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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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的寒鸦敛羽一振，将桑之落叶，明珏曜纹温柔成蒙昧的发尾。霜繁露重，秋波独伶，冢前黄汤只敬未亡人。
又至悲秋节令，街巷冷雨纷落，行人行色匆忙，道旁的摊位届时敛货合帘，一个小童以袖掩额没入雨中，急切、惊忙地收起立在店门口的油纸糊的招牌。再回檐下，周身已近乎淋透，只听他满含愠怒地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接着便因一声大吼似箭般窜进了屋内。
显而易见，人们厌恶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它招揽来大众对“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惶恐的间接性发作。况且现属秋初，风未清，月未明，落叶聚散间透出肃杀萧索之感，使人心被仓皇地织上了一层意味不明的迂回愁苦。
每一场秋雨，都是一场凄恻的离合。
他轻挼额间被眼角珠泪所濡湿的发，飘荡的神思终在此时归复。展袖起身，缓步迈出暂在烟雨中栖身的凉亭，此亭翼然，藤栏茅檐，古朴中带着拙趣。他瞳仁中仍有水光潋滟，但只在一瞬，便被抚了去。他的指尖在袖口下闪躲着，细看却见出是在摩挲着一块墨色玉玦。
在那之前，这物件大哥是从不离身的，校场演武也罢，青灯苦读也罢。它像极了大哥墨色的眸，光华如炬，波澜如焰，其间果藏着至真至刚，至精至纯之气，所经之地，皆是万物屏息，无处遁形。可在他看来，那眸光中晕开的，不单是聂氏家主的威仪与仙门尊者的风华，还有那无尽的关切与轻柔，为人兄长的似水无绝的爱意。
他一路向东，目光所及尽是芜杂、凋敝。由于骤雨初歇，原本根深而茎壮的青草与野黍此刻都蔫头耷脑、低眉顺眼的陪着笑。
大哥总呵他，走路要抬起头，才有聂氏子弟的神采。每次心烦意乱垂头丧气之际，只要一嗅到自身后袭来的一阵历辣、强劲的掌风，便倏地昂起头，高到足以瞥见远空的行云与星星孤鸿。这时，大哥总会运气调息削几分力道，将手抚上他的后颈略一施力，恰到目视前方道路的角度，余怒未消却也展颜一笑，轻斥一句：“傻小子。”
他坐于浅草之上，似有似无地抚摩着腿弯间的新叶，不经意间垂下头，一个颤栗，又猛然抬起。如此美好的景致，真真是久未见了：被秋雨漂洗过的天空清冽干爽，如吹弹可破的丝绢，又如澄明通透的琉璃。他就这般昂首待了许久。
他在等，却迟迟没有等来，那阵掌风没有来，那句话也没有来。终是目似玄霜，用麻木的手贴上自己的脖颈，一袭彻骨清凉使他周身一抽。
大哥的手掌，原是那么暖。
那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温软与熨帖。那双手纠正过自己的刀式，握过自己的手提笔行字，拥过自己入眠，抚过自己的额头、肩颈、相背…那双终年握刀杀伐无尽的手，对他而言，竟有如此诸多温存。那双温厚有力的大手，一直伴其左右，扶他步步前行，从他呱呱坠地到牙牙学语，再到长身玉立，束发加冠。为他挡去寒潮、风雷、霹雳，布满道道刀刻斧凿般的疮疤，也时常翻手落印，予其鞭笞，免其误入迷途。
可就在某一刻，那双手与豆蔻枝头的冰雪一同消融在盎然春日下了，散去了无痕，余热已尽，旧温已绝。他曾无数次发愿，如若时间允准，那双手的暖意可否再伴他一时，大哥的体温可否再留存一刻。那极度熟识的音容笑貌总是不时地闪现于脑海中，但每当他伸手去触，便是黯然冷却、支离破碎。
不觉间，他已是满面水光，错综的泪痕模糊了他抽动的面容，自己那只冰冷的手拂乱了他的心弦，凌乱了他的心绪。这并非大哥那只遒劲有力的手。他再次垂下头，任如倾般的泪水滴落在纤弱的、颓废的腐草上，之后顺茎而下，化入淤泥，渐消了痕迹。
蓦然间，他感到一阵光亮，随即将手垂下，望向远方，竟是一棵依依杨柳，正值早春时节，抽芽吐绿，丝绦万缕。风动，它便在蓬勃春意中翩跹袅娜，举手投足间透着那一点多情。
可叹着世间偏偏皆是情到浓时情转薄。
摇曳的翠色枝条下，是两人，一个高大伟岸的将行者，一个稚气未脱的送别者。只见那将行者长臂一晃，一道强光掠过暖融馥郁的空气，送别者瞳孔一缩，僵仆的手刚从身侧猛的抬起，便已听到一声闷响栽进了面前的土地。他连忙蹲下身去拾，原是一块墨色玉玦，在春日的映射下显得墨意翻涌，曜精依稀。送别者在慌乱中用袖口擦拭着落地的玉玦，并不住地拨弄着额前因突如其来的动作而浸满汗液的发丝，眼中满是愧色，却又夹带着一种极度的欣喜。
“小子，等我。”一道声音自送别者十步之遥处逸出，低沉浑厚，不怒自威，载着一串坚实、平稳的脚步声，辚辚驶于春熙脱逸出的绮丽天地间。
风在低吟浅唱，人儿静默引吭。
一阵踉跄后，送别者起身拖起下摆已被泥土沾污的长袍加急步伐，擦起弥散于空气中的百无聊赖的浮尘，将行者闻声竟也驻足原地，却并未回首。“是，大哥！”盘铃般清脆稚嫩的语声，青涩却坚定的音节，“等你回来，嗯…”送别者俯首沉吟了片刻，随后眸中精光一跃，轻启如玉锒铛的嗓音，“等你回来，可否带我去…”
面前，只余一片空旷栖息在风中。
有串脚步声，伴着温润馨香的空气渐行渐消，将送别者一人留在原地，他面上春溪声碎般的笑容逐渐凝滞，却也未披上清寒凄迷的愁容。“可否，带我去城北的山上放风筝啊。若是不可…不可的话…也无妨的。”他的声音细如丝缕，一切似乎浓烈无绝的情感也在倏忽间薄如蝉翼，被强行装扮的无足轻重，默默封缄于口，卷怀在心。
此时此刻，花深烟霁下，只一人、一柳、一古道逶迤，那阵依稀轻宕，牵绊重重的脚步声终是渐行渐远，水阔鱼沉。送别者眸间的激荡，也在丝丝消解。他将那块如墨玉玦对上日光，让熹微光束不偏不倚的从其间的孔隙处透过，霎时光斑跃动，纷乱迷离。日光下的玉玦则像一双幽深晶亮的眼眸，也如一眼浮光跃金的虞泉。
……
这一桥段，他悉数收在眼底，十年前，那个稚气盈面、笑语晏晏的孩童怎么也没想到这幕予玦赠别竟就是诀别。他总是故欹单枕，渴望从温柔的旧梦中寻到大哥的轮廓，即便归还于他的、是一次次的梦又不成灯已烬，鬓边温存作蜃楼。那时的他殊不知大哥凛冽的眉眼已然永远的深藏于摇红烛影，缱绻灯火，江湖夜雨中，连那两段三行的诀别诗都未来得及留下。
刀挽霜千里，一夜雨滂沱。故人依稀天边去，十年孤襟迎秋风。
那块玉玦竟作了大哥风云半世的沧海遗尘，那个未曾出口的愿景，那个静置于几案下年复一年的纸鸢，城北那座草长莺飞的小山，也终究仅仅是束之高阁，不了了之了。他忽而疯也似的奔向大哥远去的方向，那棵依依柳树霎时间零落成泥，光华绽落，春日与行云也碎裂了，露出一片冷冽的天。
聂怀桑一刻不停地迈步，他想追上大哥，和他四目相对，互道一声珍重；向他吐出自己缄默于口的愿望；再一次惹恼他，再恭维他，贴近他，又畏惧他；再一次假意熟睡，“骗取”大哥一个扶额轻吻，在脚步声渐远后用棉被蒙住满面潮红；再一次不顾那眉宇间的“嫌恶”紧紧拥抱大哥，轻挲、点按那两道剑眉，靠上他宽厚的肩，用额头懒倦地蹭一蹭他下巴上的胡渣，让他用常年提刀，布满薄茧的大手无可奈何地拍拍自己的头。
他不想让一切就这样变成过去，虽有道是：三尺红台终成灰，缘生缘死皆空尘。但他依旧不忍放下，也不愿放下。每次轻斟旧事，都会心如枯木，垂泪到天明。但他就是想做一个疯魔又清醒的痴人，他几近是夜夜望尽千帆，温酒伴月落，盼着那把铮亮的刀和那道精气内敛，颀长健硕的身影。他一遍遍逼迫自己意识到“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却又一遍遍自欺欺人地反驳自己“不，他会回来的”。红尘十年，书剑早已零落，淋漓草檐下的灯笼更换了一批又一批，都被玲珑的天地作了旧。但他夜半呓语中的那个名讳，却始终如一。房内的茶具，依旧是两副。
他看见了，他明明看见了将行者在送别者为愿望沉吟时勾出了一个浅淡，清润的笑，只是轻到不易察觉。大哥很喜欢笑，每次都很淡很淡，像晚秋的霜露，只那一见，便杳杳无痕，但他却总能看得清，识得明。
是啊，他还知道关于那个前聂氏家主的种种。那可以美其名曰“怀桑密典”吗？呵呵，他竟不禁揶揄自己。大哥修习心法时，其实也会打盹；大哥小时候也曾因为和他一道去厨房偷点心而被父亲责罚过；大哥很爱吃榛子酥；大哥喜欢陪他放风筝，二人总是登上高堤，手搭凉棚，眺望那一点风筝先是飘挂树顶，继而摇头摆尾地飞入清澈高远的天空，便会满足的长舒一口气。
他还在向前跑，拼命地跑，喉咙因剧烈的喘息吸入风沙而针毡一般刺痛，汗也已浸透了后背前胸，衣物颜色渐深，与躯体紧紧贴和，随着他的姿势褶皱起伏，发丝也已被自身卷起的劲风撩乱，有几缕额发已因狂奔而从发冠中脱落散乱，飞舞在空中像恣肆的纠墨。而他偏似毫无察觉，继续跑着，双臂划开四周厚重的空气，双腿渐沉渐软。。。四面飙风，寒意四逼。他就如同一支明灭可见的蜡烛，在黑暗的旷野间，一意孤行到燃尽最后一滴汁液。
大哥，可否等等我，可否…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