种,总不会有错的。只道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罢!”
“一介书生,既不入官场,又不上战场,说你逍遥快活吧,却穷得黑白分明。说你安分守己吧,但孤苦伶仃。都这样落魄了,还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空话聊以□□,自欺欺人。”狐狸阔步前行着带路,烦烦琐琐话里带刺,又叹息又不争。
“人活着可真没意思,求荣华富贵,求阖家团圆,求平安喜乐,求长生不老,死了就轮回,周而复始。妖可不一样,没有虽死犹荣,只有成王败寇;没有寿终正寝,只有灰飞烟灭;没有并肩作战,只有得道成仙。我们的一生,可比人潇洒自在多了。”
“既然术业有专攻,要不我们再去集市上卖字换钱买吃的?”
但他还是最担心尚关哪一天就饿死在深山里了。
“若想日日下山买吃的,那不知直接搬走罢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徒弟,人各有志,为师没有大抱负,也害怕麻烦,或许如你所说,我平庸无用,得过且过。可人不比妖,‘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我第一次来到世间,不太想过别人的人生,上已无双亲侍奉,下又无子女供养,一直孑然一身,踽踽独行,没有要做的,没有想做的,‘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不是人中龙凤又如何?功德未能圆满又怎样?‘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我了无牵挂,觉得舒服,如此这般,就挺好的。”
书生停步执杖,看着眼前的大好山河,云雾朦胧间好像看见他咬了下唇,“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我很喜欢这里,还有你陪着我呢,可你一直要赶我走,如果我离开大山了,或许,或许......”
他的低喃大狐狸可全都听见了,听的都不好意思起来了,嗐!住就住嘛,山这么大还不够你住吗?把他说的这么坏,明明自己是只好心的狐呐。
不对不对,谁让这人先挑衅的!来就来了,还大张旗鼓,要是谁人都学你这般,这山可怎么住了?不对付你,别人就该爬我头上了,我还怎么在山里竖威风?
狐狸纠结着想来想去,终究拉不下脸跟他握手言和,又开不了嘴安慰,烦躁得直勾勾望着浑身伤感的人儿哼唧。
“那你就住在市井里,多热闹啊,当个教书先生也好,说道说道别人,三餐不愁了。你好歹还有几分姿色,人间的小娘子不都挺喜欢你的吗?去按部就班的成家立业,享庸俗的天伦之乐,隐居可没想的那么好,一堆破石头烂花草,还有我们狐妖天天欺负人。”
不知为何,这话里话外怎么听都有股浓浓的酸味。
书生回头也是一脸的诧异,半张着嘴似乎要说点什么,他走到仰着头闭着眼的狐狸面前,伸手挠了挠那毛茸茸的下巴,最后只是坚定的吐了两个字,“不要。”
人生若如蜉蝣,朝生暮死,醉生梦死,弹指一挥间,那便拼了命去做让自己开心的事吧。
“你觉得最开心的是什么?”
“比如此时此刻。”
“被蚊虫叮咬?”
“是和你一块。”
尚输舒服得把脑袋趴在了地面,“摸摸头,摸摸头,还有鼻子,这样舒服......”
“这么多年来都是我们人欺负你们妖,我就留下赎罪让你一直欺负好不好?”尚关笑了起来,两只手都上手去揉光滑的青毛狐头,他边摸边絮絮叨叨,又像是在对尚输说,“在哪都好,我习惯了,小时候有个算命的说我命理不好,是孤星转世,克天克地克父母亲友,一生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有人嘲我荒废大好年华;有人奚我不系之舟,满盘皆输;更多人嫌我晦气,避之不及。唯独你一直觉我好,真奇怪。唯有你,让我一直很开心。”
‘我也不是一个好狐子,不是一个好老大,甚至不算一个好妖,没做过好事,对人也不友好,可有很多人都觉得我很好,真奇怪,我也开始觉得自己还不错。’狐狸悄然想。
他睁开眼,站直了身子,要比无精打采的尚关高出一个狐头。
尚关仰视着他,眼神忽明忽暗,肩膀被一只突然伸过来,沉甸甸的爪子搭塌了一边。
“我就觉得你这命格非同凡响啊,克天克地?那可不就是天上地下妄自尊大了?神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过去的事你别放心上,你想啊,我名字不是叫‘常赢’嘛,有常赢在你身边怎么会满盘皆输呢?以后吾就罩着你了,有我在你就不会再被别人欺负了!那些鬼话连篇,害人不浅的臭道士,一天天坑蒙拐骗还抓妖捉鬼,扰得三界不得安宁,等我见着了,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双杀一对!”
一番话说得诚恳,豪气冲天,肝胆相照。自动就把面前的小可怜归到自家的了,另一只爪子按在心口,把胸脯拍得啪啪响。
“尚关,我看不得你引咎自责。”
你在我心里有万般好。
尚关的眼睛一瞬全亮了,亮晶晶的发着光。怎么能有人这么会“胡说八道”?硬是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说成“我命由我不由天”了?但是,但是可真让人高兴啊。
“问何物,能令公喜?”他终于舒眉展眼,喜笑颜开,“总自诩看透人情冷暖,尽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哪料还有一位在我面前风雨不动安如山,来来往往,不为名利。才知道原来看的如此浅薄,幸好,此心还未蒙尘,重见光,便相许,太小,只许一位。相伴相知,相依为命,是狐是人又有何重要?”
尚输眨眨眼,听这人文绉绉的说话真费劲。试探着,“尚关是在夸我吗?”
“嗯。”尚关点头。挚友踏光来,相遇朝露湿。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于是尚输的尾巴都摇起来了,大声问道,“那是喜欢我的意思吗!”
“不可说。”尚关笑着把他竖得直直的耳朵捂上了。
“噢噢!我懂,那话怎么讲来着.....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你让我自己琢磨琢磨。”关键时刻尚输总不太灵光,满心眼都是没啥好话的尚关夸他了!夸啥了倒不重要,主要是,被夸了呀!嘿嘿嘿......
笑得满面春风的尚关捏起狐脸上一笑就堆起来的肉,晃了晃,喊他,“常赢?常赢?”
尚输回神,“干啥?叫我吗?”
“昂。”尚关捡起木枝,“走啦,找吃的去。”
“算了,你以后还是叫‘小输’吧,习惯了。”尚输转了一圈脖子把人甩到背上驮着跑,边跑边道,“就你们人那小胳膊小腿,慢死了!”
尚关趴在他背上起起伏伏,脸上还挂着笑,“不要‘常赢’啦?”
“送你了,吾不喜欢欺负弱小。”尚输一颠屁股把人往前推,果不其然听见“哎呦!”一声惊呼。他得意的憋着笑,听背上人故作正经:
“与君相识青史中,自在逍遥输赢外......”
狐狸步履不停,忽快忽慢,旋转跳跃,上上下下:“我可没认输啊,一码归一码,我还没原谅你呢,咱们的账以后慢慢算。”
“好好好,你慢点,别别别走那么边,哎呀!怎么会这么颠——簸——啊?小输,小输,你会不会变形啊?比如变成马呢?实在不行变个马鞍呢?要不然,要不然让为师下去吧,为师觉得自己跑得还挺快的,真的——我不想坐了,我的臀,我的臀......”尚关慌乱中透出一丝镇定,僵硬中又有一种灵活,明明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却动得手舞足蹈。
尚输玩够了,收起恶趣味闲庭信步地游走山间,口头依然恐吓,“抓紧了,掉下去不救你。”
于是尚关的身子更加紧绷了,用尽全力揪着尚输的毛,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脖子,整个头都埋进长毛里,双脚盘着他的肚子,像是要在这扎根似的,抖得比尚输还厉害。
尚输寻思人可真胆小,但嘲笑的笑容还未浮现嘴角便被紧皱的眉头耷拉了整张脸,他努力想伸长喉颈,却仿佛十斤牛皮糖压身,怎么都甩不掉,毛不知道掉了多少,耳边还萦绕着既哀怨又凄厉,既空灵又悠长的抽泣,“咳,我就随口一说,你别急呀,行行行,不会掉下去的,掉,掉下去了我也救你!咳咳咳,松,松手,要被掐死了,快松手,看不清路了,救命,救命啊,抓狐狸啦,人抓狐狸啦......”
人骗了狐崽子,他从柔软的绒毛中露出半边脸,喜形于色,哪有一点害怕。人又骗了不识字的狐崽子,输家不许赢家走,一撇一捺写下他的眉眼,收敛于书卷气中,那是世间最好看,一人占尽万篇章,翻过纸页后上书:心往矣。
“问曰山居何似好?起时日高睡时早。山中软草以为衣,斋食松柏随时饱。卧崖龛,石枕脑,一抱乱草为衣袄。面前若有狼藉生,一阵风来自扫了。独隐山,实畅道,更无诸事乱相扰......”
不知谁先起了歌头,于是两人便一起打着拍子,渐渐起调。
东方亮,山雾漫,只见一布衣背竹箩,似驾鹤而来的高人,似骑牛出山的仙人。一大狐漫步山路,左爪带佛珠,琏上挂青穗。他们兴致盎然,风风韵韵的唱歌儿,若有人见此场景定会大吃一惊。
山峰丛林间,日头渐渐高照,大雾散去,事物都清楚起来。
尚关四下寻找,口中念念有词,“鱼腥草,清热解毒。紫苏叶,能散表寒。藿香,芳香化浊。薄荷,清心明目......”一路走着,背箩里乱七八糟丢了好些草药。
尚输时而踱步时而跳跃,嘴里也念念叨叨的,“桃胶,可吃。蘑菇,可吃。竹笋,可吃。松子,可吃。山莓,可吃。无花果,可吃。野葡萄,可吃。桃金娘,可吃......”很快,半个背箩都满了。
“够了,小输......”尚输正要说什么,脚下一交错,踉跄着身形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
被尖锐的石子扎到会很痛吧,可惜我这么好看的皮囊了,要破相了。他在心底叹息,条件反射地用手挡在身前,直直闭上了眼睛。
地面的触感却是软绵绵的,像是躺在云端里。完了,这是摔傻了,感知都出了问题。
“没死你就给我起开!”身下一声怒吼。
吓得尚关连忙睁开眼,满是诧异与迷茫,他好端端坐着的正是用脸刹车来接住他的尚输啊!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原来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大脑空白的也不止一个。
他急忙忙下地去察看还在努力张着四肢把身体撑到最大的小狐狸,“小输你还好吧?怎么,怎么.......”
“先别动我,我觉得我疯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就躺地上了.....”尚输有气无力地说,翻了个身叹气,尚关压下来的那刻,他突然知道了升仙的感觉。
“傻狐狸。”尚关怜爱地揉揉那软软的小肚子,里面是差点移位五脏六腑。
“你才傻,你全族都傻。好心没好报,狗咬吕洞宾。”尚输伸着舌头,想试图再挤点白沫出来。
“自古师徒是一家。”尚关笑道,“还有力气拌嘴,无恙。为师回去给你做好吃的养养膘。”
“不养膘,肥了就跑不动了,会被抓住的。”尚输扭捏两下就满意的窝在尚关怀里,舒舒服服地找好位置。“看在我舍命相救的份上,这几天能不能不学课啦?”
“放心,小输的好我都记着呢,你都受伤了为师还让你学课未免太不通情达理了,这几天你就在光尘舍里好好静养,我照顾你。”尚关把结好的草环放到狐狸嘴上,“这就叫,结草衔环。”
“好狂放的草环。”尚输叼起毛糙的小圈,漂亮的黑眸盯成了斗鸡眼,“你照顾人哦,怎么听都像我族隔壁的黄鼠狼给......”
尚关抱起变回男子的尚输下山,听着那张红彤彤的小嘴讲个不停,返途山清水秀,繁花似锦,似乎更叫人心旷神怡了。
“等等!吾的蘑菇掉地上啦!”
突然一声后知后觉的尖叫打破宁静,满满的心疼。
朝后看去,路上孤零零躺着刚刚采摘的各种草药食材。竹筐是破的,一路走一路漏,山珍懒懒洋洋的撒满地面任君选择,成了一条五彩斑斓的标记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