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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谁都有一道伤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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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我们对生活很乐观。
有时候却又太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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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为渺小人类,我们哪能真正预知未来呢?
对于事情后来有多糟糕,我总是没法猜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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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我就意外得知:那群打劫我的不良少年果然是本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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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知道这件事情,是因为班主任突然将我叫去办公室。
班主任皱眉,语气很阴沉:
“听说你前几天一开学,就在校门口跟X班的学生打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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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识否定:
“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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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说谎!班上有同学亲眼看见了。”
班主任瞪眼。他那双牛一样的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瞪眼时大得惊人,有种魔幻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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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起被打劫的那一幕,我手指冰凉。
我知道班主任说的是哪位同学。——是的,那天他看见有人打劫我,并且也认出不良少年是谁。然后他假装无视,匆匆逃走。但谁能想到,他居然会在几天后向班主任告密邀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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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酸热的东西涌进锁骨。
我很少这样为人类感到悲哀。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失语。不知道该如何对答。
几秒钟,仿佛过了半世纪,我的嘴巴才学会发出声音:
“……他们……抢我的钱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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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就跟他们打架吗?!”
班主任截断话头,勃然大怒,他用力拍打桌面。震得瓷水杯一颤。
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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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被劫持的我被定论为“与人打架”,这或许值得思考。
但我的声音被这一巴掌拍碎了。想辩解的东西化为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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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继续拍着桌面说:
“你为什么要和那些坏学生交往,学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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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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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烂泥巴扶不上墙,你以为你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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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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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种“与人打架既是与他们交往,并希望向他们学习作恶”的逻辑。
一瞬间,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是突然理解了他桌面上那个瓷水杯的感受:
被震动,却又很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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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茫然地抬头看向班主任。
身体已经化为一个哑巴,却还希望眼睛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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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过我吧——
*麻烦你,请你当我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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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灵验,班主任与我对视之后,端起水杯喝水,并冲我摆摆手。这是不想与我说太多话的信号。
不久之后,我被匆匆释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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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发生一次这样的事情,你就叫家长过来。别说我没提醒你——”
班主任临别赠语,在我心脏留下一张小纸条。——并且在上面狠狠摁上一颗图钉。
..
我以为今天已经算是流年不利。只是……
生为渺小的人类,对于事情后来到底有多糟糕,总是没敢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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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后,我再次被那几个少年发现,堵在校门口。他们非常愤怒,甚至没有把我拖进旁边小巷,而是在校门边就开始了抓搡。
“你小子今天别想跑——”
“给我把他按住。小心他踢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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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积极布战其实毫无意义。身为对手的我并不准备再反抗或者逃走。我的心脏上,飘着一张小纸条。
那就是我的定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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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我假装自己是沙袋,任由他们出手。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努力一声不吭。
直到校门口附近的牛肉面馆老板看不过去,跑出来将他们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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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
“受伤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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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们七手八脚地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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颧骨滚烫,鼻子湿漉漉的,似乎是流鼻血了。手掌疼得要命,背上和大腿传来沉闷的痛苦。脑袋也一直在嗡嗡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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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隐听见面馆老板说:
“这是学生打架啊。现在的学生下手怎么这么狠?你们学校不管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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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的门卫面对诘责似乎很尴尬,于是低头问我:
“哎,同学。你是哪个班的?为什么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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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一个炸弹在我耳边爆炸。那之后的事情,我有点记不清了。
我只隐约得自己成了一个半空中冷漠的围观者,看见有一个少年,满脸是血,拼命拉扯住门卫的手,在地上摸爬着要站起来,发出野兽般的惨叫:
“我没有打架!”
“我真的一下都没出手——我发誓我没有动他们一下!”
“叔叔!请你一定要跟我的老师讲清楚这一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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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十分羞耻和可悲的一幕。
那之后,连如何回家的记忆也完全丢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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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回过神来时,浑身筋疲力尽,我站在家里客厅,面前是放着冷掉饭菜的餐桌。
褐色的汤像凝结的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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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燃一根烟插在米饭上,脱下脏衣服,在妈妈回家之前将它们扔进洗衣机,洗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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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熊,你的脸!出了什么事?!””
从香烟中被释放出来的阿星,见到我立刻开始抓狂。
“是谁又欺负你了吗?!
你不要紧吧?啊啊啊——为什么不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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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按下洗衣机的按钮,我才发现手掌被擦伤,磨出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我找来白纱布,一边清洗包扎伤口,一边慢慢和阿星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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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反抗的话,妈妈的辛苦就全白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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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星脸色苍白地听我说话。没有人像他那么认真地听我说过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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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前在爸爸工厂的子弟学校里读书。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学校。升学率不高,师资也很勉强。
初中毕业后,我升入那所学校的高中部,母亲认为这所高中没有前途,所以开始到处求人,奔波了大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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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一天,妈妈跟我说:“你可以去本市最好的那所名校读书了,小熊。”
“但是记住,你暂时只是个寄读生。千万不要在那里闹事。如果你闹事,人家就会把你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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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好好忍耐。好好学习。夹紧尾巴做人。然后考一座好大学。”
她额发上还有汗珠,她眼睛里发着光,好像看见了一条通向“万事如意”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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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话的那天,我和她并肩站在一棵树下。烈日当空,小小的树荫根本遮不住多少阳光。
我们脚边走过一只流浪狗。我看着那只狗,很想问母亲:
像狗一样夹紧尾巴,还要如何做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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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妈妈脸上很疲倦,那种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显得又幸福又可怜。
我想说的话突然变得没有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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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没有办法告诉她,她在外面奔波,要给我转学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我的班上。暑假开始之前,班主任为我举办了一个特别的欢送会。她用奇异的语调,眼睛里发着光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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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王梦熊同学的家长看不起我们这个小学校,看不起我们班。那我们一起欢送王梦熊同学,祝他在名校大展宏图,一飞冲天,去做人上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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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带头,全班响起了诡异的掌声。所有人都在用刀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那天放学,我的书桌和椅子被埋进了卫生角,拖把和垃圾桶扣在桌面上。污水渗进桌面,在课桌内的参考书上留下乌黑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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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自己回不去这个班了。
..
“你想吃冰棍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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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买来了冰淇淋,我们站在树荫下,一人拿着一支,各自望着不同的地方慢慢吃。冰淇淋飞快融化,甜甜的奶油在嘴里吃出来是很苦的味道。我想,也许是我的舌头坏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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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了。那就往前走吧。
在名校,会与许多优秀的人打交道,似乎也值得期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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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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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事情后来发展有多糟糕,我总是过于乐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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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寄读生,意味着我配不上名校。
我如同班集体里伤口里的一颗异物,从进入学校的第一刻开始,便让所有人不舒服,暗暗本能地想将我挤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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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奇特的气氛围绕在我身边,即使我努力想装作这是我的错觉。但打破这表面的平静,始终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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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所名校里,我第一次正式被人欺负,是有人在我的素描作业上用马克笔画了一个男性的器官。
仿佛还怕我悄悄销毁这作品,于是他们在美术课上课之前,将这大作摊开放在讲台上。当美术老师走近讲台,定睛看清作业本时,气得满脸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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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抄起作业本,对我破口大骂,认为我在哗众取宠。当全班同学看清作业本上的画作,立刻爆发出满堂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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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隐约知道作案者是谁,却很诧异身为名校的学生竟然如此幼稚;而身为名校的老师居然会认为“有人会用在自己作业本上画男人器官的方式哗众取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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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班上的气氛很奇怪,很多人都看着我,眼睛压抑着兴奋。好像他们暗中通过热烈的选举,从此推选我来当选“恶之国”的元凶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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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不久,就我被带到班主任面前。
我听见他所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又闹事了吗?!”
第二句话是:“你这个寄读生,想给我添多少麻烦?!”
第三句话是:“真是个坏心眼的家伙。去叫你妈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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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班主任说的话我就全都听不懂了。
我看着他的脸,突然明白他不是老师,而是α人马星球上的一种菌类生物。虽然有人类男性一样的外表,却没有大脑,心肝,没有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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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菌类生物消化腐物质之后,喷出来的废气流随即发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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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尝试辩解。但效果适得其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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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根本不听,他咆哮说班上其他人都是他从初中看护过来的。他相信这些少年少女,所以唯有异类如我才能如此品德败坏,甚至敢诬陷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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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面说,一面一下一下拍着桌面,从他的眼神里,我知道他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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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绵羊群的黑羊,它的黑色既是原罪。——我从没觉得自己如此绝望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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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接下来更绝望的是——他突然开始打电话,坚决叫妈妈大中午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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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下完夜班的母亲也许还在补觉,被一个凶猛的电话唤醒后,现在却只好提着礼物,在烈日下穿过整个空无一人的操场,看到这一幕时,我的心脏绞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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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中午,母亲不停地向班主任道歉,直到她哭了。离开老师的办公室后,她一边哭一边匆匆地往前走。我跟在她后面,呼喊她的名字,但是她根本不回头。我追过了整个操场,终于追上她,想拉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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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触电一般,反手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终于明白,她根本不想和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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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走远了。
我站在操场的烈日下,回头看见教学楼上的同学正趴在走廊上冲我指指点点,小声说笑着什么。一瞬间我很希望人类就此灭绝。但这依然无法掩饰我是天底下最糟糕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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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一天开始。人生变得非常辛苦。
不仅仅是书包被人从楼上扔下,作业被别人故意弄丢,或者受到某些恶意的污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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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最辛苦的是我再也感知不到什么是正常。
如果这是一个正常的世界,那么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为什么我说什么话,都会被人取笑?为什么我走近任何人,他们都会躲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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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的,我开始能闻到某种奇怪的臭味:从我身上散发出来的臭味。
就像班主任所说,我是个“坏心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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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口上有一个很大的裂缝,里面全是坏死掉的血肉,那个伤口里会发出难闻的气味,令人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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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这一点后,我很辛苦地躲开人群。
我害怕那种令人讨厌的气味被人闻到。我紧紧地捂住那个伤口,怕被人看上一眼。然而在不经意间,那道伤口就会突然完全裂开。流出大量的血液,腐烂变成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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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被幻疼所折磨。这种疼已经快到极限了。我渴望下一秒就成为公交车上那些发呆的成年人。如果做不到,那就立刻变成一团幽灵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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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熊。”阿星喊我。“住手!”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用纱布狠狠地勒住伤口,鲜血透过雪白的纱布渗透出红来,色彩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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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熊,你这个混账!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阿星悲惨地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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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愕然。嘴唇发抖很久,却终于问出了一句我一直想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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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阿星,你告诉我——
为什么别人可以那么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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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星飘在空中,眼皮跳动了几下。他看着我,渐渐又浮现那种要哭出来的表情。他慢慢低着头,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叹息:
“小熊……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有答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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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空气中垂落一个小小的烟圈,然后是另一个。
阿星哭了。他的眼泪掉下来,在空气中滚落成小小的烟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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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星,你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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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星哭出来的模样,难看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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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熊。有一件事情我必须现在就告诉你,……”
阿星轻轻说道。
“你要好好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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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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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熊,你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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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什么……,什么就‘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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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要记住——”阿星伸出烟雾的双手,想用力拍打我的肩膀。“不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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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星,你在说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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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小熊。你错了啊!——不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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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你的错啊。”
阿星好像复读机一样,用很痛楚的表情看着我,“虽然莫名其妙就变成了非常讨厌的结果……”
“但是,你搞错了啊!——根本不是你的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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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笨蛋永远不知道怎么安慰人。说出的话驴唇不对马嘴。错啊没错啊简直一塌糊涂。
但奇怪的是,我能听懂他的意思。他的眼泪滴落在空气里,那些小小的气流,让我的心非常非常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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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人为我流眼泪。
这件事情居然对我而言,意义如此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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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口一酸。那道伤口又疼了起来。有一道清澈的泉水涌过它,将那些淤泥和恶臭冲得浑浊起来。然后随着泉水的流逝,淤堵腐蚀的恶意在被一点点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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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星,别哭了。你不知道这样显得很软弱吗?——”
“呜呜呜……因为害怕被人说成软弱,所以连哭都不敢的人,才是真正软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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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蛋。乱讲什么……”
但是我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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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发现自己以为是泉水的东西,原来是我的眼泪。它们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从我眼眶中滚落。由酸楚和寂寞组成的海洋瞬间将我冲刷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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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简直不可理喻,居然会这样伤心地抱住自己,在椅子上蜷作一团,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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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将衣袖,膝盖全部濡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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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无旁人的房间里,只有烟雾化成的幽灵阿星,轻轻覆盖着我,不停地在我耳边说:
“小熊。人生慢慢活到后来,一定会好起来。你要相信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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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蛋。我从来没有不相信啊。
如果不相信还有一个遥远的,微渺的,不一样的未来。人类根本连现在都会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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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听见有人告诉我,印证并非我一个人这样想。
原来会让人觉得这么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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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伤口流尽了污血,慢慢露出鲜红,虽然永远会痛下去,但是我好像看见新的肉芽长出来。
也许,总有一天,这道伤口会痊愈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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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之后,阿星没有再说话,他默默的陪在我身边。直到香烟的最后一缕消失在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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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