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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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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域苦寒,往往不是夏日便时常飘雪。但今年赤土千里,镇龙塔周遍地幽火,若无灵力法器护体,人踩上去便要烫掉一层皮。塔周六十四株灵树,树干好似血玉一般,无花无叶,在扭曲的热浪中形如鬼魅。
那曾潜入房间的少年从头到尾裹得严严实实,提前寻了个视野开阔又清凉的三丈高巨石爬上去,将带来的防御阵盘一一布好,拿一小匕首仔细将自己面前不平的土石凿掉,架好矮桌,铺上一张空白的纸开始磨墨润笔。
“好地方!”一道明朗的声音响起。少年闻声回头,方峥拎着一个青色玉瓶,身法爽利地落在少年身后,一身素袍衬得他挺拔温雅。今日方峥没戴面罩,明晃晃露出一对含着池水的眼,白玉钩般的鼻梁,两瓣桃花色的唇。
少年郁结,没想到被一眼认出,往身旁让了让,方峥随势也盘腿席地而坐。
“小兄弟,今天又想画我哪位师兄啊?”方峥翻手将灵气凝成两个小杯子,倒上酒。“尝尝?慈山果酿,一路在储物袋中冰着,不醉人。请你喝酒,道友赏个名讳?”
少年坦然接过杯子抿了一口,甜的,半点辣味也无。
“南疆陈家,陈世鞅。”
方峥三指托着小杯子把玩,神色晦暗不明,顿了顿叹口气。“陈道友,旁人给你东西,还是不要随便入口为好。”
陈世鞅楞了片刻,方道,“家学,好歹能辨清药毒。”前日在房中,陈世鞅拘束得好似一只被抓着耳朵的兔子。但今日头上是朗朗乾坤,不远便有数百修士,谅他方峥无凭无据不敢对自己动手,陈世鞅尚算镇定。
方峥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向一里外,修士们已将镇龙塔围了个水泄不通。“陈弟来荒域,只为追求丹青之道?看你年岁修为,怎敢独自来此险地?”
陈世鞅慢吞吞道,“方兄怎知我独自前来。”
“若有师长,你前日怎敢如此孟浪?若有好友,怎忍心让你一人来这镇魔塔采风,御风都不会,生生攀上这石头,布个阵法都是反的。”
“你!”陈世鞅语塞。
“陈道友今日怎只画景不画人?”方峥扫一眼矮桌,又接着问道,抖了抖手中一沓纸。
陈世鞅见状大惊,反手摸向自己辛苦背上来的包袱,不知什么时候就敞开了,怒上心头便要将自己近日心血抢回来,奈何修为低,连方峥衣角都抓不到。
“前日那情形,我当是什么事呢。我慈山钟灵毓秀,弟子确实比旁的人生得好半分。单就这形容气度,便常引得仙家凡世的一众痴男怨女纠缠……”方峥在巨石上躲开扑来的陈世鞅,一张张翻看,还在陈世鞅站不稳时从背后轻飘飘扶他一把。“但你这初见就追着潜入房间的,我却是第一次遇着。来,陈道友说说,这事不是第一次做的吧,回回都追到人家房里去?”
方峥突然矮身探到陈世鞅耳边,压低声音促狭问道,“小道友,你这要是猛一进门,恰恰撞上什么不该看的可怎生是好?”
陈世鞅几次没抢回画,却从容起来,大概是渐渐觉出面前这人也不过是逞口舌之快,并不会真将自己如何,遂决定不理他。小时候自家中兄弟也有这样性情的,无聊闹着玩而已,晾他一会自己便会将东西还来。
方峥自讨没趣,不一会便安生坐下。“大道向来无情。仙家讲究进退有据,行止皆有分寸,讲究严持本心不动如山。陈道友这般情浓意切,倒像是个人间浪子。慈山多情种,愚兄也曾自认倜傥,览遍世间风花雪月,今日才知人外有人。这情思一道,世鞅小小年纪比我看得透,哈哈。”
陈世鞅接过画稿,僵了片刻道,道“修行者沽名钓誉,也不见有谁真能证得无情大道,一步登天。我看多得是轻浮,阴邪,无情,愚钝之徒。”
方峥被这略傲气的回答呛了口,不明他为何百般捉弄都能忍,此时却突然发作,不在意一笑,“倒是我俗了。发乎情,便该诉衷情,止乎礼,那是圣人才做的事情。小道友这般直接,反是自然的。仙门众众,从心所欲的也没几人。所谓不动心,都是虚张声势罢了。”方峥无所谓地摇摇头,仰头又是满饮。神色不变,只是自顾自看着天边风沙荒漠。
陈世鞅自知被这人激得失言,心中暗悔。他与其他修行者不同,仙缘太浅,少有的一点点修为,都是被长辈拿仙丹灵药灌出来的,这在陈家很不寻常。寿数恒长的双亲将他视作过客,不敢宠溺,怕那可以预见的,数十年后的生死离别。故他小时不解,寻常人家天伦和乐,哪怕是别的仙门师徒也比自己与父母来的亲密。反观自己,在至亲和玩伴身上都得不到这般情意。他自幼爱笔墨书画,长大点明白了人世无奈,干脆学那散修云游四方,采风,也是想见见别处的人情。方峥对这些并不知情,也无恶意,且是自己唐突他在先,实不该恶言以对,字字伤人。但话已出口,陈世鞅一个半大少年又不知该如何找补,只得默默继续画那副风沙镇魔塔,半柱香后才道,“世间本就无正道旁门之别,仙人有仙人的寡情逍遥,凡人蝇营狗苟活一甲子也不算可惜。来世间走过一遭,见一见这山川鸟兽,不论善恶好坏,有情无情,都该算是满载而归。”
这次却是换方峥不再答话,见墨快用完,便随手帮陈世鞅磨了一砚底。
陈世鞅自觉理亏,定神问道,“慈山若不是对世人有情,怎会镇日游历行善?”
“本门弟子皆入世修行,以义证道。自古师传如此。这慈山的名字也是世人敬称。”
“本名呢?”陈世鞅见方峥未生气,放下笔顺势接着问道。
“好像是‘终桁山’?还是‘终衍山’?仅山门史记有载,这万年已没人这么叫了。”方峥当然不会跟个未冠的少年计较言语,若按二十年生子,自己年纪都能当人爷爷了。何人年少时不曾毫无缘故地不平过,这怒气估计本来也不是冲自己。
陈世鞅又干巴巴问道,“小道才疏学浅,这烛龙大概何时会破阵,方兄可知?”
“烛龙向来逢秋而出,春时正是它最虚弱的时候。琼明仙子布下的皓混阵怕是撑不过多久。看这情形,不是今年就是明年,拖不得了。”
陈世鞅本是看今日修士齐聚,以为再坐几个时辰便能见这寻常难遇的烛龙,一听,运气不好竟可能还要等上一年,心中沮丧,暗恼那卖自己消息的人奸诈。
方峥观他神色,又道,“但看这情形,众仙家怕是等不及。补阵的前辈都已上去了,约莫再两刻钟,东边的那几位玉鸾派真人便会将烛龙激出来,总不能真陪这畜生耗着,等它自己愿意冒头。”
少年闻言松了一口气,又不想在人前显得不稳重,吞回去了半口。
方峥看陈世鞅修为稀松,大概是初涉修道,耐心解释。“烛龙生章尾山,钟山,同寻常灵兽妖兽一般,百年入道万年化形,有记载修得元婴的不过十数。性属火阳,故畏水,畏月光。能御风遁地,不善泅水。这条被阵法压制了七千年,如今现世,不是筑基也至多是金丹。若不是荒域虞渊地处魔修边界,远不必劳烦如此多人。此类龙蛇,以沼泽困之,隔其火,寻一剑修击其喉下逆鳞即可,杀起来挺简单。只是琼明仙子已仙去,完整的浩坤阵再难得,烛龙死则阵法随之溃散,这才请了阵法大师修补,而非直接屠龙。”
方峥见陈世鞅听得专注,又总想在自己面前装作早已知晓的样子,笑笑。“陈家出仁医,这但凡正道修士认得你来头的,大抵都会照顾你,不必拘束,不懂直问便是,只别再贸然闯进人家房里去了。少年人多四处见见总归是好的。”方峥拿下巴点点不远处师弟师妹们。“我慈山跟你一般大的姑娘儿郎们下山去也是如此。你们年岁小,难免阅历浅。待过上百年你便能一眼探清如此情势了。”
陈世鞅暗想,自己怕是活不过百年,跟寻常修仙少年比不得的,但没说话。
“荒域多妖魔,你凭陈家信物还是难自保,邪魔可不会管你出身,早日南返才是。我先下去,看他们不好好观阵,又在那里叽叽歪歪瞎聊什么。你自己小心。”
少年听了行半礼。方峥看似轻佻无状,实则时时揣着一身慈山惯常做派,跟个行善修行的和尚一般。陈世鞅知其好意,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