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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〇七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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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大脑还有些眩晕,视野中的存在在反复的挣扎中变得清晰起来。
扭头望去,金合欢木色的地板,为了镇定情绪而采用的蓝白主色墙壁,云杉木门。
熟悉,唯一的感觉。
这个用56万高昂的手续费将他坑进一个疯狂漩涡的,地方,如此熟悉,如此令人无法不介怀。
房间内光线充足,掠过面颊的微风告诉云端窗户是敞开的,通着风。他坐起来看向窗户,一个挺拔颀长的身影立在窗前,背对着他,正好将落在他脸上那一道光线完全挡在了阴影之外。
深色制式服装,同样熟悉。
却不知道是那所谓管理机构中的哪一位。
“你……”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云端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背,细小的针管插在青色的血管中,向里面注射着不知道具体作用的液体。
嘴巴里有种苦涩的味道。
“黄粱一梦,也该醒了。”那身影说着,转过身来,看着云端,脸上的笑容竟带着见不到的安抚,如同他所面对的这个人,于他来说,所具有的非同寻常的意义。
逆着光,云端好不容易辨认出那张有些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在那种匆忙慌乱间,留下的一丝冷淡印象。
祝唐。
凌霄所说的,那个人。那个能够告知自己一切的人。
但是……
祝唐已经走过来,站在床前,将距离都拿捏得分毫不差,多一步显得过分亲密,少一步又显得过分疏远。云端毫无察觉,语气略有迟疑,“你是……”
“那么,重新做一次自我介绍。‘祝唐锦程’,我的名字。”
云端脸上迟疑变为滞涩,眼底的诧异就在一瞬间泄露了内心的全部想法。
有些东西,有些名为记忆的东西,如东付浩瀚,溯源逆流,直入心间。
——祝唐锦程。
——云端……
云端……
……明心。
抓着被子的手掌下意识攥紧,指间银色的指环硌得指骨生疼。
却疼得令人不想松开。
——明天我一定会过来的。
明天……
云端低着头,手掌遮住了他的表情,他看着白色的被子,只看到了一片红色。闭上眼睛,那副景象便开始在脑海中重演,反反复复,历历在目,难以描摹的画面重叠起来,已分不清是昨日还是明天,亦或是更加遥远的存在。
孽火尽卷,满庭花落。
血……血,血!
沾在他的手上,无辜人的鲜血,至亲之人的鲜血。
这是……
梦?
还是……
有什么将记忆割裂,将他与过去割裂。
织造的虚假,这边与那边,哪一边才是真实。
都不是……
“云端。”
谁在叫他,叫他的名字。
“云端。”
将他从噩梦中拉回现实。
“云端。”祝唐的脸在眼前突然放大了数倍,一双眼睛里带着冰雪般的冷静沉着,“看着我。”
云端看着他,眉头皱起,无力的手臂支撑着无力的身体。他茫然移开视线,一言不发。
“听着,我让你想起来这些事不是为了让你重蹈十八年前的覆辙。”祝唐说,语气是不容抗拒,是他早就习惯的命令,“接受它,不要逃避。”
怎么……可能?
满门上下,千余人,横尸,涂血。
这一切,得知这一切,都是他自以为十年知交,亲手做下。
让他如何接受?
为什么……
“为什么……”云端喃喃质问,“为什么让我知道?”
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他宁愿继续下去,做个一无所知的傻子。
“因为一个人有权利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任何事情。”
“但你根本没问过我想不想知道!”
祝唐忽然笑了一声,“你想知道。”
云端脸上一瞬间写满不可置信。
祝唐直起身子,冷冷俯视着云端,“事到如今,又不愿意承认了吗?你把凌霄逼到那种地步,一定要弄个一清二楚的事情,现在我已经全部让你知晓,你倒要反过来指责我的不是了?”
云端皱着眉,“我没有……没有指责你。”
他深深吸了口气,头颅无力滑下,手掌深深插入头发中,刘海在指缝间凌乱得一塌糊涂,如同他此刻被狂风摧残过的内心,“……抱歉。”
他没有指责谁,不需要指责谁,也没资格指责谁。这不是谁的错,让他恢复记忆的祝唐也好,当初改掉他记忆的铭灵也好,说到底,一定要说有错,也只能怪他自己。
怪他自己不能接受现实。
就像凌霄说过的那样,如果自己没有让自己陷入这无法挣扎的漩涡之中,也就不必为这苦果而付出代价。
坚强这两个字,更适合楼危。
至于自己……
仍旧软弱得可笑。
祝唐站在不远处,只是看着云端,目光里看不出来过多的情绪,却一眼将云端的想法都看穿,一干二净。
他叹了口气,拉开椅子坐下来,“篡改记忆一事是前理事长凌归授意。深究起来,从一开始,就没人问过你的意见。”
但是,这个做法是对是错,谁也不敢妄下断言。
比起犹有支柱的楼危,和不堪一击的楼汐,那份过于敏感的内心和显得过分坚韧的神经,也许真的会在最后逼疯一个人,不,一个孩子。
一个人的错误,不是软弱或是强硬,而是无法达到预期。
并为此挣扎,痛苦,扭曲,直到极致。
楼危无非也是一个反面例子。
如果说,最初没有凌归做下的那个决定,云端变成楼危的模样,此刻为难的人,就要变成他了。
“如今凌归已死,御中庭理事长一职空缺,无论是对御中庭内部,还是对于公约各成员国,所造成的影响都非常严重。因此,我谨以指挥使之名,提出这个请求——希望你能接替御中庭理事长一职,云端。”
云端睁眼盯着盖在自己腿上的被子,白色的,空白的。他像是在思考,又根本什么都没在思考。
片刻后,断然回绝了祝唐的请求。
“……抱歉,我拒绝。”
这回答早已在预料之中,祝唐没有感到丝毫意外,转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当初为什么一定要进入第三学院?”
云端表情变得难看起来,勉强挤出一丝苦笑,“我怎么知道,随便一考就考上了。”
祝唐并未在意云端的反应,“威肃37年,直属大玄王室的郡卫队……”
“闭嘴。”云端眉头紧皱,语气里带了怒意,“我不会答应你的。”
“因为一次的失败就彻底否定了自己,我真不知道,该说是像你,还是不像你。”
手掌攥得愈发用力,既恼怒又无力,斥责和恳求都杂糅在一起,难以分辨,“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说了,拒绝,拒绝,拒绝。不想再为了任何事卷进去,他只想回去,安安稳稳做他的甜点。什么理想,什么抱负,与他无关。
那不是什么失败,而是欺骗。
而他,已经再也不想和这个世界的欺骗搅和到一起去。
也再也不想相信谁了。
“好吧。”祝唐妥协得很快,“其实,你会在这里,是因为昨晚在观光塔出了一些事故,这件事,你应该还有印象。关于那名叫做‘夙沙闻若’的言灵,已经确认死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彻底消失的存在。
“在你的记忆遭到篡改后,当时的守阵使齐辰将你带走,随同他在垂云山生活。山顶祭坛上的‘阵纹’,就是‘门’,你所知晓的‘门’。而那个孩子,准确地说,是与‘钥匙’共生的生命体。”
“目前,钥匙已经被带走,如果我判断得没错,今晚,最迟明晨,门就会被打开。”
云端紧紧闭着眼睛,那些话如同穿堂冷风,从耳间匆匆掠过。
门,对了,门,如果不是为了那个门,他,他的家族,也根本不会横遭无妄之灾。
现在又提起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被预言过一定会再度开启的通道,却要整整三个家族,花费几百年的光阴,守在封印之地,等待着一个已知的,却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死亡。
命运,何等无情。
这无情的根由,不过是人所妄图的更改罢了。
祝唐站起来,走到窗边,像最开始那样,望着窗外。有护士推着病人的轮椅悠闲地漫步在草坪上,几个小孩子跑来跑去地追逐着,长椅上坐着年迈的老者,不知道在交谈些什么。
“你在这座城市长大,生活,虽然中途离开了一段时间,但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祝唐感慨道,“这座城市很好,我也很喜欢。但是——”
话在这里停顿。
祝唐闭上眼睛,在心底描摹着一片惨红,“门开启之后,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从一座城市开始,扩散到更多的城市。无数的人因此死去,死在恐惧和绝望中,无法反抗,无法逃跑。到那一天,也无人能帮助他们。”
“夙沙闻若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冷静到毫无起伏,缺乏情感的语气,从祝唐口中吐出的惨烈,一如在印证他的冷酷和残忍。
见死不救的漠然置之。
这冷淡几乎要激怒云端,“那个时候,御中庭在哪里?你们的职责呢?”
为“门”的存在而存在的存在,说到底,已经变质了……吗?
祝唐笑了一声,“一个没有管理者的庞然大物,何异于与海滩上的散沙。”
“你……”瞬间明白这话的意思,云端不由抓紧了头发,摇着头,内心里纠葛成一片乱麻,“……我……”
“我不能答应你,不要逼我。”
说到最后,几乎是哀求。
“为什么不能?”祝唐反问道。
“我……你为什么一定要选择一个连大学都没毕业的人。”
不是理由的理由,只是拒绝的借口。
祝唐转身大步走到云端面前,挥开云端手臂,抓着病号服的前襟,迫使云端仰头面对着自己,冷声道:“那是因为你没参加毕业考试。”
“M1以上等级评价,记忆力和逻辑推理能力优秀,除了语言能力——两门外文课程常年不及格。”祝唐唇角滑过一个讥讽的笑容,“你不会想用这个来拒绝我吧?”
后颈被勒得难受,云端抓着祝唐手腕,脸撇向一侧,“放开。”
祝唐默然视之,良久,将云端丢回床上,压着一点怒意连声指责:
“拥有出众的能力却不肯付出行动,甘心沉寂在碌碌人群中。你的责任,你的使命,你的大义呢!”
“我感到可惜。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云伯父。你我两家世交,伯父对你的教诲,你可以忘,我都替你记着。他日若九泉有知,我一定会告诉伯父,他生了个什么样的不孝儿子。”
云端眼神闪烁,一言不发。
祝唐看着他,望着他,终于,深吸口气,长长叹了出来,“云端,我需要你。不论你现在是怎么想的,我需要你,御中庭需要你,这个世界需要你。话已至此,我没什么再好说的了。”
“告辞。”祝唐走向门口,手掌握上把手,动作顿了顿,“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我的请求。”
他转过身,弯下腰,十分郑重地向云端鞠了一躬。
门锁一声轻响。云端看着那扇浅色大门,目光随着向下滑落的身体而移动,落到天花板上。
房间中,陷入长久的沉寂。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第〇七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