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遮路乱花迎马红 (下) ...
-
快要禁夜了,小初就跟在常危言身后,只见那常危言走走停停,像是故意绕弯子的样子,过了有两条街,小初正愁不知如何让开口,那常危言忽然在无人处开腔道:“常某无意坏人好事,言语间妨碍之处,还请包涵。”
说罢静立良久,才又转身要走。
“别走……请、请留步。”小初稍有些窘,只好从转角走出来,小小的身影颇见单薄,就象是夜色里一片剪纸似的,有些抽象的意思,不甚真实。
常危言瞪眼——他并不认识这孩子,可是他惊异于这孩子的身法。
他一直以为遇上了什么高手,这孩子的呼吸之间,听得出上佳的内家功夫,方才若不是他在谁家不结实的瓦檐上踏了一脚,谁都不会发现他的。
“不知道小兄……少侠有何指教?”
小初歪了歪头,问:“你懂武功?”
常危言点点头,既然个孩子身法不俗,骗他怕是没什么用的。
“请问——裴公子是怎么死的?”小初看看他,别别扭扭的说出这句话。
常危言盯了小初一刻,笑道:“少侠是长安口音,怎会不知道裴公子的事。”
“他是打仗战死的?”小初抿抿嘴,道。
“是。”
“被人暗算?”
“是的。”
“被谁?”
常危言往城东一指,道:“被……很多人,恕常某不能再多说了。”
常危言见他不语,又笑了笑,转身走了。
小初迷惑地看着他离开,然后低着头顺着长长的街道往那人指的方向走过去。
常危言并不知道,他指的那个地方,正是小初住的地方。
小初趴在几案边上,呼噜呼噜的喝着粥,偶尔看看正写字的裴諝。
裴諝叹口气,搁下笔转过身来看着他的书童,小初也看着他,一老一少就这么对看了一会儿,裴諝才说:
“你写几个字我看看?”
小初放下粥把碗推开,一撸袖子,一笔一划地写:裴初。
裴諝看了,翻出过午差役送来的信笺细细的比对着,小初见他拿着封信对自己的字迹,一边喝粥一边纳闷:自己又没有给他写信,这老头子,有谁的字迹能跟自己的相像,莫非他竟得了一封柳公权的亲笔?哈哈,那真是自己长进了……他想到这里,几乎要笑出声来。
小初偷眼看看他,又瞥一眼那扔在桌上的信封,本想继续喝粥,忽然灵光一现:这人的字迹和自己很像……虽然少有人看得出,但是他当然清楚自己的字最像谁……却不知从外人看来,反过来那个人的字也像他的——
“姐姐!”小初欢呼一声,粥也不喝了,一把抢过给撂在一边的信封,笑嘻嘻的看着那些字。
尽管天天临名家的帖,小初还是会偷偷的把自己的字跟姐姐的手迹比,学着那一笔一画的神气,倒不是因为不喜欢那颜筋柳骨,只是他见到的头一个能把字写得那么好看的人就是姐姐,所以这就自然地成了他心里好字的标准。
小初就在这里自顾自的手舞足蹈着,裴諝都不忍心打搅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她不过是写了些寒暄句子,没有要过来的意思。”
小初不服气,道:“刚才常打听都说罗家小姐来这里找二公子了哩,这样的事,姐姐总不能不吭声。”
裴諝听他提到罗小姐的事,心里一动,也没再说别的,只是拿出一幅长辈的样子跟小初说: “你粥喝完了没有,喝完了把邮驿送来的文书理一理。”说罢顺手指了指桌上的一摞子书信。
小初不理,走回去继续喝粥,他本非懒惰,只是想趁喝粥想一想这半天的事情。
裴諝本想再催小初几句,不想门口的衙役正巧递过来两封信,小初就趁着这个当儿乖乖跑去书案那里了。
“奇怪,小初,常打听近来没说京城邸店生意不好?”
小初抬起头来。“怎么啦?”
“今日只进奏院来的飞钱文书就好几封,只把官府当铺子用了。”裴諝看都不看便将那文书地给小初整理,小初本来让这些事引起了些警觉,加上他一向眼明,瞥了一眼就看出些不寻常来。
“大人,飞钱文书……是不是都该写上人的名讳?”
裴諝本来没有当回事,但小初这么一说,竟有些心惊胆战了。
那飞钱文书上全都没有具名,他打开一看,这几封文书,竟是对得上的,一式两份俱在——飞钱文书若从进奏院来,便要依照封上写的名字进了档,等着商户拿另一份来验对之后,便可索取,这文书本是一式两份,如此一来,就防人冒领了——可是那几封文书,竟都是两份一齐到的,只将信拆了封,具了谁的名,谁便可从府库中提取银两,如今上面没有具名,若是有人抓住此事横加罪名,再附着府里进出文函的记录,他真是百口莫辩……可这钱究竟是谁递来的呢?
小初看着他的样子,小声道:“我方才还想烧了它呢,倘若真烧了,大人可真是逃不掉。”
裴諝并没仔细听他的话,而是看了看他,狐疑的拿起了小初姐姐的那封信函。
东都副留守裴公钧鉴,即禀者。
关陇地偏,春寒犹重,近日出行,颇多颠簸,道中数见富庶东避,恐寒气东行,望为珍重,不日拜遏。
今以五千钱驿送,小弟幼禀单薄,寒暖阴晴之际,恐旧疾复发,以此钱置药材杂项,小弟年幼粗通文字,望大人助其具名文牒。若症疾果顽,烦将余钱送与小弟还乡医治。铭感不尽,奉闻为要,不敢妄劳惠答。
顿首。
小初见他将那么封短信读了又读,于是爬上凳子想看个清楚,谁知刚看了一眼,裴諝就好象知道他在看似的,立即收起那封信,递给他一小叠文书,道:“快将你的大名写上吧。”还多看了小初几眼,似乎觉得这不过是虚惊一场。
小初跟他姐姐多年,多少也知道姐姐那里互通书信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也不吭声,自己默默地将刚才看见的信的内容细细咀嚼了一遍,才说:“大人,听说江宁罗缬门里的小姐刚刚丧了夫? ”
裴諝听他提起此事,心已惊了一惊:当年这小子被他姐姐寄留在这里的时候,还时不时叫嚷着是来当‘护卫’的,当时他只觉得是小孩子瞎说,一直不把它当回事,只是这孩子确实灵通,而且颇为机巧,那罗微雨来见自己的事,他不会是知道吧?
“是阿,她亡夫是周令炎?”
罗小姐的夫婿,倘是当不了掌门,也就只有去当掌门的眼中钉了吧,如今罗门掌门之位不知有多少人窥伺,他的亡故,想是罗小姐自己都不会觉得奇怪。
“她前两天来洛阳了呢,酒馆子里的人说他现在的掌门师兄找不到她,正管洛州要人,不知道她是不是被什么人绑走了,大概咱们这边得出点高手才找得着。”
“找着了吗?”
“怎么会找不着,这里可是太子的地盘,就是六飞卫找不见,还有长生门呢不是?不过那些人不肯往下说了,再说街上那么乱……。”
小初说到这里停下了,裴諝本也是极聪敏之人,早就心领神会——这文书此时到了,也不是什么巧合吧?想来长生门耳目遍布洛阳,不会没看见罗微雨吧……想来这罗小姐,也是冒死而来了……他想到这里,不禁满心愧意,只好转头想去接这孩子的话,心道这小子还真是有两下子,谁知未及再说什么,小初就低下头,道:“所以,我领了这钱,怕是得走人了,太子他们那边不少人都认得我。”
裴諝一愣,点点头:想来这栽赃陷害的事情,是冲着罗微雨这件事来的,她此进东都本来就是自投罗网了,那窥伺她的人想顺手牵个羊,岂不是再容易不过了…更何况她还真的是来了。
此事是谁栽赃陷害暂且不提,这一步他们护住了裴諝,可小初这孩子,想必怕自己再给人抓着把柄,才要走的,他姐姐信里,恐怕也是这么个意思吧?自己事小,裴氏这一脉不知多少子弟在朝为官,自己若是一个不小心,不知要给朝中那些把势弄权的人扫清多少障碍?
所以他们也只好把自己排除出去。
他们……他们是谁?裴諝从来就不知道。当年江南叛乱,叛军逡巡洛阳城外,据说是老二在灞桥约了什么英雄豪杰,策动人马,才解了这次围的,他当时风闻此事,近乎难以置信。
老二当年就是不屑混迹于官场,才跟族中有了芥蒂,自立门户,裴諝倒是颇为欣慰于此:他的背景渊源,是太深了些,若是要擢殿试为官,怕要亦步亦趋的过日子,且善终尤难。没想到这样一来,他竟如虎添翼,难怪如今罗小姐非要到这虎伺狼窥的洛阳来找自己了,毕竟老二的死,也太突然了些……
他一闭目,顿了一顿,才缓缓向小初问道:“你姐姐……我没有问过——是谁?毕竟,犬子和门族得她助护,理应略表谢意才对。”
小初忽然脸上变了变颜色,道:“唉,好了好了,不敢不敢。”
小初颇为老气地摇摇头,裴諝虽然好笑,但一撇见他眼中那睥睨之色,也觉得似乎那姑娘绝非念着什么好处才有此一举的,稍稍有些感慨,只叹为官多年,可是自己似乎已不再相信有这样的人了,这孩子,看来还是笃定的相信这些的——不过就是个机灵些的孩子罢了吧?
“啪!”小初用力地将文书拍在桌上,裴諝近乎慈爱地看看他,叫人来给他兑银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