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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   冬日的太阳,温暖而不耀眼。
      斜过知恩府的屋墙,落了一地金黄。

      聂鸿风练武时用的陌刀,便是生辰那日在练武场拿起的那把。
      陌刀是长柄刀中的一种,刀长七尺,刃三尺,柄四尺,重十五斤,开双刃。

      “再高一些,对,保持住,手要稳,腕部灵活,但也不要将整把刀的力量都放在手腕上,要学会用手臂的力量带动手腕,手腕很脆弱,如果受伤,很可能再不能使刀。”

      “我们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同时也要保护好自己。”

      “命只有一条,没了就没了。”

      聂鸿风抬头,他的个子比聂顾城低很多。
      从这个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聂顾城的神情,他的眼睛里面蕴含了太多自己所不能体会的悲苦与荣耀。
      这些日子的长久相处,他好似才真的了解了一些关于自己的父亲。

      以前,聂鸿风只在别人口中听过关于聂顾城的事情,每一件都离自己很遥远。

      最开始,他也曾期待过这样学武的场景。

      想着想着,聂鸿风一时间有些恍惚。

      自记事起从未见过的父亲,那些缺失的情感,心底的漏洞,好似一下子都要补上了。
      但这种恍惚,也只存在一瞬。
      聂鸿风濡慕的眼神一闪而过,随即消失,自幼留在心底的孤独,无人诉说的愤慨,已经在他的成长中融进了他的血肉,曾经缺失的,永远无法再通过后天去弥补。

      聂顾城握着聂鸿风的手,带着他做了一个向前的动作。
      聂鸿风被力量带着跟着向前,手中原本沉重的兵器此时如同被赋予生命,朝着目标而去,快速而精准地刺入前方扎起的草人心脏。

      “你现在个子低,最高只能刺到这个高度,但是这在战场上是不行的,胸部会被铠甲护着,对手不能一击而死。”

      “战场上要以最快速的时间找到对方的弱点。”

      “刀无鞘,便是要你刀锋所向,一往无前。”

      “从我们站在战场上的那刻起,便只有前进不可后退,因为我们的背后是国家和家人,我们守住了,他们就是安全的。”

      聂鸿风听的认真,握住刀柄的手很稳,刀尖已经刺入草人心脏,聂顾城随之松手,可聂鸿风并未卸力,他顺着聂顾城的力道刀尖继续向前,刺入草人包裹着的木桩,刺穿木桩,刀尖从草人后背露出,聂鸿风手臂带动手腕,手中刀柄一转,刀锋左右横劈,顷刻间草人和木桩炸裂开来,落在地上,不成形状。
      “胸部有铠甲,我便连铠甲一起刺穿。”

      “好!”聂顾城不禁称赞。

      在二人身后不远处,走廊的柱子后面站着一人,廊柱边灌木丛的枯叶遮挡了她的身形,她拿着帕子掩着口鼻,控制不住轻声咳嗽的同时,又在努力地将咳嗽声闷回喉咙。
      她踮着脚,努力的想要将练武场的二人看的更清楚些。

      “夫人,外边冷,我们快回屋吧。”牡丹低声劝道。
      魏南云拢了拢肩膀上沉重的披肩,轻轻摇头,呢喃:“他们这样,好像我儿幼时……”

      牡丹听的难受,知道夫人说的是已故的大公子和二公子,那两位公子也是她看着长大的,他们幼时也是这样跟着将军习武,进军营,上战场。
      随后,一去不回,枯骨留疆。

      魏南云肩膀轻颤,扶着柱子有些站立不稳。
      “夫人我们走吧。”牡丹搀住她,柔声说,“不要看了,只会越看越难受,咱们像往常一样不管就好了,我听说有位高僧,近日游历到了上京,明日我将他请到府中为您讲经可好。”

      魏南云点头,被牡丹扶着离开,边走边回头,十分不舍,可没走多远,突然变了神情。
      牡丹一看不好,忙架着夫人朝另一方向快步走。

      魏南云停下脚步,眼神有些空洞,她猛然挣脱牡丹的手,发疯似地要转身冲向练武场,同时口中大喊。
      “反正早晚都要死,让我去杀了他!”

      牡丹半抱半搂地拉住魏南云,可她力气有限,没几下就被发疯的魏南云挣脱了。

      另一边聂顾城听到魏南云喊声,连忙赶来,一把将失控的魏南云搂在怀里,魏南云扯着他的胳膊奋力挣脱。

      聂顾城任她厮打:“是我,唯唯是我!”

      魏南云指着站在聂顾城身后的聂鸿风,口中不断大喊:“反正要死,杀了他,杀了他!”

      “鸿风你先离开,你娘神志不清,切勿将此话放在心上。”聂顾城看了眼聂鸿风,回头继续安抚魏南云,“没事了唯唯,我在,我已经回来了,不会再留你一人。”

      魏南云一口咬上怎么也挣脱不开的手臂。
      聂顾城手臂上还带着练功带的护具,心疼道:“唯唯等我取下护具再咬。”

      聂顾城直到魏南云挣扎得累得昏睡过去才松开手将她抱起,拉过披肩,将她汗湿的脸庞盖起来,以免受凉,穿过长廊,往主院走。

      ——————

      “她以前这样过吗?”余漪有点被魏南云的样子吓到了,在灵台中问。

      聂鸿风并未离开,只是后退离的稍远了几步,魏南云挣扎间的喊叫一声未落,现在聂顾城抱着魏南云走了,并未留意到聂鸿风没听他的话离开。

      “没有。”被亲娘喊着要杀的聂鸿风好似一点事没有,“哥哥饿了吧,我们回去吃饭。”

      余漪感觉不行,魏南云那样的状态明显不正常:“我们跟上去看看。”
      “不想去。”聂鸿风说着解开练功时绑在手臂上的护甲,就要往文须院走。

      余漪知道这次不搞清楚,这件事就会永远留在聂鸿风心底,他不会去问,但会痛苦。
      “我想去。”

      聂鸿风站着不动,没继续走,但也没回头。

      余漪一使劲,再睁眼,这具身体就换了主人,余漪摸摸自己的脑袋,也就是聂鸿风的脑袋,哄他:“有哥哥在,别怕,你娘再欺负你,哥哥去打她!”

      聂鸿风坐在没有余漪的灵台中,这里漆黑一片,小池塘没了,池塘边的石头没了,原本好不容易有点的微光也没了,聂鸿风睁着眼睛,被黑暗淹没。

      余漪:“人呢,怎么不说话。”

      听见余漪的声音,聂鸿风过了许久才有回应。
      “哥哥打不过。”

      “怎么可能,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余漪一边走一边捋起袖子,露出聂鸿风强壮的手臂,“看你这肌肉。”

      聂鸿风忍不住笑起来。

      聂顾城一路走到主院,将魏南云抱进屋内,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因为魏南云体弱,在冬日,魏南云的床白日里即使没人也被烘的热气腾腾的,方便她随时躺进去。

      聂顾城看着她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容,拿过脸帕湿了热水再拧干,帮她擦脸,随后确定门窗都关好后,这才出去。

      看向跪在外间的牡丹,聂顾城坐在上位的椅子。
      “说吧。”

      牡丹低着头不敢出声。
      聂顾城压着声音厉声道:“快说,还有什么瞒我!”

      牡丹吓得一颤,瘫坐在地,眼泪大颗大颗落下:“夫人不让说,夫人刚生下小公子不久,您就出兵去了边疆……”

      魏南云刚生下聂鸿风,就得知大儿子战死的消息,受了严重刺激。
      再加上二儿子同样是死在了战场,本就心中留有哀痛,自此阴影加深,夜夜噩梦。
      ——皆是小儿子长大后战死的惨状。

      那时正是边疆战事吃紧之时,魏南云不敢将自己的噩梦与不安写在信中,只报家中平安。

      魏南云生产时受了刺激,又没修养好,身体时好时坏,再加上日日噩梦休息不好,很快病倒了。
      就算是吊着参汤,精神也十分脆弱,有时只是下人开门关门的声音大了些,都能刺激得她头疼不止,痛苦哀嚎。
      整日里紧绷着神经,甚至严重到会看到幻象。

      起初,魏南云还能勉强控制着自己的言行,分清幻象和现实。
      可在聂鸿风快一岁时,刚能勉强走几步路的小孩子,一举一动,越看越和大儿子二儿子小时候如出一辙。
      刺激的魏南云病情加重,直到有一次犯病时,没能控制住自己。

      魏南云在聂鸿风身上看到了已经去世的两个儿子的身影,这两道身影和小儿子长大后战死的身影重叠,恍惚间,魏南云认为他战死的三个儿子在呼唤她,在渴求他们母亲的陪伴。
      寒冬腊月里,她抱着聂鸿风冲进了结着薄冰的池塘。
      口中喊着,“娘来陪你们了!”

      幸好被路过的下人看到,及时叫来了人,将母子二人救了上来。

      冬日冰凉的池水,身强体壮之人受着了也要大病一场,更何况是一个病弱女子和一岁左右的孩童。
      魏南云的身体彻底不好了,即使是夏日里也受不得风。
      而聂鸿风,一直高烧不退,本来大夫都说救不过来要准备后事了,但也不知是命硬还是什么,硬是挺了过来,只是被高烧烧的有些呆傻,到了三岁才会说话。

      牡丹拿袖子擦掉脸上的泪水。
      接着说:“自那次以后,夫人再不敢与小公子亲近,生怕自己发病时控制不住再伤了小公子……也将小公子的住处迁到了文须院……”

      魏南云将聂鸿风的屋子搬得远远地,又在自己的住处修了佛堂,日日忏悔。后来得知聂鸿风有些呆傻学不会说话时,魏南云心底竟有些高兴。
      ——一个傻子是不能上战场的,她的小儿子不会死了。

      等聂鸿风三岁后,虽然反应还有些慢,但也像个正常的小孩了,魏南云开始恐慌,就觉得孩子越长大一分,离死亡就越近一步,那些日日夜夜缠绕自己的噩梦就要成真了。

      如此反复,两年间好不容易好转了些的病症又有加重的征兆,精神时好时坏。

      有时因为一点小事就严苛于聂鸿风,竟乐于看到他与自己疏远,好似疏远就能将这份恐惧也隔开一般。
      可事后又为自己的所思所为自责,跪在佛堂,忏悔自己不是个好母亲。

      魏南云一惊一乍,在聂鸿风面前努力保持清醒,常常后怕不能将他教好,一顾的对他苛刻,一点点的过错都归于己身,自责痛苦,如此往复。

      “将军不在,夫人的痛苦没人能说……只能独自承受。”

      “后来,忽然有一日,夫人十分开心,她说将军您要回来了,您答应了她要辞官,今后只做个闲散人。”
      牡丹讲完了,本可就此停止,可她眼里含着泪,倔强地抬头,“可是将军您回来这么久依旧没有履行承诺,夫人日日夜夜心惊胆战,生怕您后悔,怕您离开又只剩她一人……”

      聂顾城抬抬手让牡丹离开。

      薄暮时分,晚霞也被染上了绚烂的紫红色,聂顾城坐在椅子上,后背不再挺直,一瞬间他好像苍老了许多。

      门外站立许久的余漪听完了全过程,他无声的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走上聂鸿风走过许多许多次的长廊,朝着文须院的方向。

      余漪回到文须院,躺到床上,进入灵台。
      灵台和他离开时一个样,池塘、岸边的石头、微弱的光。

      余漪本想跳进小池塘里,想了想还是坐在聂鸿风身边,刚坐下,就感到右肩膀上一颗脑袋的重量。
      余漪动动身体,好让聂鸿风脑袋放的更舒服。

      这里没有风声,没有水声。
      极致的安静中才能听到那细小、脆弱,好似一碰就要碎的哭泣。

      余漪伸出手臂揽住聂鸿风,泪水透过衣物,皮肤感觉到湿意,哭声逐渐放大,又慢慢落下,变成小声的呜咽。

      “哥哥。”

      “我在。”

      “哥哥。”

      “我在。”

      “哥哥。”

      “我在。”

      ……

      良久,呜咽声渐渐弱下来,带着抽噎的声音响起。

      “哥哥,我没有做错什么。”

      “你当然没有做错什么,你很好很好特别好!”

      得到肯定的回应,聂鸿风下意识在余漪肩头蹭了蹭。
      “他们说的那些……”聂鸿风抬起头,眼睛鼻头哭的通红,“现在我知道了,如果我不想原谅他们,你会觉得我做的不对吗?”

      “为什么要原谅他们!不行!”余漪这会没在水里,也不是鱼形,不能拿尾巴拍水花,只能气的用手掌拍地,或许是有天份吧,地面也能被他拍的啪啪响。
      “你受的委屈,岂是他们几句话就能抹消的,你要是敢原谅我就打你啊!”

      聂鸿风轻轻地“嗯”了一声,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微微放松了些。

      过了会,聂鸿风突然攥紧了余漪的衣角:“在我娘心里我不是克死我哥的灾星,她不讨厌我,我也不需要赎罪,知道这些我很高兴,谢谢你带我去……”

      余漪抱紧他,亲亲他的额头。
      “整天都在想什么呢,你还是个小孩子,可以不用太懂事。”

      聂鸿风渐渐拉长了呼吸,睡着了,鼻头红红的,眉宇间的戾气好似一下子少了许多,终于有了点本就属于八岁孩童的天真可爱,余漪捏捏他肉嘟嘟的脸颊,手感又弹又软。

      一些光点从余漪、聂鸿风身上浮出,飘在半空聚集在一起,像夜晚的圆月挂在那里,又四散开来。
      灵台内也跟着亮堂了许多,原本只有余漪、聂鸿风二人所在的地方微微有点光亮,现在将整个小池塘一起照亮了,连带着整个灵台好似都大了一倍有余。

      余漪看着聂鸿风愈加凝实的身体,举手伸开五指对着“圆月”,与聂鸿风相反,余漪的手指微微透光,已是有了点透明。

      ——终有一天,你会不再需要我,我也将会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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