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妄（奈桔）》郗夙

1、相遇

　　感情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无论是当初他作为人的鬼蜘蛛，还是作为拥有鬼蜘蛛之心的他。

　　人见城的夜总是这么的静谧，微风习习，抚过他的面颊，带着一股湿冷，阴暗的气息，不久前的那一箭确实对这个身体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他一边想着一边拢了拢身上绘着祥云的淡紫色和服。

　　那个女人，那个酷似桔梗的女人……

　　啊，桔梗。

　　真的是一个许久不曾想起的女人。

　　一个，愚蠢到了极点的女人。

　　许是今天的月色格外的美丽，许是庭院朦胧的月华太过圣洁，那不知名的感情蠢蠢欲动，仿佛是五十年前那逼仄潮湿的洞穴，充满着污秽不堪的灵魂浑身瘫痪，只余那一只眼睛瞪着死死地，与他而言，没有昼夜之分，这肮脏的世间与他而言只余下了那一抹圣洁的身影。

　　那白衣绯裤的巫女自光影处闲庭信步而来，带着旷野青草的芬芳与温柔干燥的暖光。

　　多么的讽刺啊，本该在黑暗中苟且偷生的污秽灵魂竟然对圣洁高贵的巫女产生了不该有的奢望和贪念。

　　那欲望和贪婪日益的蚕食着他的心。

　　低贱如泥的强盗日渐注意到自己永生无法触及的巫女有了情感，她的法力日益薄弱，她嘴角的微笑日益多了起来。仿佛那水中月镜中花开始凝实，那高山之雪，皎皎之月不再那么遥不可及。她慢慢改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女子，却是为了一个半妖。

　　嫉妒吞食了他的理智，他将自己污秽的灵魂与毫无用处的低贱身体献给了妖怪，只为了心中那一抹圣洁的光。

　　桔梗。

　　多么可笑啊。他还以为是多么坚贞不渝的感情呢。

　　奈落坐在窗柩前撑着头低低地笑起来。

　　人类的感情，脆弱的简直不堪一击。只需要小小的一点计谋瞬间便溃不成军。

　　桔梗，想到这个名字，他又忍不住地蹙起了眉头，多么愚蠢的女人，她若珍惜自己的性命，只要向四魂之玉许愿就行了，让自己一个人活下来……只要她自私的向玉许愿就行了。但是那个女人，她却选择了抱着四魂之玉而死。

　　这些脆弱而虚妄的情感啊，他淡淡嗤笑道，毫无用处，可怜又可悲。

　　“不可以，谁都不能进。”

　　空寂的屋子里，家臣的声音很容易便能传过来，他挑了挑眉，依稀记得好似有人对他说要为他请一位巫女治病。

　　果不其然，“我把能够治好荫刀大人的巫女带来了。”

　　门口的家臣还是尽职尽责道，“可是主公说不准任何人进来。”

　　“主公不愿意见任何人。”

　　“喂……喂！”

　　隔着竹子做的门帘，他只能看到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影，区区一个巫女，胆子倒是不小。

　　他有些无趣的抬起头，只见葱尖般手猛地掀起门帘。

　　白衣绯裤的巫女站在光影处竟让他有了几分恍惚。

　　桔梗，那个本该50年前死去的女人。

　　是梦吗？

　　“主公，实在很抱歉，这个人不顾我们阻止，”
　　“说能够治愈疾病，就擅自闯入。”

　　一左一右的家臣慌忙请罪，瞬间让他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握了握拳，沉声道，“给我闭嘴，你们都退下。”

　　白衣绯裤的巫女与50年前没有太大的变化，如墨的发羽仅仅只是绯色的丝带挽着，肌肤莹白，五官精致，眉眼仿若带着高山之巅的冰雪朝着他款款而来。

　　奈落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有几分加快，他声音发涩道，“你叫什么名字？”

　　巫女不急不缓的端坐在他身旁，那漆黑的眼眸与他对视道，“我叫桔梗。”

　　远处的灯光如豆，追逐的飞蛾终是不慎沾染上火星，死在了它所追求的温暖的火光中。

　　50年前被他设计而与心爱之人厮杀的巫女，宁愿与四魂之玉同归于尽的巫女，本该死了50年的巫女。奈落突然笑了起来，无论如何，今晚他终于如愿以偿的得到了一个有趣的女人。

　　窗户半开着，庭院内郁郁葱葱，被灌木遮掩的走廊上，巫女正跪坐着与他的仆人对话。

　　白衣绯裤的巫女双手交叠，身姿挺拔，莹白的肌肤在阳光下几近透明的，修长优美的脖颈垂下去，扣在自己交叠的双手上，却不如寻常女子那般柔弱娇美。

　　这阴暗无聊的人见城也因得这个女人的突然出现而明亮有趣了几分。

　　他倒是有几分明了50年前的鬼蜘蛛为何有那么卑劣的愿望了。见到了光明，谁又愿意继续忍受黑暗呢？

　　他看着自己的家臣突然对巫女刀剑相向，垂着身体的巫女慢慢直立起来，清冷冷的面庞上神色不变，明明被人无理地用兵器对着，却半点不见狼狈，高贵而疏离。

　　奈落指尖微顿，嘴角却染上了几抹讽刺。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吗？这可由不得你啊，桔梗。

　　心怀悲悯的巫女啊，你永远都无法对弱小出手。

　　可是莫名地，他又有几分不开心。

　　年轻的城主曲着腿随意的靠在身后的墙壁，身姿慵懒，海藻般的长发拢起来被扎成高高的马尾，几缕不羁的长发耷拉在如玉的脸颊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阴影，半张脸都隐匿于黑暗之中，神色不辨。密麻纤长的睫毛半垂着，那双妖异狭长的眼睛微微上扬，带着一贯的厌弃和嘲讽，他摊着手，那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秀窄修长，且白皙玉润，只可惜下一秒又忍不住的变成一只青黑色的妖怪的爪子，丑陋而恶心。空气中的瘴气又浓重了几分，这不堪的身体也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人见城的夜似乎格外的黑稠，仿佛有了实质，带着一股子的粘腻，看不到半丝轮廓，这一片乌泱泱的夜色中只能听见自己清浅的呼吸声。

　　深夜中一条条死魂虫携着人们死去的魂灵而来，桔梗推开窗户，如月华般的莹莹白光鱼贯而入，洒进了她的身体里。

　　粘稠的黑夜中，那星星洒洒的光辉愈加的梦幻迷离，似梦似幻中的女子飘渺的不似真人，年轻的城主小心的收敛起自己的气息，懒散的靠在一旁的柱子上，安静的与黑夜融为一体。竟然是这样啊，桔梗。

　　浓密的夜色遮住了他眉眼间地讥讽，他拢了拢身上披的玄色大氅，一如来时的悄无声息，带着几分索然无味的离去。

　　圣洁高贵的巫女不得不依仗那用骨灰和墓土做成的虚伪的身体，不断的填充死人魂灵以存活，真是令人讽刺啊，变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桔梗，你可曾后悔过呢？

　　被死魂虫萦绕的女子偏了偏头，远处是黑茫茫的一片，那给她很不舒服感觉的气息渐渐消散，她抬起莹白的柔荑，带着点点光辉，死魂虫温顺的任由她抚摸，缕缕光滑柔顺的黑发从耳后垂到胸前的衣襟，她突然想到了那晚阴郁俊美的男子。

　　人见荫刀，人见城的城主。

　　屋内于榻榻米上惊坐起的年轻男子，肤色透着常年不见阳光的病态苍白，繁密弯曲的长发丝丝络络，如同海藻般倾泻垂下，那双狭长妖异的眼睛半眯着，带着贵族一贯的矜贵傲慢，但他俊美的五官又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散漫和颓废，使他整个人显得愈加神秘起来。

　　即使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城主极富魅力的美貌。

　　想到家臣对这位年轻城主由衷的担忧和敬意，桔梗垂下眼睑，除了头颅全部都已经死去的人，还算得上是人吗？

　　她无意纠缠于此，毕竟她本身也是不容此世之物，就是不知这位俊美异常，已不是凡人之物的城主到底意欲何为了。

　　鱼肚泛白，清晨的微光洒向大地，消散了这浓稠的夜色，远处葳蕤的草木影影绰绰，雾气还未彻底的消散，远处的风吹来，带着清凉的湿意，枝丫上凝聚而成的朝露颤颤巍巍地滑落，滴在了女子泛着凉意的指尖上。

　　城中让人不适的瘴气消散了很多，天虽然还是灰蒙蒙的一片，空气却纯净了不少。人见城那位俊美而年轻的城主的气息不见了。

　　见她出来，一旁的家臣尽心尽责的看守一旁，人见荫刀没有限制她走动的自由，只是这活动的地点被限制在了人见城中。

　　人见城的建造颇具雅致，长廊水榭，绿草如茵，木屐踏在青石板铺延的路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蜿蜒曲折的路径四通八达，在一片不起眼的翠竹林中，桔梗看到了一座别致的竹舍，青灰色的细竹叠复，隐匿于茂林深篁之中，若不仔细看，极易忽视过去。

　　桔梗抬腿想要过去，却冷不防被家臣挡住了路线，“抱歉，巫女大人，这个地方不允许任何人进去。”

　　“为何？”

　　另一个家臣接过话来，“此处乃是奈落大人的地方，他……”

　　“奈落？”家臣的话还未说完，便被皱着眉的巫女匆匆打断，“你们可曾见到过他的相貌？”

　　“这个嘛。”两个家臣对视了一眼，“奈落大人常年一身狒狒皮，包裹的严严实实，我们确实未曾见过。”

　　枫的话蓦然响在耳边，桔梗眯了眯眼睛。五十年前那个被贪念吞噬了的强盗鬼蜘蛛，于欲望贪念中生成的半妖奈落吗。桔梗轻笑了一声，“我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