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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Chapter 12 ...

  •   Chapter 12

      Chapter Text

      「一定要说是吕起先送的!不能忘啊!」
      「小哥儿别担心,我会好生交待,你家乡的姑娘肯定要乐晕过去。」
      将银簪托人快马送回家乡的吕起先,一边喜孜孜地盘算着何时请爹娘正式说媒,一边想着解除兵籍、回乡娶妻前可得找一天上柳府找柳姑娘道谢。
      待他走入皇城内的扎营区,却发现前方聚集的几名将士十分不对劲,每人一言一句抗议与怨怼,各有骚动。

      「外面说我们将军入赘不像个男人,还说搞不好活阎王的称号都是假的!」
      「皇上虽说是九五之尊,但也未免欺人太甚!竟对有功之臣挟怨报复!」
      「但的确是我们将军主动提起入赘……难不成是担心功高盖主?」
      「不管怎样,老子咽不下这口气!」
      「对!不能忍,必要为将军讨回公道!」
      他们的争执,升腾的怒气,使吕起先越听越惊,是否该去通报上面一声呢?犹豫之时,那群人中不晓得是谁,突然提起要去找将军问个清楚。
      「就算会被砍头我也认了,定要说服将军拒绝这门亲事!」
      「可对象是柳姑娘——」
      提起柳姑娘,许多人都不由得沉默了。

      叶家军向来知道他们的将军与众不同。
      不仅是杀敌时的一马当先,也不仅是有福同享的无私公正,更不只是众目共睹的治军严明,而是——叶昭总有那么一点特异于其他男人——无论是被派来抚慰军士的营妓们、或是上青楼喝花酒时抱在怀里的女人们,她们全都想要威武不凡的将军能上她们的榻,却谁也没真正成功过。
      直到柳姑娘的出现。
      麾下这些看惯生离死别的战士,哪有闲功夫管男女之间的小情小爱,但那个时候,当叶昭抱着柳惜音走回军营,每人还能清楚回想起那天的场景,连每一分怜惜与关怀的眼神都历历在目。
      是的,他们从没见过将军这么在乎战争以外的事——这么在乎兄弟以外的人。

      所以他们渴望能帮上将军的忙。毕竟柳姑娘遇到那么多的事,才貌兼具又善解人意,耿直老实的将军要真看上那位窈窕佳人,势必得要多方关照——而恐怕,柳姑娘过去的故事,也只有将军这位胸襟宽厚的英杰才能接纳与善待了。
      然而,都已经准备好要为将军的姻缘欢呼高歌,却迎来一个面面相觑的结局。
      宣武侯请求把自己赐给柳氏卫国夫人。

      「柳姑娘确实是……没什么不好……」
      「是啊,将军是中意人家,若没这事儿,肯定将人风风光光娶进门。」
      叹息声响起,有些浇熄了刚才的群起激愤,也使吕起先稍微松口气。
      可是,有人坚持地道:「纵是皇室公主,也不能要求将军当上门婿!要是传出大宋之外,给外邦使节知道了,谁还会忌惮我们叶家军?」
      「——你们一伙人聚在这里吵什么。」此时,几名穿着铠甲的前锋队长、白胡美胡的老将军和军师都走了过来,他们过去时常被派去守卫柳姑娘、或是与她有过几次私下闲聊。「莫不是以为打了胜仗就能无视纪律?」
      「不是这样的,我们只是……」
      「只是为将军抱不平……」
      「杨将军和陈队长您们就不会生气吗?将军被外头嘲笑不是男人,我们就是跟随了不是男人的人,这话怎么能听?」
      「你们是为将军丢脸才生气,还是为自己丢脸而生气?」老将军叹口气。「这可是将军求来的御赐金婚,总归是门亲事,少些戾气不好吗?」
      「那么想逞凶斗狠,再把你们派去边关,如何?」小队长说话冲动,也没有怀柔的耐性。「打赢西夏,还有各方外族狼虎环肆,你们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这样吧,」军师制止所有人无意义的口角冲突,态度四平八稳地道:「将军今日把京城最醇的好酒全买回来了,你们喝完这杯,若依然怨气难平,将军自然不会逼你们留下,想要回乡的、想调至其他军营的,我会为诸位好好安排。」

      那群人又开始交相耳语,吕起先看到军师点头跟身旁的老将军说,便这样吧。
      「我宁愿给娘儿们带兵,也不想给自请入赘把天下男人脸丢尽的叶昭带!」
      「给娘儿们带好啊,兄弟也能上胭脂跳舞,不打仗啦!」
      他们讥讽嬉闹,不带敬意,彷彿以往对叶昭的恭敬佩服全是假象——吕起先猛然顿悟,并非以前有假,只是此时的不齿也全都为真罢了。

      一个时辰后,扎营区响起指挥整队的鼓声,叶昭就站在鼓台上,一袭黑铠甲冑,白虎毛皮制成的罩袍飒飒飘扬。
      皇上命宣武侯镇守京城二十万大军,意味着称霸漠北的叶家军必须自行解散,那些仍向往军旅生涯的人,会被分派到其他军队,或是由另一个将军来指挥。
      有许多人早就腻了打仗,但好不容易赢来太平盛世又能维持多久呢?他们只想卸甲归田,安居乐业,而想到今日一别,有可能再也见不到血和过血的同袍,几人难免心情激昂,眼眶发热。

      「方才营中出了点事,我也知道你们的不满。」手捧一壶酒的叶昭,面色凛冽如秋霜。「我们两肋插刀,歃血为盟,多年兄弟一场,今日我便把话挑明了——不想喝这杯喜酒的人,现在就能离开。」
      将士们互看一眼,琢磨谁有胆先动。
      吕起先深吸口气,走出列,朝鼓台喊道:「将军,请让小人喝下这杯!」
      叶昭点了头,命人递给他一盅酒,吕起先哗啦哗啦地饮下。
      「祝我大宋永世太平!」要执酒的人为他倒满第二杯,然后同样一饮而尽。「再祝将军与夫人百年好合!」
      「谢谢。」叶昭笑了,几个站得近的小兵们也看呆了。

      叶家军的主帅一直以来便有能融化春雪的笑容,别说那些芳心暗许的姑娘家看到晕眩,大老爷的他们自己也时常忘记该眨眼。
      「我入赘柳家,“嫁”给与你们在同个战场流过血的女人,我感到光荣,就如我为你们每一个人光荣。」叶昭仰头灌完酒壶,左手背粗莽地抹干洒至唇边的酒,再将壶身丢往地面,吭啷一声,碎裂成片。「兄弟们,要走便走吧!但留下来的人,你们可得帮老子建一个大红花轿,要比以前成亲用得那些更大更雄伟!要让全京城的人知道上头坐着本将军宣武侯!」
      不知道是谁,想象起大老爷坐花轿的画面,竟忍俊不住笑了出声,几个亲近将军的队长们也跟着毫无忌惮地笑了。
      接二连三地,一个一个将士站出来抢盅灌酒。入赘也好,娶妻也罢,在太平盛世里能给祝福就给吧!谁知下次战争爆发时,又有几人能如他们的将军那样弭平战事呢?

      饮酒作乐的喧嚣里,鼓台上的叶昭远望而去,清楚看到那些连酒都不碰,摇头鄙夷,于队伍中悄然离去的人。
      可以为主帅出生入死,却不愿喝下这杯入赘郎的喜酒。
      罢了。叶昭摆手走下鼓台,罢了。
      她可以带他们平安回家,却无法带他们走向未来,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

      这段时间,比起世人对叶柳连理议论纷纷的猜测、四面八方汹涌的好奇与批判,最让柳惜音皱起眉头的,却是日常生活中的细微琐事。
      例如,推辞了皇帝御赐的侯爷府,近日把少得可怜的家当搬入柳府、决定赶快适应入赘生活的叶昭。
      例如,躲过柳天拓密集的仆人眼线,总能三更半夜溜入柳府千金房内的叶昭。
      又例如,为了表达诚心而亲自书写喜宴请帖,却使柳惜音为帖上歪歪斜斜的文字、以及母方亲戚的出处而在书房看了一整天的叶昭。
      ——结果让她烦恼的,根本全是叶昭。

      坐在书案前的柳惜音叹口气,帖子的白鹿镇三字扎眼得紧。
      叶昭近日曾提过,她幼时顽劣,被父亲送往母亲娘家受教,直到十三、四岁左右才回到老家,但叶昭所谓的母亲娘家,竟是自己的出身地白鹿镇。
      从年龄推测,那时柳惜音应该也有七、八岁了,却根本不记得镇里有过这样的人,毕竟像叶昭那样的出众人物,肯定打小便受到瞩目,若真的住过同一城镇,她不可能会不记得。

      ……不,印象中确实有这样的人物。
      柳惜音的眉头越皱越深。
      但那是个酷爱欺负人、嚣张至极的小霸王,她很难把总是欺凌弱者的小哥哥与宽容坦然、温柔的叶昭联想在一起。
      一想起那个人的温柔,柳惜音又不免红云扑面,心旌摇曳。

      「——去问阿昭吧。」站起身,抚平裙摆,衡量时辰,叶昭应已从军营回来了。
      最近她不时会提起京城大军被纨裤子弟把持,每人背后都有一派势力,很难管教。柳惜音曾把这件事说与叔父知晓,柳天拓偶尔便会夜里找叶昭小酌几杯,藉机指点朝堂的眉角。
      不知是否还在忙着这事儿……。前去叶昭所在的东厢房时,柳惜音边走边想,直到发现叶昭的侍卫正站在门前,一脸不安。
      「小人拜见卫国夫人。」侍卫是名长相憨厚的年轻人,武功极好,当叶家军解散时,他主动请求以无官无爵的身份侍奉叶昭。
      「吴康,将军在吗?」
      「将军他——目、目前不在府中。」
      「不在府中?上哪儿了?」
      吴康额前冒汗,着实不会说谎。「将军要小人别说。」
      秀眉微蹙,柳惜音轻声问:「即使是我问起也不能说吗?」
      吴康弯腰行礼的头更低了,她无奈叹息,不愿勉强。
      「好吧。请将军回府后来书房找我,可以吗?」
      「将军他——不一定、今晚会回来。」
      柳惜音察觉话中有话,想起昨晚叶昭也罕见地没溜进她房里,而晨日上朝时间,家里当官的柳天拓和叶昭两人都离开地很早,她甚至不确定对方当时究竟在不在。
      「可以至少告诉我,将军安全吗?」语气柔缓,态度亲切,微抿的唇却仍能透露担忧,这使任何人见着都会为隐瞒她而愧疚不已。
      「不会有事的。」当然,对吴康来说也是。他内心天人交战,最后才道:「京外某处山林官道,遽闻有群匪徒盘据,将军只是——去看看。」
      只是去看看。柳惜音皱眉而笑。「我明白了,谢谢你。」

      她独自走回书房,再次坐在书案前,望着喜帖上的白鹿镇三字发呆。
      昨晚,叶昭未如往常那样潜入房内,柳惜音曾想过是否该去找她,但反覆想了想,还是躲在被子里与自己的脸红独处一夜。
      不明缘由的,自从大殿上听闻叶昭回圣上的话语,那不惧世俗、凛然恳切的心意,柳惜音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冷静地注视那双淡色的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在热情的索吻下依然不让心跳加剧。
      事实是,深夜的叶昭屡屡来房里寻她,抱着她在耳边低声说话,或是亲着她的脸、她的唇,大手摩挲颈间,偶尔还钻进绣裙里——这真是非常困扰的行为。
      柳惜音必须花上与过去相较的千百倍心力,才能紧急阻止被吻得喘息晕迷的自己答应叶昭想做的事。
      就如上个深夜的唇舌温存后,柳惜音枕着叶昭的肩前阖眼平顺呼吸,双手轻抓她的锦袍腰带,心跳像耳鸣般砰砰作响。
      “妳好像不太一样了。”
      叶昭忽然说了这样的评语,她抬眸望去,看到对方脸上自鸣得意的笑容。
      一股羞脑袭上胸口,立即满面晕红地把人赶出房。

      她当然知道自己变得不一样。
      既与叶昭有过亲近,照理而论根本不会如此紧张无措——这份羞涩慌乱却又是真实存在的心情,无从否认。有几次只是看到叶昭微微一笑,柳惜音就会忘记自己本来想说什么,回过神时才发现衣衫少了好几件。
      ……也许这就是原因。
      双手覆盖发烫的脸,柳惜音有些幼稚地发出了自我羞惭、呜呜的低泣声。
      也许是因为学习力强的阿昭越来越厉害了,所以才招架不住。
      她轻吐热气的吻,长着粗茧的有力大手。
      她伏身而来、精实的肌肉触感,还有魅惑瞇起的眼神。
      当那夜选择与叶昭坦诚相待时,她分明还像个青涩的小姑娘,柳惜音知道自己掌握着她,也掌握明日之后的安排,如今却觉得一切都乱了套,当叶昭靠近时,脑袋就变得一片空白。
      但叶昭不来找她,柳惜音更是困扰。
      为什么不来呢?是因为上次被赶走,不开心了吗?
      但那也是阿昭的不对,谁叫她要说那种混话呢?

      越想脑子越乱,而解救了现况的,正是平安回府的叶昭。
      不知何时已届傍晚,两日未归的将军带了两名陌生男子一起踏入书房。
      柳惜音瞇起眼,仔细观察,发现两人实际上只是穿着男子衣装的年轻姑娘,本人似乎并未想要完美乔装,可能只是贪求男装方便,凹凸明显的胸脯与女子的秀柔体型,不像叶昭那样用布条紧紧缠平。

      「惜音,这两人是姊妹,叫秋水秋华!」看起来相当高兴的叶昭,明显也期盼柳惜音能开心,就像她们是她送的礼物,纯真地得意洋洋。
      『秋水、秋华见过卫国夫人。』
      姊妹俩饶有默契,行了男子一样的拱手礼。
      柳惜音不太确定地开口:「阿昭,这两位是……?」
      「先前柳将军说,我得完成主持柳府家事的第一个任务——帮妳找足以信赖的贴身丫鬟。」叶昭拍拍秋水姊妹的背。「我昨天上了附近山寨逛逛,代君行恩,从归降的家伙里看到这两个姑娘,她们都会武功,还说要效忠我,所以我想,让她们当妳丫鬟就能保护妳了。」
      敏锐的柳惜音自然听出疑点。「为何要效忠妳?」
      叶昭尚未回答,秋水却已经道:「本来阿爹是要将军当我们姊妹俩的夫婿。」
      秋华点头,继续说明:「对,我们正在比武招亲,结果将军就出现了。」
      「咳、只是巧合。」叶昭走到旁边的椅子坐下,给自己倒杯茶。「别说这些不重要的事了,总之——」
      「——将军赢了比武招亲吗?」柳惜音淡淡问着,那道轻轻柔柔的声音,辅以美得宛若九天玄女下凡的姿容,使秋水秋华俩姊妹就像被蛊惑般,你一言我一语地全数交待。

      原来这个叶昭,以一人之力降伏某个山寨老大,老大说他有两个女儿待字闺中,急需女婿来为他山寨开支散叶,但叶昭命他解散山寨,去随便找个正经生意做,而两个女儿却仍硬被塞了过来,就算不娶,也得替她们的未来着想。

      「我有问过了,秋水秋华什么都会,当丫鬟很完美!」
      叶昭正极力说服,柳惜音却不太想理她,只是望着那俩姊妹继续问:「会识字吗?」
      『不会。』
      「会女工吗?」
      『不会。』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呢?」
      『没听过那种东西。』
      柳惜音终于无语地看向叶昭,后者自椅上跳起,为自己激动辩驳:「慢着!我问妳们的时候,妳们不是都说会吗?」
      「因为阿爹说不管相公问什么,我们都要说会。」
      「但将军您已经不是我们的相公,所以我们要说实话。」
      叶昭捂着头,翻了个大白眼。
      由于俩姊妹神情自然,吃鳖的叶昭却满脸尴尬,使柳惜音不由得轻笑出声。后来她请下人带秋水秋华先去休息,晚点再商量究竟要如何安排二人去处,毕竟自己等了叶昭许久,有件事比这些琐碎都来得重要。

      「我明日再帮妳去找一个。」独处时,叶昭没了大将军的气概,出这种荒唐差错不禁愧疚叹息。然后她长臂一伸,熟稔地将柳惜音抱入怀里,鼻尖轻触纤柔颈项,闻着熟悉迷人的淡香。「……想我吗?」
      阿昭总是爱这么问。柳惜音枕着精壮胳膊,像往常好几次被问及同样问题那般,回以无声的温驯,任由细吻游移略痒的耳鬓,以及,微笑的唇角。
      「不用再找丫鬟了,那也只是叔父心血来潮想戏弄妳这个上门赘郎罢了。」
      「那可不行。这么简单的家务我都完成不了,将来要怎么当妳的贤妻良母?」半开玩笑的叶昭,却有一丝认真融在其中,她不想让她失望。

      「……傻阿昭。」稍微拉开拥抱,柳惜音仰头微微苦笑,真切地望着那双颜色淡浅的眸。「——低下头来。」
      柳惜音踮起脚尖,双手揽抱叶昭的后颈,在那人低头时微羞地送上自己的唇。
      最近就连亲吻这种小事,感觉都是这么使人扭捏害臊。
      「阿昭、我有件事情……想问——嗯……」吻到一半,忽然想起今日最大的目的,柳惜音好几次试着在亲吻里说话,却总是被叶昭以唇封住,好像要惩罚她的不解风情。「是……有关于、白鹿镇——」
      叹息轻逸在想要说话的嘴里,叶昭无奈地望着柳惜音。自从军营那夜两人有过亲密,她便无法忘怀。
      有几次夜里,独自躺在榻上,想起缠绵时柳惜音的声音,那半开的眼眸,薄汗微沾长长的睫毛——叶昭实在难以忍受。
      但近日柳惜音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上一刻还那么动情迷醉,下一刻却好像冷水浇头,焦虑地想把她远远推开。

      「……白鹿镇怎么了?」
      「帖上这个——」柳惜音自袖里抽出喜帖,摊开来看是数个不怎么漂亮的字。「是妳的亲笔吗?」
      「当然是我写的。」叶昭的父兄那辈死得死、疯得疯,原本并不愿多此一举送喜帖,但想起母亲娘家的几个远房亲戚或许还有机会寻到——或许,以前住在隔壁的小女娃还在——便写了几个帖子交给柳家去办。「怎么了,是我写错字吗?」
      「阿昭以前住过白鹿镇吗?」
      「嗯,很久以前的事了。」想到这里,叶昭的神色变得几分忧郁。「小时候不孝,不懂爹娘的苦心,但也因此遇到些好事,认识了能永远警惕自己的人。那时隔壁住着年纪比我小很多的女娃,平时胆怯易哭,某天我被一群人殴打,她为了救我还拿起她爹爹的军刀。那景象真是既英勇又可怕极了!明明块头那么小,长刀都好像要砍到我的头了!」
      而且我还时常偷偷看她跳舞。说到这里,叶昭笑得有些窘迫。
      「离别之前,我给她一个约定,说回去后要看她跳舞……」概然长叹,叶昭不自觉地抚着柳惜音眉尾的伤疤,只是这样摸摸她就觉得所有遗憾似乎都存在万幸。「身处乱世,没想到这也是个难以达成的约定。」
      「阿昭……」柳惜音深吸一口气,手指发颤,这对世间来说可能是最无关紧要的小事了,摆在战火动荡、水深火热的现实之前根本不算什么,她却觉得情绪高昂,眼底快要泛泪。「妳还记得——」

      没想到是真的,没想到他竟真是“她”。
      这十几年的人生,遇到太多人太多事,柳惜音其实并不常想起那位小哥哥,甚至连容貌也不太记得。只是在孤独时,在很难过的长夜,关于幼年的事便会如最后一点希望那样浮现脑海。

      『卫国夫人——唔、请、请问将军在书房吗?』柳惜音的话并没有说完,门外响起吴康侷促的声音:『柳将军回府了!您、您二人要不要先——』
      叶昭赶快帮她整理衣襟和头发,动作迅速,一气呵成。「我得快闪了,不能让柳将军发现成亲前我便与妳独处!」
      「阿昭——」
      唤不回她,只能楞楞见如风身影瞬间溜走。

      ***

      晚膳过后,柳天拓又与叶昭详谈了一晚,柳惜音很难找到机会与她谈话,可是,即使要说,又要说什么呢?
      阿昭会开心吗?
      深更露寒,难以入眠的柳惜音提着照明灯笼,肩披绢衣冬袍自闺房走出,漫无目的地走在廊上,绕过几个回廊,忽闻前方苑里有些动静,她好奇地趋前一探究竟。

      ——原来是叶昭。
      站在飘散冬梅的苑里,一袭蓝袍,长剑皓月,她身形矫健,一把剑在手中左旋右抽,执剑旋舞,若电光蛟射,飒然疾起,透出一片银亮。
      舞剑时力求随性,没有束冠,黑艷长发简单绑成马尾,鬓角发丝间或随风黏在颊边,唇红齿白,星眸善睐,看来竟比仙女献舞更美不胜收。
      而说起那叶昭,其实早就发现柳惜音傻傻地站着廊上,还故意展露绝活,侧身矫如飞鸟,剎那间花影摇曳,剑尖收势时端着一片花瓣,尽显风流。
      手指沾着那片花瓣,叶昭收剑入鞘,之后凌云一跃来到柳惜音站着的廊前,将梅花瓣取笑地粘在她眉间。「哪里来的小娘子,竟敢偷看本将军练剑?」
      柳惜音抿唇浅笑,掩饰方才看呆的真相,轻语:「阿昭这么晚还在练剑,是有心事吗?」
      「只是想动动筋骨罢了。」叶昭伸长臂膀,双手放在不及一握的腰际,稍微使点力便能轻松将人抬高,越过栏杆,与自己一同站在苑里空地。「倒是妳,怎么还没睡?」
      是因为没去找妳,所以睡不着吗?她低下头说话,让发红耳畔听得更是清楚。

      叶昭原以为柳惜音会像最近那样羞赧推拒,未料自己竟被顺势抱入怀里,贴着那身柔软玲珑的胸脯,闻到了融在冬梅中的清芬淡香。
      「阿昭,妳好漂亮。」
      认真的赞美反倒令叶昭困窘不已,脸一红,立刻瘪嘴转移话题:「别说我了,妳才是,就连皇上都说妳跳舞好看,我却从未见过。」
      「阿昭想看吗?」
      「当然想。妳也说过下次要跳给我看。」
      「——如果妳不喜欢呢?」柳惜音抬头凝视,神情凄涩脆弱。「有很长很长的日子里,我不喜欢跳舞,我甚至曾想,是不是这一切——这些……疼痛,都是因为我不像个好姑娘,喜欢上跳舞才有的惩罚。」
      「惜音——」
      开口想反驳这种毫无道理的说法,叶昭却被牵起手走到苑里深处,柳惜音之后放下灯笼,盈盈而笑。
      「我说过若阿昭想看,下次自然会跳给妳看。」
      叶昭本想拒绝,柳惜音都说了不喜欢跳舞,她怎还能让她勉强自己?但那骨子里倔强顽固的女人,还是在冬夜下迎着寒风仰首独舞。

      她白衣翩翩,肩膀的冬袍成了云扇,旋飞低缓,飘逸若仙,黑发被月光照出幽冷闪烁,叶昭彷彿回到万里孤烟、苍凉无际的漠北,在那里没有花月烂漫,只有白马啸风,刺人的霜刀,就连喷出的鲜血都能很快转为冷彻。

      「小时候,有个偷看我跳舞的小哥哥……若他告诉了其他人,让我在那时受罚的话,是不是……是不是我就不会再跳舞了呢?」
      我当回一个好姑娘,就不会被卖去西夏。
      柳惜音边舞边道,风格骤变,瞬间又是个腰柔裊娜,轻移莲步的深闺佳人。
      「惜音、妳……」
      倾诉的低语,说出了想也没想过的事,叶昭不由得睁大眼,但柳惜音早已沈浸过去,无视听者的反应。
      自顾自地舞着,说着,笑着。
      甜蜜而亮眼,不是平日清艳雅致的笑,而是与童年故友久别重逢的稚纯喜悦。
      「我记得那个小哥哥送的糖葫芦,也记得他为我保守祕密,他说下次再见要我跳舞给他看——但他要是不喜欢呢?因为,连我都不喜欢了。」
      我没有妳那么漂亮,没有妳那么好。
      我讨厌好多好多的事,厌恶那些笑着伤害别人的人。

      柳惜音的风姿万千就是把利剑,她的风情无边则是剧毒,强烈地涌入骨髓,谅是神仙亦难救,但叶昭就是无法不想起另一个人。
      许久之前,她偷看她跳舞,发现她回身就会跌倒,稚拙无比,但她纵使坐在地上揉着脚踝,咬牙落泪,又能努力地再次站起。
      那笑起来象是藏着糖葫芦、双颊肥肥红红的小娃娃,叶昭没有忘过,她被自己欺负时会不甘心地用指甲抓人的狠劲。
      纯粹的天真无邪刻在刚烈的性子里,与回忆模糊地相互辉映,倾刻间,叶昭的眼前人变回貌美无赛的柳惜音,梅花落在滑柔细嫩的脸庞,被一双冷情薄唇抿在其中,配着她整身的洁白,却有那抹唇上殷红抹去清冷,更添妩媚婀娜,娇艳芳华。

      「有时我甚至会想,如果爱欺负人的小哥哥,长大后继续欺负别人呢?我不该救他的,不该让他有机会再伤害别人。」
      ——有这么多的事不应该做,就像不该喜欢上跳舞——

      舞蹈愈加情炽,从最初的孤傲转为与回忆相映的甜美,却在最后越演越烈,衣袖彷彿飒出火热的风。柳惜音沈浸在自己的腥风血雨里,呈现辗转动荡的一生,塑造着与优美清新相去甚远的气势,直想用性命带来人世的天崩地灭,好供她疏狂一醉。
      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纤手,她以足为轴,越转越快,恨不生为比翼翎鸟,展翅翱翔,平日的婉转幽情不再,举手投足荡出慑人心魄的激烈风霆,袖里挥洒点点星霜,可谓丰姿奇绝,清如玉雪。
      最后的转身屈膝,云袖与绢袍收纳冬梅,她跪下微喘,几滴香汗沿着纤巧下巴落入喉前,藏在了衣衫覆盖的锁骨中。
      黑发散华于地,微乱的发尾配着稍促心跳。
      一舞终毕,只剩天幕残月幽光。

      「叶将军在大殿上说下嫁于我是个光荣,」抬头朝上,不黛而脱俗的清丽脸蛋竟是傲然带笑。「为将军献舞,也是我的光荣。」
      叶昭克制着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只是向前几步,在柳惜音面前单膝跪地,哑着嗓子叹道:「我曾想过她会变成怎样的人……」
      在我最孤单的时候,曾有那么一次想起了她。
      教我何谓真正的英雄,让我看到最大的勇气。
      她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嫁给好的夫君,过上好的一生?
      她还记得有人说会回去找她,却再也没出现吗?

      「——我从没想过,她会是……妳。」
      从没想过她颠沛流离,没有过上好的一生。
      从没想过她受尽折磨,变成了眼前的柳惜音。
      「我曾为她做过一场美梦,祝福她过得很好,但那场梦醒了。」叶昭倾向前,双唇轻贴被泪珠静静沾湿的脸。「嘘……别哭,我亲亲妳的脸颊,让妳变得舒服,可好?」
      柳惜音破涕为笑,身体放松下来,也不忌讳还跪在地面,撒娇地窝入叶昭怀里。「现在我知道,那个小哥哥真的是在吃我豆腐了。」

      现在我知道。
      原来,我还是喜欢跳舞的。喜欢着这个好姑娘不该喜欢的事。
      就像——喜欢上叶昭一样。
      近几日盘旋心里的疑云消散,柳惜音总算厘清感受,总算能毫无迟疑地对自己说,我喜欢阿昭。

      「妳很漂亮。」依然紧抱着柳惜音,叶昭呢喃幼年在窗边偷看时就想说的话。「……像画里的仙子。」
      眨眼就会飞上月宫,远离凡尘。
      但这次她不回去了,她朝我伸出了手。
      「不回去了,」柳惜音阖起眼,唇边带笑。「今晚陪阿昭。」
      从今往后,每一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Chapter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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