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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困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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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洗漱装扮后,苏席雪穿着一身簇新的袍子进了前厅。赵柴五人以及万安堡原有的一群将官早就候在前厅,此时一见她出来,纷纷揖手行礼:“见过大人。”
苏席雪笑着道:“众郎君不必多礼,今日是循例巡军之日,本官且与诸君一同巡检各位麾下,看看我们万安堡的将士是否精神抖擞,士气高昂。”在场众人听了这话不免互相吹捧一番。
武官之间本不像文官一般上下严谨,众人与苏席雪相处不过一月有余,平日见这位小将军整日埋首账册案牍,原以为她也和上一任段亦从一般,是个自视为读书人的“文人将军”,加之苏席雪前些日子刚来时巡城,面对空荡的粮仓和惫怠的将士,脾气极为暴虐,众人故而不敢与之相交。
谁知小将军从万指挥使那儿回来后,竟然破天荒地吩咐下去叫他们带上人马一同巡军,众人心中不免多了些揣测。有些想讨好上司的下阶军官和吏目主动上前搭话,苏席雪竟也一一温和回答,现场的气氛一度十分和谐。
万安堡位于宣府卫边缘位置,紧靠边境,这里比起宣府卫内,更加风大寒冷,条件恶劣。上一任长官段亦从想尽了办法也要从这里升迁离开,就是耐不住这严酷的气候和匮乏的物资。这里是天朝的边界,这里的将士是保证天朝内百姓安定富饶生活的壁垒,但这里也是人人避而不及的苦寒之所,它如此关键,却又被如此轻忽。
苏席雪想,当一个地方的人们不是心甘情愿留在这里,当他们的不满积累到一定的地步,万安堡,甚至宣府卫,这个京都甚至北天朝的大门,只要被人轻轻一推,就会轰然倒下。
北门锁钥,如此脆弱。
苏席雪一行人都是武官,个个身手利索,烟尘滚滚间打马去巡视校场。与太原府卫的校场相比,这里破败又狭小。几百人站在一起乌压压的,但是却缺了一股子精气神。将士们尽可能地声音洪亮,可仔细看去,他们的眼睛透着疲惫和懒惰。下层的军官们带着普通士兵一招一式地练习,动作如同没有上油的废弃机器,迟缓且无精打采。再一看他们身上的装备武器,不少都已经腐锈,叫人心惊。
苏席雪默不作声巡视了一圈后回到将官群里,几个把总陪着她站在点将台上,自鸣得意地问:“大人觉得如何,此次标下们听说大人要统一巡军,便挑了手下精兵强将前来,一展我万安堡军威,在我们万安这几年来还是头一次。”苏席雪尽量不露声色,可到底是年轻,她忍了忍,还是问道:“天气渐冷,怎么将士们还穿着单衣来练军呢?”
有个又高又胖地把总抹了下头上的汗,理直气壮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底下人只要一跑动起来,立刻就不冷了,更何况棉衣过于臃肿,不便行动,这才穿的单衣。”苏席雪点点头不予置评,只道:“王大人想得周到。”那位大大咧咧的把总还想顺棍往上爬,他身侧一个小官偷偷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千户大人兴致并不高。
苏席雪敏锐地瞥见了这个小动作,立刻扯出一个笑:“大早上到现在已经三个时辰过去了,想必大家都饿了,既然到了内堡,我自然要招待诸位兄弟,等下面散了,咱们在千户所摆宴,好好喝一杯。”
几个把总和百总纷纷大笑互相恭维一番,苏席雪站在他们之中,笑盈盈招来身边的小厮:“毛先生他们安排得如何了?”小厮恭顺道:“府内宴席已经备好,今日还请了广成班的戏和浮花堂的娘子们来唱堂会,万事俱备,就等着爷们过府呢。”
其中一个叫李方的把总喜道:“都说浮花堂的娘子们轻易不出来唱堂会,尤其还是到咱们这地儿,今次能见一面多亏大人。”另一个把总成九也打趣:“往日段大人去见万指挥使总带你去,没教你点别的,反倒教你对浮花堂的娘子们如数家珍,这次说不定还能见着你的老熟人。”李方作势一拳要打在成九脸上,其他几个军官笑着看他们打闹,苏席雪清清嗓子:“行了行了,还不快快上马,再慢点儿菜都凉了。”
众人一路说说笑笑回府,吃喝直到半夜三更。军官们都喝得醉醺醺,不免最后都在千户所里歇下了。幸好早上苏席雪提前派人整理了千户所,毛喻等人办事又快又妥帖,这才不至于让这十几个人醉酒之后无处可去。
席面撤下后,魏大青伺候苏席雪用热毛巾擦手擦脸。邹文远去后院安排军官们的住宿,毛喻在苏席雪跟前,听苏席雪夸赞:“先生,今日你和邹先生做得很好,师叔派遣你们二位来宣府确实有师叔的道理。日后我们就该这般相互扶持,在这边关之地做出一番事业。”毛喻放下茶盏,谦逊道:“不敢当。”
他心下快速思忖还想说几句场面话,却听得苏席雪又问:“先生怎么看今日的巡军?”
毛喻不假思索道:“往日属下也曾派人去堡内各处打停,万安堡的守军,人数虽不足一千,但已经与账目上实际登载的人数相差无几。只是这些人看上去声势浩大,实则不堪一击。今日观这前来练军的二百余人,更能管中窥豹,看出堡内军备之懈怠。更有甚者,赵护卫报告我说,堡内军户中混有佃户农民,那些人平日操劳农事从未受过训练。”
苏席雪冷笑一声:“这还是在糊弄我呢,不过今日巡军后,我心里起码略略有了些数,明白哪些人能干事,那些人不过是空架子。”
就在二人说话间,邹文远安顿完军官们,从后院一路而来。苏席雪态度和气地让他一同坐下,魏大青给他也上了茶,邹文远却将茶搁置一边,擦了擦头上的汗,对苏席雪一拱手:“少爷,那几位把总手下之人,刚刚跟在下讨要这次带人来巡军的花费。”
苏席雪拿茶盏的手一顿:“什么花费?”
邹文远一听上头的话音,顿了顿,心下了然自家的小主子还年轻,不仅不懂而且不喜欢这官场里的弯弯绕绕,自己若是说了难保不会被小主子迁怒。他抬头觑了一眼毛喻,见对方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不由大为不满,邀功的差事都给姓毛的做了,自己却只能硬着头皮处理这得罪人的事儿。
苏席雪却不管这两人的眉眼官司,面上看不出神色变动,只重复问了一遍:“你说的是什么花费?”
邹文远只好尽量捡着少爷能理解的说:“刚刚在下安置好了那几位把总,正要告辞,谁知其中一位姓李名方的大人拽着在下的衣袖问,大人明日何时把今日各队巡军的花费结了,”他学着李方的口气模仿了一番,“他说好不容易这么冷的天把兄弟们大老远从堡内各处拉来操练,且不提赏赐,这几日练军的嚼用可都是钱啊,大人若是明日不给补上亏空,他们怕是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了。”
光听邹文远的话,就等想象出当时那几个把总的无赖情态。苏席雪默了默,凝视着手里的茶盏,握着茶盏得手指却绷出了青筋。一旁的毛喻见状开口劝解:“少爷,这事儿在下回想起来,在太原也是有的,行军本就是处处都要花费,一点动静也需粮草先行,原先大同巡军操练的时候,不仅用了朝廷下拨的银两和粮草,指挥使大人也动了自己的私财在自己的亲兵身上。说得更远些,陈唯善本人也正因为仗义疏财,手下有一群忠心耿耿的将士相随。”
苏席雪讽刺一笑:“这是朝廷养兵还是将军养兵?”她看到毛喻和邹文远张口预言,冲他们摆了摆手,“是我之前年幼无知,没有问明白前后的事情,莽撞了。现在问题是怎么平息此事,他们索要花费大约多少?”
毛喻和邹文远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后,邹文远开口道:“六位把总一人索要一百两,”他边说边觑着苏席雪的脸色,话锋一转,“但是这并非不可商量,就算是大同指挥使的家丁一年也不过四十五两银子,万安堡地处偏僻,这次操练算上行程来回不过一天,少爷还留了他们一夜的饭食,六百两委实是狮子大开口,在下认为按他们手下的人数分配,一人一两,将官五两,粗粗算下来约二百五十余两。”
苏席雪挑了挑眉:“六百两和二百五十两相差甚远,他们可会心生愤忿?我这次邀请诸位把总前来是为了拉近关系,好应对目前万安堡的危机,日后齐心协力共同进退,可不能胡乱得罪了人。”
“在下受老大人叮嘱,绝不会让此事发生,”邹文远信誓旦旦道,“估计这几人是看您今日出手大方且脸嫩,赌您不知道里头的详情,这才空口索要。且不提在下,毛先生往日曾跟着毛主事经手过太原镇的钱粮事宜,我们二人心里头门儿清,绝不会让少爷被这帮兵匪所蒙蔽。”
苏席雪点点头,心下有了决定,她把手里凉透了的茶放到一边,吩咐邹文远道:“邹先生既然轻车熟路,不免还要劳烦你去和那几人商量一番,明日再安排一顿早食,叫此事有始有终。”邹文远应下,起身匆匆往后院去了。
毛喻端正坐在椅子里,支着耳朵听头上少爷吩咐,过了片刻他忍不住抬起头,却对上一双锐利的眼睛:“毛先生可是跟毛主事有些什么渊源?毛主事是师叔的左膀右臂,对钱粮一事烂熟于心,听邹先生说毛先生也跟随过毛主事行事,想必对此颇为了解,便请毛主事替我讲讲军镇钱粮之事该注意哪些吧。”
毛喻连忙应下,身边的小厮按魏大青的眼神指点重新给苏席雪和毛喻换上了热腾腾的新茶,毛喻顾不上喝茶,抿了抿唇便张口把他知道的娓娓道来。
等毛喻从前厅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邹文远中途回来禀告了与六大把总商量的事宜,他好说歹说用二百六十两银子打发了那群人,把总们面上看着不乐意,却没再折腾,爽快同意了千户大人的决定。千户所和把总们通过今次的一番拉扯,对彼此都有了初初的认知。
苏席雪把一杯冷透的茶一仰脖子灌进嘴里,心里的怒意慢慢平息下来。万安堡此时可以说是内外交困,堡里所剩钱粮无几,她自己从前对练兵以及粮草一事并不专精,此时难免焦头烂额。
手下的把总各有各的心思,而她身边则也不太平。毛喻和邹文远二人看似都是师叔派来帮忙的老手,但是这两人不仅心不齐,对她也远不及对师叔忠诚,明知巡军需要花费,却非等到事情临头才出口解决,看起来是帮了她大忙,实际上却是在隐隐告诉她他二人不可或缺,看来还是上次搬家一事心急了些。
更何况冬天已经来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风一天比一天刮得人站立不住,这时节到底要去哪里弄来冬衣和武备粮草?魏大青在前头掌灯,苏席雪走出屋内,深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气,踱步回到自己的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