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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记忆中的一盏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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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没有阿星的出现，我大概会崩溃吧。
在遇见阿星之前，我已经好几次悄悄用锋利的刀片抵在自己的手腕上；或者坐在高楼的边缘。但我目的并非寻死，正好相反，是希望利用自己对死亡的恐惧，让自己选择忍耐地活下去。
像有另一个自己，将我推到生死边缘，厉声威胁道：
你想选择死，还是继续夹着尾巴做人？
施虐的自己，紧张地看着惊恐的自己。生怕这一次答案不再是“我不想死”。
那时候的我，大概已经真的到达极限了。
你一定知道那种感觉：像在走一条暗夜长路，脚下崎岖，身体疲惫又麻木，眼前什么都看不见。
一步深，一步浅。
唯有很久之后，才会回头发现，原来那是万丈悬崖边，山壁上潜伏着毒蛇猛兽，而自己背上已经中了好几支箭。
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吓出一身冷汗。
……
好在，我有阿星。
只能出现一支烟时间的阿星，没有任何法力的阿星，却微妙地改变了那以后我生活的轨迹。
这段奇遇没有带来什么好运。我也没有陡然获得力量变得开朗，因此交上朋友。但那之后，因为能与阿星为伴，回到无人的家中对我而言成了一种享受。
流浪之犬回到它真正的栖身之所。
在家的时光安静悠长。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阿星绕着桌子看我一笔一划地写笔记，居然很兴奋：
“小熊。好帅呀。”
“啥？”
“看你写字，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哪里神奇了，阿星？”
“你想想，明明只是墨水，经由笔尖在纸上摩擦，这不是非常普通的物质吗？——但它们居然凑出了文字！
和其他事物相比，文字有着完全不同的生命力呢。文字的生命力和纸张是否崭新，和墨水什么颜色毫无关系。它只为倾诉思维和精神而生。文字唯一能发生意义的地方，就是被阅读。被一只手写下来，被一双眼睛看到，渗透入一颗心灵深处，文字的意义才真正展现。
然而就是这样，在世界每一个角落，都会从物质的杂冗堆砌里，悄然绽放出精神之花。这多么神奇啊——”
阿星眼睛发亮，宛如一个诗人。
“所以呢？”
“所以小熊你啊，每一个字都应该好好的，认真地写呢。”
阿星笑眯眯的。
这个家伙，居然兜了那么大一圈来笑话我字写得潦草，难看。真有他一套。
……
总之，作业慢慢做也没有关系，课文也可以读好多遍再背下来。在这个只有我和阿星的家里，没有什么是需要去急匆匆做完的。
和喜欢的朋友呆在一起，时间的流速更缓慢一点也没关系。
阿星喜欢趴在我的背上看我做题。当我问他是否还会做这些题目时，他则表示完全看不懂——
“阿星啊，亏你还做学生仔打扮。你以前的书……等于完全白读了嘛！”我苦笑。
“小熊。”
“嗯？”
“我想不起从前。但是刚才被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一盏灯。”
“灯？”
阿星回头望向窗外。月亮的光芒是蓝色的，透过窗，落在青烟组成的阿星身上，让他发光起来，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清晰。
“我记得有一张书桌。书桌上有盏灯。
我每天晚上都静静地坐在那盏灯下。窗外很黑，灯光所照出来的这一寸地方却很明亮，书本被照得发光。我非常喜欢坐在这里，被这团光包围。
在灯下，被读过一遍的文字立刻会发生变化，每一个字都在对我说‘你好，很高兴遇见你’——
而另一些字符和文字，却对我撒娇：请仔细想想吧，咱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哦。请你不要忘记我。
但无论如何，它们都在那里，陪伴我左右。那种感觉，是永远无法忘记的。”
现在，发着光的阿星望向我，脸上流露出很温柔的表情：
“所以，小熊，告诉我……“
”这盏灯，有意义吗？”
我明知道这是一个很深沉的问题。
可惜我太年少，不可能听懂。更无从作答。
我无言，阿星也走神。
在这个安静的时刻，我满脑子都是阿星所描述的那个场景：
平和，又饱满。孤独，而绝不寂寞。
真是让人非常羡慕。
如果连这样微小的事情都会从中获得满足感，那么人类的本性大概非常积极，也许真的具有某种慢慢让自己变幸福的基因吧？
……
不知是否静下心来的缘故，渐渐地，我居然爱上了做卷子。
雪白单薄的卷子上每一个问题都像在跟我说：陪我玩耍吧。——十分爽朗的诱惑。
而且，和人间大部分的事情不一样，每一道题目都有标准答案。这意味着有分明的对错。不必纠结踟蹰。
一开始做试卷的快感很肤浅：来自于不停地“正确”的小小喜悦。后来趣味却变得更加深沉：做题如下棋，不但会迅速发觉对方想试探的知识点，也能瞬间看清对方埋下的圈套。
好的试卷布局合理，做起来节奏分明，难易交错，题目与题目之间有微妙的思维联系，罗织成一张智力的大网；刻板的试卷也有可爱之处，它们一蹦一停生硬地挖知识点，宛如机器人张牙舞爪，其实内在脆弱孤立，照着规律就能毫不费力地分头击破，一口气解答到底。
最难得遇见的是某些有趣的题型。它们简直像工艺品，好题难再得，让人恨不得重做三遍。
每当绕过机智的陷阱，对它们作出最直接的方法解答，简直如同国际象棋终盘时高喊一声：checkmate！ ——
我彻底痴迷于其中。
不但如痴如醉地做完所有学校发放的试卷，甚至用零花钱去附近书店搜罗其他历年试卷，地方考题题库。
当做过太多考题后，视野如同升入空中俯瞰整片大陆一样，趣味变得更宏大起来：
打开一套试卷时，不必立刻埋头去做。深吸一口气，俯瞰每一段文字的布局，浏览那些数字的排列，你能隐隐感觉到这张试卷流露出来的生硬、严谨或狡猾气质。是的，每一张试卷都有它不同的风格和气质。
一道道题目的背后藏着不同出题人的脑洞，藏着人类的心灵思绪。如果运气好，一整张卷子都是同一个人出题，那么他的性格和思维习惯就会悄然在试卷的题目上展现无遗。比小说精彩多了。
森罗世界在试卷上演练。每一张考题都是一片碎片，它们汇聚在一起，测试你是否能将这些碎片串联，发现真理。
这像一道更大的考题，答案随时呼之欲出——
于是，我需要搜罗更多的试卷来做。
……
这个奇怪的爱好还带来副作用。
不知是否卷子做得太多了的原因，我的考试成绩在不停地上升。每逢考试我都会心跳加速，为能够免费多做一套试卷而暗暗雀跃欢喜。
最后，和班上成绩最好的那些天才同学相比，考入年级前15名似乎已是我的极限。——作文和一些主观文字题目，我总是不太擅长——但毕竟这是明显的进步。母亲也为此感到非常高兴。
另一方面，对于我不分昼夜做卷子的恶习，班级同学渐渐为我找到了新的定位：学痴。将我划分为因为天赋不足而拼命学习的可怜虫——
要解释清楚喜欢做卷子和拼命学习其实不同，会耽误做好几套历年真题的时间，所以我照例选择沉默。
不过意外的是，当被划分为【学痴】后，我居然第一次拥有了合法身份。
班上有好几个这样的同学。我被调整座位到他们附近。下课后，这里的人都不离开座位，继续伏案，阴沉地埋头看书，有如人形蘑菇。而我跻身于其中，做着和他们相似的行为，就这样被允许默默无闻地活着，不再有人来打扰我看书做卷子——
这已经令人十分满足。
某次数学测验之后，数学监考老师走到我面前收卷，随口问一句：“考得怎样？”
我脱口答道：“很过瘾。我喜欢后面两道大题。把条件隐藏在问题里，一开局就说明了解题关键，却偏偏很容易让人错过。——真是又狡猾又刺激呀！”
那一瞬间，数学老师眼睛一亮。他对我微微一笑。——
这个寂寞的出卷人或许一瞬间将眼前的少年视为知己。一个微笑中，有很多讯息流露，每一个讯息都让人心里温暖。
即使只是这样一个微笑，也让我回味了好几天。
是呀。我的一生还浅，所知道的人生不多，大部分总是那个鬼样子。但好的事情也会偶尔发生。
尽管它们来得总是很慢，事后回想也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飞跃的意义，但每隔一段时间，一定会有好事来临，只要相信这一点就好了。如果还能像阿星一样忘记从前所有的痛苦，人啊，或许就值得一直活下去。
……
我向阿星阐述这些幼稚的感悟。阿星低头思考了许久。
我以为他最后会说出什么深刻的话。但没想到，阿星抬头时，只是撅起嘴，抱怨道：
“为什么那个老师笑一下，你那么在乎？——我天天对你说那么多话，你倒底又听进去了多少？”
“阿星，你这是……在吃醋吗？”
我差点笑出声来。
“可不是吗？……”
阿星叹一口气，想用开玩笑的轻松语调，一张嘴却更酸溜溜：
“我算知道你啦！你这个小混蛋，转眼就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不会啦！阿星是我最重要的人！是老天赐给我的宝贝！是我的命根子！”
“别乱讲！好恶心——”
和阿星这样说笑，也很让我快乐。我鼓起勇气，抓住心里模糊升起的心意，对他脱口倾诉：
“阿星！我喜欢你！……我没有哥哥。不过，我想，哥哥的感觉大概就是你这样吧。
“我永远都不想和阿星分别。”
“呵。是不是真话呀……”
阿星假装不屑，却终于高兴起来。他伸出手想抚摸一下我的额头，烟雾的手指触碰到我时却立刻消散。仿佛刚刚想起自己不过是幽灵，阿星又叹了一口气，吹出一串小小的烟圈：
“……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真的有家人吗？我有没有兄弟呢？”
我忍不住追问：
“认真说起来，阿星你为什么对这个世间恋恋不舍呢？”
“是为了达成什么心愿？”
“要见什么很心爱的人？”
“或者还有什么想要吃的喝的玩的？”
阿星怔怔地望着我，张口结舌。
他脸上那种“卧槽这道题不会做哇”的表情简直太生动。然而很快，他用一种“算了随便填一个答案反正别空着”的表情轻快地回答道：
“啊啊！我留在世间，大概是为了和小熊相遇吧！”
“……”
脸上莫名发烫起来。为了遮掩那种迷之尴尬，也因为阿星的身影开始变淡，我起身去书房里拿新的香烟。
这一次打开烟盒时，才发现一个非常残酷的问题：
不知不觉间，香烟只剩下一条零两包了。十二包香烟，两百四十根，换句话说，还有不到1200分钟，我就将再也看不到阿星了。
我必须赶快想办法才行。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