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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遮路乱花迎马红 ...

  •   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
      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
      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
      花叶低昂,沉醉在刚暖起来不久的东风吹拂里,时不时摇头晃脑。
      正值花时,春色一夜之间染尽这个以繁华著称的城市,加上城里游娱之众的欢喜,浓得有些过分,一二分的春意沉淀成一地落花,凝起来把土里最后一点春寒也焐住了,趁游春的人们出城去,才将这点寒气混在暖暖的风里带出去,似乎怕城里还有人不为春色所动似的。
      东风只顾着眷顾欣喜于春色的人,可是这一年,就在这城池之外,还有几个人能欣然于这点春色呢——这春色并不稀薄,可是战火连绵,如今花好不过溅泪,鸟唱不过惊心,便是春色万千,也不过在人们的冷落下化为烟尘罢了。
      闲庭落花,裴谞心里有些恨这个词,此时整个洛阳最清闲的官儿怕就是他了,手边是一杯凉透的茶水,他就一个人坐在空堂上,对着堂外的一墙新枝,一阶落花,静静地看着晌午映在堂中明湛的日色在飘满了花丝草叶的院子里一点点地冷却下来。
      就在日色要冷成一地暗蓝灰烬之前,金色从院中的某个角落没来由地泛起,层层的厚实起来,就在这陈酿着的金色斜阳里,裴諝忽然就想到了三十多年前的花开之时

      ——那时的花还未全开,似乎是关外的风沙也顾念着曲江宴的热闹,非要等着“三十三人走马回”那一天才肯放那春色入得关来。
      裴諝本来并不觉得这天有什么特别,毕竟族人也大都是有功名的,何况名臣辈出——说起来,大概那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最终会坐上东都留守这个位置,裴家的人坐这个位置已有数代,对于裴諝,坐上这个位置便可算是善终,功成身退了。裴家代代荫扶,这个位置已然成了赡养老臣,沐浴朝廷恩泽的标志。
      如今他坐在这堂中默默地想起三十多年前的春色,竟觉得那春色要明艳得多,好像已经这冷寂的院落里点燃了那年的暖意,重新将关内的万物吹去尘土,擦拭干净,像一盏好久不用的旧灯笼一样点亮
      ——当年他骑马经过市坊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一个裴姓的人曾对着这样的闲庭落花,想着自己的三十年前?不过,他一定是真的静静地坐了很久吧,并没有拒绝一个无处安身的女子,并没有笑着客客气气地说出那样一句话:

      “我也已经多年不见他了,他的事我也不甚了了,我这里是没什么音讯的。”

      想着这句话,她就微微的一颤,今天晨间她在酒楼看见一骑沙尘在城南的街上腾起,心里就暗暗地想,不知道那骑马的人看见这样的春色,心里在想什么呢,会不会也在叹这春色融融与几尺厚的城墙外相比,就如同两重天地?
      可现在,在东都留守府堂的高墙之外,墙里漫溢出来的春色还瓣瓣朵朵地袭人幽裾,可是东风的暖意她却是再也感觉不到了,她一路来洛阳,日日乱花迎路,倒是越行越暖,没想真到洛阳了,却在这高墙外觉得,这一年真是寒冷极了。
      落花簌簌地落在她发间,甚至钻进了她的脖颈,她轻轻的吸口气,伸手拂去那花瓣,不想却冷不丁的打了一个寒噤,胸中一顿,几乎是颤抖着吐出着口气,接着那寒气就冰冰地在她的肌肤下扩展开来,她微微地惊了一惊。
      本被罩在袖子里的手先是剧烈的抖了下,接着那寒气就爆裂开了,锐得惊人的,刺着她的经脉在身体里肆意的撕咬扩散着,似乎要将她的每根经脉都冻得麻木。
      她浑身颤抖得难以自持,一恍惚间倒在墙根下那软软的落花上,未待她再动,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就朝这边过来了。
      她又狠狠的一抖,眼一闭: 这寒气,原来,并非是她悲伤所致,而是‘翠袖寒’。
      “可算是抓住了。”
      “中了‘翠袖寒’,我就不信她还有什么气力,盯了好些日子,今儿收了工刚好去河堤边儿铺子里喝酒——”
      “嘭——”
      后面这个声音似乎还有什么话没说完给倒地的声音梗住了,掀起的尘土还未落下,只听半空中亮亮地一声口哨,五六个人影在她面前乱晃一阵,转眼就给她绑得结结实实的———只是她感觉不到绳子勒紧在身上的疼痛。
      高墙边上的人都没有看到,街对面的那两进宅子之间,闪过一个淡墨色的影子,稍纵即逝。

      韩观冷冷的问:“你说,失手了?”
      “大人,说是给人抢了先。”屋里站着的那个人忍不住偷眼看了看韩观,谁知正撞上他的目光,手抽搐似的动了动。“那人抢了兄弟们的家伙,用的也是‘翠袖寒’。”
      韩观这次连看都不看他了,从案头拾起笔来,低着头道:“你去吧。”
      那人先是木了一下,一扭身出去了。
      韩观继续提笔写了几个字,待墨迹干了才站起身来,将文书拿在手里,出了卫尉寺往南,直接拐进了马厩边上的一间小房,这本是给飞龙使这类官员记录出入的所在,现在里头却低头坐着位年轻小姐,那小姐从小窗里瞥见他,等他一进门便开口道:
      “哥,那裴老爷子果然什么也没说。”
      “人呢?”韩观还是那样嗓音冷冷地问。
      称他哥哥的那位小姐本是坐在那里,开腔时也不看韩观,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可韩观这句话似乎让她觉得有什么不忿。
      她稍稍蹙了蹙眉,往韩观脸上瞟了一眼才说:“人我给你押起来了,你到时候去提人便是。”说罢掏出片官牒似的东西往前一抛,也不管别人接不接得住,然后站起身来。
      韩观将那官牒收好,见她起身,顿了顿才说:“小妹,你像是忙了好一段日子了,该歇歇。难得今年这么好的春色,你从前不是……”
      他停了,没再说下去,是因为他妹子看了他一眼。
      韩观觉得就是晓怡剜他一眼他也是受得住的,可是,她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里不是气,不是烦厌,而是难过,是那样无辜的难过,纯纯粹粹的难过,更何况,那是他曾经立誓要从小妹眼中抹去的难过。为官多年,小妹也已算得长安名媛,多少有些骄纵了她从娘那里继承来的跋扈和倔犟,韩观甚至快要忘了她这样惹人怜悯的眼神。
      所以他倅不及防,自责就在他心里砰地炸开
      “是啊,裴老爷子说多年不见,没有什么音讯。”
      韩晓怡点点头,忽然看了看她哥哥,也并没说什么,又低头往外走,韩观此时觉得自己的左袖管被轻轻地拽了下。转过身时,便见晓怡顺着街边走了。
      韩观愣怔了一会儿,忽然冲自己皱皱眉:就算她难过,你自责,你也不该这么说的,。
      晓怡只知道裴老爷子那里一问三不知,并不知道他说的是多年不见这样的话,这对别人来说没什么不同,可是对晓怡……这一点点“可能”,真的很美好——所以韩观就找这个法子来逗她高兴。
      可是他现在觉得自己错了。
      “加急,送洛阳。”韩观想着这些,将刚写好的文牒交给差役,道。

      暮色一时浓似一时,风也渐渐凉了,冷冷的夜蓝让小初疑心自己是不是也中了翠袖寒,心里想着等又一阵风过去,自己就去市里找地方暖和暖和,还有,听听风。
      当然说起听风,最好的时间地点莫过于眼下了,不过他想听的当然不是夜风,而是行人旅客口中的故事得以藉之传扬的‘风’。
      “到底是哪档子事搞得这么急飞狗跳的,这几天老子出门心里都慌,说不定哪条街又窜出什么哪一门的门人来,踩着攮着都该咱爷们活该。”
      “可不是,要说罗……”
      那接话的人顿了一下,就他四下里看看的当儿,北首两桌的声音已经传过来了,这边桌上的人也就转头的转头,侧目的侧目,接着听那人讲来。
      “……罗缬这老头子当真是糊涂了,当年连大徒弟都差点扫地出门。大伙当初还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事
      似的,可是你们可知道这几天他罗家门下出了什么事?”
      座中明知这人故弄玄虚,却还是照样听下去,最先说话的那汉子虽不回头,也急得暗暗瞪了他一眼。
      “罗老头门下倒是不少高手,只是向来各怀叵测,既出了前几年这样蹊跷的事,也就是显着他门内确实不安宁了,这会子他撒手半个月,糊糊涂涂找个面瓜来替他,罗门的掌门啊,这样摆在那里的肥肉谁不抢?那面瓜的师兄师弟可是早就闹腾起来,他那女婿,大徒弟周令炎没几天就叫那面瓜给逼死了,可怜罗小姐刚嫁三个月就守了寡,我听人说……”那人压低声音,搞得楼上一时鸦雀无声的。

      “……有人说他那徒弟们可个个都是有靠山柱子的,还都结实得紧,不然在东都街上动刀动枪的?不过他们这伙人来洛阳可不是为了闹事……罗家的掌门哪个不是名重朝野的……要不他大徒弟咋能这么快就死了,嘿嘿,也不知道罗小姐作何打算……”

      “杨三叔,你这都是哪个旮旯角听来的?我怎么听说着街上的人是进东都来捉罗小姐的呢?”那人对面的年轻小子道。

      “抓人用他们?!说是连那边的人,“他伸手指指西边长安方向,道。“都惊动了。”

      “这位罗大小姐现在可是抢手的紧,这街上的人怕是都等着她露面呢,不管让谁抓了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的出路。”

      靠楼梯坐着的中年人点头,一副深知其中就里的模样。

      那年轻小子眉一挑,道:“她罗氏不是江南一带的吗,怎么跑到这里来?”

      座中人听了,都面面相觑,良久,只听西面栏杆边上轻轻的一声响,是什么人刚斟了酒将壶搁好,本来并没有什么不妥,可是这时候本来谁都不愿发出点什么声,毕竟谁也不知道这原因,这轻轻的一磕,大伙虽不看他,可没一个不尖着耳朵听着,不知他那里接下来可会有什么说法。

      “诸位即知道他弟子们各有背靠,还敢在这里议论?那罗小姐凭什么进不得洛阳?”

      那人口气好像并非市井之人,忽然冒出一句,堂中静了好一会儿。刚才讲得正欢那人往他那里瞥了几眼,他一向善打听这等市井消息,自然也知道些对付各色人等的伎俩,眼下在座的人里大概没几个人如他一般知道:这人,怕是怀着些叵测,出来放消息的。
      那罗小姐想来并非不知他同门这些个靠山,她要躲,为何不躲到长安,那边总不像洛阳这般险象环生---------他再胆大,也不敢私下传扬这其中的原因,若是那街上胡闯乱撞的主儿们找上门来,怕就麻烦了——

      当年罗老头子不知道发了什么糊涂,坐下名声最好的弟子都被他已颇为蹊跷的罪名除了名,若说那祸首,也就是那个传得神乎其神的裴迪了,他本来就只在罗门里呆了两年光景,后来皇上下令天下遍寻沈太后,裴迪恰在那时跟老头子见了一面,老头子似是对此事颇为热心,以至于在此事上跟他言语不合,大骂他不懂孝敬,说什么数罪并罚,直接逐出了师门,门中的周令炎,张詹因为为他求情,也差点给逐了出去,对这件事,当时大家颇有些怀疑的:一向谦和的裴公子,怎可能就这么点小事上跟幼时的师尊闹翻了呢?当时朝野江湖虽对他褒贬不一,但谁也不会觉得裴迪是那等会跟谁闹翻的人……他犯得着么?可是罗老头子确实就是这么做了,裴公子也没见有什么反应,直到他身死边地也不见罗门有什么动静。
      “……是啊,罗老头子都跟长生门,华衣堂的人闹翻了,罗小姐到哪里找帮手来?她进得洛阳就不错了。”
      他听见自己说。
      那人哈哈一笑:“我怎么听说今天过午,尊驾刚才提到的‘面瓜’传信来跟洛阳郡守洛州州官要人,说是要搜寻这位罗小姐,保她周全呢?怕是那位面瓜……”
      “是找他。”那年轻小子声音一抖,失声喊道,脸红彤彤的。
      “谁啊?”座中嗡嗡地议论声涨了起来,那人沉下脸来,道:“小兄弟,你说找谁?”
      那年轻人不知道哪来一股子热劲,道:“不会是……裴家?”
      那人笑得更狠了:“我说小兄弟,那裴老头子都半截身子入土了,他裴迪再厉害,也不能还魂吧?就那几个屁故事,就把他当大仙供着了?”
      那年轻脸一红,低了头去,座中的人也各自沉寂,那孩子说得有理,虽说墓葬都有,可是谁也不信他裴迪会有这么一种死法英年早逝,谁信呢?一个多少也是平了大乱的人,怎么就能不明不白的战死?
      那栏杆边上的人看着座中的人都低下头去,对一个刚从客房里出来的小伙计笑了笑,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这小伙计正是混进来的小初,他听说‘常打听’总到这里来聊天,就跟了进来,这常打听据说是洛阳人氏,名字就起的稀奇------常危言,老婆就是洛阳城南门卖茶水的常二嫂,他家的茶棚子里尽是些官道上下来的人,故事多得很,小初本来是最爱听他讲故事,如今要听听风,自然头一个想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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