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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黑老牯是我母亲的一个远房叔叔,尽管他比我的亲外公要小几十岁,尽管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只比我大不到五岁,也尽管他那时才不过八九岁年纪,但是我还是得叫他——外公。
      我第一次认识并接触黑老牯,是在我五岁的那一年,那时候他还不叫“黑老牯”,而叫龙三啵儿。
      那一年,娘在我们一家人的期盼中不负众望的给我和妹妹生了一个弟弟。家里有了儿子,爹和娘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当然,更高兴的是我奶奶,尽管她老人家跛着脚背着弟弟一瘸一拐地忙活着家务很吃力,也总是整天乐得合不嘴。爷爷早已过世,我、妹妹和弟弟都靠跛脚的奶奶照看,跛脚的奶奶把她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到了弟弟身上,她再无暇顾及我和妹妹。奶奶就时常在娘和爹面前抱怨,她一个跛脚老婆子要照看三个孙子,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无奈之下,娘在和爹商量后,决定把我和妹妹中的一个送往外婆家寄养,才三岁的妹妹年纪还太小还离不开爹娘,理所当然的我去外婆家了。
      我哭喊着死活不愿离开家,娘指着吃力地背着弟弟还在操持着家务的跛脚奶奶对我说:你看奶奶那么辛苦,你不心痛吗?舅舅们家里的表哥表姐们都大了,你去陪陪噶婆呀!

      * * * * *

      还不到十九岁的黑老牯就当上了大队民兵营长,这是老龙潭人意料之中的事,他父亲是老龙潭的老书记,老书记的儿子担任大队民兵营长看似顺理成章,在老龙潭这地方更是理所当然。
      虽然,大家都不看好黑老牯,包括黑老牯的本家们。但却迫于老书记在老龙潭根深蒂固的权势,人们也只得听之任之正视现实,除了逢迎便是认可。
      黑老牯?哼!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乳臭未干草包一个!也能当营长?胆敢如此诋毁鄙夷黑老牯的在老龙潭也就只一人,那就是秋先生。
      秋先生本名王召秋,早年读过私塾,识得文墨,是老龙潭唯一的文化人,而且还是老龙潭唯一的医生,他的医术既有祖传的也有他从书本上自学而来的。按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博古通今,精通中医。由此,便深得老龙潭人爱戴和敬重,无论龙姓还是王姓也不论长辈晚辈,人们都尊称他为——先生。
      称王召秋为先生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王召秋常年一副先生的装扮:头戴一顶瓜皮帽,身穿一身长袍马褂,鼻梁上始终架着一副镶铜边的老花眼镜,不到五十岁年级,下巴上却蓄着一翘一翘的山羊胡子,跟人们印象中的先生一般模样。
      幼年的秋先生家境贫寒生活清苦,其叔父王守旺却家境殷实,而且还是老龙潭历届甲长,这王甲长靠着省吃俭用勤俭持家,在老龙潭购得了十几亩薄田,常雇人为其打短工,甚至还雇请过长工,也算是老龙潭的首富了。
      这王首富生活富足,可是因膝下无儿无女,总是美中不足,后来秋先生便被过继给了叔父王守望,被过继的秋先生被送到几十里外的沙坝去读私塾,秋先生便是老龙潭读私塾的第一人,也是最后一人,因为后来不久老龙潭就解放了。
      正是因为那十几亩薄田,秋先生的叔父王守旺在土改的时却被划为了地主成分,这让秋先生为叔父感到委屈,自己也跟着许多年抬不起头。
      在给秋先生的叔父划分地主成分的时候,王家和龙家两大家族算是结下了梁子,外婆说,解放初期,土改工作队来到老龙潭,当时的村主任是黑老牯的爷爷,工作队来大队摸底调查,都是黑老牯的爷爷给介绍汇报的,工作队的同志说要在老龙潭划分出地主富农来,黑老牯爷爷说老龙潭没有地主也没有富农,都是乡里乡亲的没有谁剥削谁也没有谁欺压谁。工作队队长一听黑老牯爷爷的话脸就拉长了,问黑老牯爷爷:老龙潭从来有没有过租田收租的吗?
      这还是有的。
      有没有请人打短工或做长工的?
      也有,但都是你情我愿公平交易的。
      工作队队长一拍桌子,暴跳如雷咆哮着大骂黑老牯爷爷,没有觉悟分不清阶级立场,阶级斗争无处不在,老龙潭就是世外桃源?还公平交易呢,你们家为什么不给人租田地不请长工短工?他们家为什么有多余的种不完的田地?还要请长工和短工?这不是剥削是什么?
      工作队长说要开黑老牯爷爷的斗争大会,吓得黑老牯爷爷差点尿裤子,只好按照工作队队长的意思,开展土改工作在老龙潭划分地主富农来。
      在大队群众大会上,黑老牯爷爷以主任的身份讲话,说出了划分地主成分的方案,即:王守望家应该划为地主成分,他刚说完,台下就一下炸开了,王姓家族人便心不甘,他们群情激奋纷纷站起来大声吵闹,认为黑老牯爷爷办事不公,这是假公济私欺负王家人,并指出龙姓的某某才该划分为地主,而龙姓家族则群起反驳,一是为了维护黑老牯爷爷的威信,二是事情翻转,会真让龙家人倒霉,就这样两家族大吵大争大半夜,只差没有大有大动干戈起来。
      工作队长低估了老龙潭人的家族观念,眼看如此吵闹始终没有结果,无奈之下,便想出了个折中的办法。即:王家的王守旺划定为地主,龙家的龙光远则划定为富农,这样王龙两家人心里才能取得平衡,这也似乎是唯一平息两家争吵的办法。
      龙光远即龙矮子的爷爷,他们家是世袭的木匠,靠着几代人精湛的木匠手艺,积攒了一些家底,在老龙潭也算是殷实之家,仅次于王守旺。如果将王守旺划为了地主,那么龙光远被划分为富农也算是名副其实的。
      然而,将龙光远划为富农的这个决定,对黑老牯爷爷来说却是残酷的难以接受的。龙光远不仅是他的侄儿更是他的救命恩人。黑老牯爷爷曾经发过誓,要一辈子报答王光远,可自己当了主任后,却给自己的恩人划成了富农,这让黑老牯的爷爷愧疚得真想一头撞死。
      为此,黑老牯爷爷落得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王家人记恨他仇视他,龙光远虽然没有明说,心里是肯定也充满了怨恨的,甚至龙家人也觉得他没有人情六亲不认。
      直到后来人们听说了黑老牯爷爷与工作队队长争吵的事情后,才对黑老牯爷爷表示理解和同情,对他的态度也有了些许的缓和和友善。
      长大后的秋先生可就沾了养父这地主成分太多的“光”了,听说他读过私塾有文化有知识,公社的好多个部门都争着抢着要他,甚至连县里也点过他的名要他去上班。结果都因为他是地主成分,皆被一一拒绝和退回。老龙潭人如今还清楚地记得,秋先生当时离开老龙潭时,那兴高采烈的样子,可没过几天,秋先生便垂头丧气地又到了老龙潭来。
      这可怨不得哪个。外婆说:这都是命,命里有的终须有,命里没的莫强求。
      秋先生象霜打的秋蒿——焉了,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是个招人嫌弃受人唾弃的多余的人。他,沉默寡言极少出门,除了必要的参加生产队劳动外,其余时间几乎全将自己封闭在屋里,以此来尘封自己自卑的受伤的心。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秋先生懂医道会看病,在老龙潭却是独一无二的。老龙潭人有个三病两痛头疼脑热发烧感冒肚痛腹泻等等,都须得上门向他求医问药,不然的话就须上五十里开外的沙坝公社医院。何况,秋先生医术高明大多病都能手到病除,这深得老龙潭人的信任和敬重。特别是他被指定为老龙潭大队赤脚医生后,不仅老龙潭就连山前山后的山民,也时常来向秋先生求医问药。秋先生便感到了人世的温暖和安慰,也更增添了自信,觉得自己还并不是废物一个。
      自此后,秋先生开始蓄起了山羊胡子,穿起了长衫,戴上了老花镜。像模像样地将自己打扮成一个郎中先生的模样。他也不再封闭自己禁锢自己。闲暇之时,秋先生也与其他父老乡亲们一样,去串串门去聊聊天。特别冬季农闲时节,每天晚饭后,都跟其他人一样去碾房王召財家里坐坐,听乡亲们聊聊见闻讲讲故事摆摆龙门阵。
      碾坊,是一幢坐落在龙潭河岸边的吊脚楼房。它面朝田坝,背临龙潭河,依堤而建。从风水角度来看,这是人们忌讳的“冷水洗背”。但既是水碾,也就不能不摒弃房屋的志向而充分利用水源。碾坊门前便是河堤大道,大道边既是那颗老龙潭的标志树——老麻柳树。
      碾坊的主人名叫王召财,这古老的吊脚楼是他祖上传下来的。老龙潭已经没有人谁说得清楚这碾坊究竟兴起在何朝何代在这流淌的龙潭河边究竟生存了多少年?反正,在人们的记忆中,这里就一直是老龙潭人唯一碾米的地方。上了年纪的人们,往往都是这种口气对年轻的后辈如此相传的。如今,碾坊不仅仅只为老龙潭家家户户碾米所用,它还是沙坝供销社指定的供销代售点。因此,这里理所当然的成了老龙潭人聚集的地方。
      王召财还算是精明,对来碾坊的人们十分热情,不论长幼亲疏皆一视同仁。也不论人们来到碾坊是碾米、买货或是闲逛和听人摆龙门阵或讲故事。王召财都以礼相待。盛夏之时,人们来到碾坊,多是在柳树下乘凉或闲聊。王召财便会拿出凳子或椅子给来。还会提供免费的茶水,茶叶不过是老龙潭人自制的苦煎茶而已。秋冬之后,他总是会将火坑里的柴火烧得旺旺的,来人进屋就会感到一种温暖。来人坐下来围着火坑烤火,王召财或他媳妇就会奉上一杯热茶。他对来到碾坊的人们如此殷勤,不仅仅因为父老乡亲那份乡情,更主要的是希望人们能在他的代销店里消费一些商品。
      近来,秋先生成了碾坊的常客。之前,秋先生是很少来碾坊的。就是来了,也不过是买包烟什么的,因为自卑,他总是匆匆而来便又匆匆而去。或者是选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猥琐地默默地抽烟,静静地听乡民们天南海北的闲扯淡。而且,只是小坐一会就会不声不响地离开。自他当上大队赤脚医生后,秋先生的表现就大不一样了,他总是迈着标准的四方步子从容自若地来去。刚开始那段时候,秋先生也只是静静的听他人海阔天空的闲聊,听他人讲些神鬼妖魔的故事和龙门阵。渐渐地,秋先生不甘于只作听众,他也尝试着开口,为乡民们讲故事,讲典故,讲《三国》《水浒》等等。令秋先生没有想到的是,乡民们的反响十分强烈。每当更深人静他收起话头准备回家时,人们还意犹未尽还缠着他继续再讲。此时的秋先生不仅有了自信,更发觉了自己不仅不多余还有他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随着时间的推移,秋先生在碾坊甚至在老龙潭的地位,都在无形中发生变化。每天夜晚,在碾坊的火楼里,人们会自觉地给秋先生留下最好的位置,甚至给他将茶泡好,静静地等侯他的到来,期待他的故事和龙门阵,待他犹如款待上宾。
      秋先生也不负众望,陆陆续续地为乡民们讲了《七侠五义》《三侠五义》,还有什么《薛仁贵征西》等等。
      这时候地秋先生,再不像原来那么谦卑那么恭谨了。他为乡民们说书讲故事,往往讲到精彩之处,他便意味深长地说道:大伙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次分解吧。这一“下次分解”,说不定就是几个晚上,有时甚至是十天半月不续上,秋先生总是以各种理由和借口不在碾坊露面,让那些等待“下回分解”的人们翘首以盼望眼欲穿。按外婆的话叫作:痴婆娘等野老公。
      这也算是秋先生对自己多年内心怨气的一种发泄或是一种报复吧。
      秋先生自恃在老龙潭被大众尊敬,便有些不畏权贵,别人不敢说的话,他秋先生却敢一吐为快。更何况他对黑老牯的评价是实事求是的没有半点夸大其词呢。
      黑老牯当上了大队民兵营长,最感到庆幸和解脱地要算大弯生产队队长王召富了。作为生产队队长的王召富,对每位社员的劳作质量劳作技术和体能当然了若指掌。并根据社员能力的大小来按劳分配工作。黑老牯的工分是生产队头等劳力的工分,但在劳作时候经常是出工不出力偷懒耍滑,他技术还很差不说,而且还很傲慢极不虚心。对于黑老牯,王召富心里十分了解,黑老牯从小到大几乎就没有干过家务更不要说农活了,由于老书记的庇护,他从来没有吃过苦受过累。这如今年纪大了,该参加生产队劳动了,却还是懵懂人一个。王召富有心帮助黑老牯,很具耐心的教授黑老牯农事知识,黑老牯却很不屑,他带着不无嘲讽的口气对王召福道:不就是搞农业修地球嘛?又不是么子高科技,哪个不会?还要你来教?
      王召富自讨没趣,好不尴尬,心想,好吃懒做狗屁不通不说,还不虚心如此猖狂,不可教也!
      秋收时节赤日炎炎,秋老虎火炉一般炙烤着汗流浃背抢收稻谷的人们。黑老牯既嫌热又嫌累,他自顾自的不是一时要去撒尿就是一时要去抽烟。丝毫不顾及其他正干得热火朝天的人们的情绪。对别人投来的厌恶眼光和憎恶表情视而不见,依然我行我素你能对我咋的?
      薅包谷草时候,基本上都是包工到个人的,就是先将任务分好,然后再抓阄,至于任务分的公平与否,完全凭眼力,这当然是做不到绝对公平。因此,包工的输赢社员们也都是全凭天命没有怨言。唯独黑老牯却不然,假如他没有抓到他自认为的好阄,他就要求推到重来。说分任务时有猫腻,他要参加分任务。而且还要自己做阄,他把他希望能抓到阄的分得是一眼就能看出明显的少。按外婆的说法:这是叫花子烤火,竟往自个儿胯里刨。黑老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你能把他怎么着吧?
      在一次集体薅草没有包干的一天,黑老牯图快图早收工回家,竟然偷工减料,将薅锄伸出去再往后一拖,用新土将中间没有薅过的地方给埋住盖了起来,这样就能节省了三分之二的工时。与黑老牯临近的人们见黑老牯做农活如此敷衍如此糊弄,心里很是厌恶,但却没有人愿意出头招惹这个“阎王”。老姜头实在看不下去,就指出黑老牯这是“猫闷屎”是自欺欺人。这下可给黑老牯的炸药桶给点着了,他象逮着理似的揪着老姜头不松手,非要大伙来给评评理:说我农活做得不好没关系,你竟然骂我猫闷屎呢?今天大伙都在,老姜头你得给我个说法,不然我跟你没完。
      老姜头是黑老牯的本家,按辈分黑老牯该叫他叔叔。专横跋扈的黑老牯不仅不认错,还当众直呼老姜头外号,嘴里强词夺理活脱脱耍起了波皮无赖。为了息事宁人,老姜头只好给黑老牯赔礼道歉,以求安宁。俗话说得好:惹不起躲得起,以后不惹他便是了。
      黑老牯当上民兵营长,就属大队干部之列,大队干部每年都有三分之一的脱产日子。黑老牯在农忙或是农活辛苦的时候,都会假借大队有事而逃避辛苦的农活时段。这对于生产队而言是件大好事,大伙眼不见心不烦。免得一颗老鼠屎坏掉一锅汤,影响大伙的情绪。身为生产队队长的王召福,对黑老牯当大队民兵营长简直要烧高香了。
      进入秋收季节,生产队社员们都起早贪黑的忙着抢收稻谷。黑老牯却组织起大队基干民兵们开始了秋季训练。本来,民兵训练是农忙时抓生产,农闲时抓训练,是不能耽误生产的。但这是老龙潭,这是老龙潭的民兵训练,这是老龙潭大队民兵营长黑老牯组织的民兵训练。谁又能怎么样?谁又能说三道四?谁又能奈他何呢?
      在龙潭河宽阔的河套上,十一二个基干民兵正在进行队列、刺杀和瞄准训练。他们扎了两个稻草人练刺杀,在稻草人旁边立了两块光滑的河卵石,用彩色的石块在上面画上几个圆圈,用来练习瞄准。
      身旁是咕咕流淌地清澈的龙潭河水,远处是隐隐约约嗡嗡直响的打谷机轰鸣声,身后是苍天乔林中啾啾鸟儿的歌唱。一切都显得和谐而美妙,黑老牯躺在河堤边的树荫下,手枕脑后眼望着碧蓝的天空中飘浮着的片片白云,心里感到十分惬意。
      河滩上,民兵们有的在练刺杀,有的在练瞄准。老民兵龙光武正在一个个教授他们各种训练要领。自从黑老牯当上民兵营长后,所有的基干民兵都是由黑老牯亲自选定。以前的老民兵仅仅留下了他的本家龙光武,他是作为教练而沿用的。其他的全部是黑老牯的发小和伙伴。比如,王俊杰,龙少山,王召双,鄢秀云等。让鄢秀云参加民兵训练黑老牯是有私心的,究其具体的原因,黑老牯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在内心深处有一种感觉,觉得应该而且很想把鄢秀云抽调民兵营来跟其他民兵一起训练。考虑到鄢秀云一个女娃会感到不方便,黑老牯便特的将龙翠云也抽调来,来陪同鄢秀云训练。按照规定,龙翠云家是富农成分是不够资格参加民兵训练的,但黑老牯套用一句最高指示: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生生的把龙翠云给拉了进民兵营。与其说这名义上是老龙潭大队民兵营,不如说是他黑老牯的民兵营。
      龙翠云与鄢秀云也是发小,两个姑娘家家的被大队抽来进行民兵训练,即躲过了辛苦的抢收农活还不少拿工分,何乐而不为?鄢秀云则更无需多说,她一个外姓人家之女,能在老龙潭有此待遇,可算是祖上积了德了。
      按照老龙潭开山鼻祖定下的规矩,老龙潭除龙王两家姓氏外,不准参杂其他任何姓氏。可如今怎么会有姓鄢的呢?这说来就话长了,鄢秀云的祖上是随娘改嫁而来的。据说,鄢氏祖上随娘来到老龙潭时才四岁,他的生父因病去世,母亲后改嫁在老龙潭王家。老龙潭人为了不破坏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要将这年仅四岁的鄢姓小子赶回老家去。其母拉着孩子下跪苦苦哀求众乡亲:孩子老家已没有亲人了,孩子还小生活不能自理,求求各位大爷大妈饶过孩子一回,我也不想破坏老龙潭祖上的规矩,等孩子长到十八岁后,自然送孩子回去。老龙潭人见母子可怜兮兮,便暂且放下了这事,只等孩子大了再说。但是他们有个条件,孩子在老龙潭生活的年月里,必须要改成王姓。于是,这鄢姓小子便改姓了王。星移斗转时光飞逝,等到这鄢姓也是王姓小子长到了十八岁后,老龙潭人似乎已经忘却了当初这趟子事,再没有人旧事重提让已经成年的鄢姓小子滚出老龙潭。这鄢姓后来改成了王姓小子,便理所当然地在老龙潭生存了下来,并且一代代的繁衍生息。按本地风俗习惯,凡随娘改嫁而改姓的人,三代以后,甚至子孙后代必须恢复和沿用自己的祖上姓氏。于是乎,这鄢姓的后代便不再沿用王姓,而恢复了自己的祖姓。从此,鄢姓家族便成了老龙潭唯一的杂姓人家。这鄢姓家族历来人丁不旺,经过几朝几代的繁衍,如今还就那么两三户人家十来口人。依秋先生的说法是姓氏不吉详:鄢,焉也,怎么能兴旺?
      这鄢秀云生得眉清目秀妖娆可人,就象这老龙河的河水一般清澈透亮,老龙潭人无不自嘲:龙潭河的水只养外姓人。
      黑老牯与鄢秀云是同年出生,他比鄢秀云小几个月。鄢秀云的母亲是龙家人,依辈分算,应该是黑老牯的姑妈辈。这样,鄢秀云便与黑老牯又是同辈老表。鄢秀云在家排行老四,故黑老牯便一直叫鄢秀云为四姐。
      黑老牯之对于鄢秀云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不仅仅因为鄢秀云恬静秀丽。从小黑老牯就莫名地喜欢鄢秀云,无论是在哪里或做什么,他总是希望跟鄢秀云在一起,至少是时时能看到她。远远地他见鄢秀云下河洗衣洗菜,便也找个借口去到河边。鄢秀云到沙坝镇读书,每个星期六回老龙潭一次。每到星期六的一天,黑老牯总是要借故到老垭口去,目的就是要第一时间看到鄢秀云。
      随着年龄的增长,黑老牯羞于小时候那般大胆而直接地与鄢秀云接近,但也无时不瞅着机会注视和观察鄢秀云。虽然黑老牯在老龙潭为人霸道做事荒唐,但对鄢秀云,黑老牯却从未有过一丝一毫地冒犯和任何不敬之处,他也不曾对鄢秀云表示过什么。他,只是怀着一颗敬畏和仰慕之心远远的注视和欣赏着他的四姐。
      临近头歇时分,黑老牯对河滩上十分慵懒的民兵们命令道:都先歇会吧,看你们要死不活的样子,好像比打谷子还要累似的。
      男民兵一窝蜂地挤在了黑老牯躺着的树荫下,鄢秀云则和龙翠云牵着手钻进了他们身后的乔木林。
      阳光朗照清风拂面,在树荫下乘凉好不舒坦。不大一会,树荫下一帮人东倒西歪地呼呼大睡起来。清风徐来,不仅给他们带来了浓浓的睡意,也将天空中黑老牯躺着欣赏的朵朵白云吹得不见了踪影。此时的天空犹如水洗过一般清澈干净,湛蓝的天空犹如一面几乎可以照出人影的蓝色镜子,辽阔而高远。
      日头正烈,毫不客气地炙烤着老龙潭。龙潭河的河水还是一如既往依然故我哗啦啦流着,林中鸟儿的鸣叫却有些无精打采,有一声无一声地鸣叫着,像是发着牢骚更像是对日头的一种抗议。倒是秋蝉如鱼得水般高声地歌唱着,独唱合唱和声劈头盖脸地向树下躺着睡觉的人们恣意地泼洒开来,时不时地还伴着翩翩的舞姿。
      时间犹如这龙潭河的河水般不停地流走,民兵们这一歇息就歇到了太阳偏斜,也依然没有人愿意惊扰这舒坦的享受。鄢秀云和龙翠云从林中走了出来,各人手中捧着一包用手绢包着的板栗。她们双双来到树荫下,龙翠云一声吼叫,惊醒了正酣睡如猪的男民兵们,有人正待抱怨,却发现眼前幽幽地发着光亮的两包板栗摆在面前,便一窝蜂似的围上前毫不客气地抢了个精光。
      黑老牯只是稍微矜持了一下,面前就只剩下了两块空空地漂亮精致地手帕,他没好气地对手下人吼道:一群饿唠鬼,伺候你们的嘴巴了,就给老子去训练去。
      一个个嘻嘻哈哈地撒丫子散开了去,黑老牯幽幽地依然坐在树荫下没有动弹。这时,鄢秀云悄悄走近他身边,从衣服袋子里掏出两抓板栗,无声地递到黑老牯面前。原来,鄢秀云留了个心眼,没有把所有的板栗奉献出来。
      黑老牯接过板栗,他不知这是鄢秀云对自己关照的回报,还是对平时对她关注地一种友好回应,总之他心里感到美滋滋的。
      稻谷抢收完毕,黑老牯他们的民兵训练也告结束,对这次专挑农忙季节进行的民兵训练,从各个基干民兵处反馈的信息来看,没有哪个生产队有对民兵训练不利的反应。黑老牯心里感到很踏实,他明白人们就是心里有诸多不满,也没有人敢说出来,这正是他黑老牯所要的威信。他不仅要树立威信,让人对他心生敬畏。他还要锻炼自己的办事能力,当民兵营长将近年吧时间了,他想经历或者是处理一些事情,来历练自己来展示和证明自己。这不仅是黑老牯的愿望,也是老书记的心思。老书记想给黑老牯一些锻炼的机会来培养和锻炼黑老牯,使其尽快成长。
      这天傍晚十分,夕阳衔山彩霞满天,老龙潭周围的山峦披上了一层粉红色外衣,白鹭排着人字形在峰峦间自由自在地飞翔。
      王俊杰坐在门前的坪坝里,手里端着饭碗,膝盖上展开着一本厚厚的小说,他往嘴里送一口饭便又看一阵书,送一口饭又看会书,很悠闲自得的样子。突然,一条长长地身影移动过来,遮挡了夕阳的余晖,也依然没有打搅到王俊杰的专注。直到黑老牯站在他面前,夺下他的小说,他才恍然大悟。
      老牯啊,我正思忖着饭后去找你呢。王俊杰从黑老牯手中接过书本对黑老牯说道。
      黑老牯疑惑地问:有么子事吗?
      这个逢场天生产队休息,咱去我舅舅家。王俊杰一边收拾着书本和碗筷一边与黑老牯搭话。
      去舅舅家搞么子?黑老牯茫然地问道。
      王俊杰拿起书本在黑老牯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么子脑壳?又忘记了?叉柿子啊,每年不都一样的吗?
      黑老牯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黑老牯记不清楚是从哪年开始的,反正是自己与王俊杰能背得动东西的时候开始,每年到了深秋季节,他都与王俊杰一起去王俊杰的舅舅家叉柿子,这跟龙潭河每年须发大水一样的始终未改变过。王俊杰舅舅家有四五颗上了年代的老柿树,每年都硕果累累,橙黄的柿子挂满枝头压弯了树枝。叉下的柿子舅舅任他们两自己尽最大能量背。可劲的背哦,想背多少背多少。舅舅每次都是这句话。背回家后用谷康埋好,不需一个月,橙黄的柿子就变得鲜红鲜红的闪闪发光,吃到嘴里满口溢香。想到这里,黑老牯口中直流涎水,恨不能马上就能吃上一口柿子。
      王俊杰问黑老牯:你找我有么子事吗?
      因为香甜的柿子,黑老牯差点忘记了自己此来的目的,他向王俊杰说明来意,并不由分说地拽着走王俊杰:走,边走听我边跟你讲。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二湾生产队的王玉山王玉水王玉河共三两兄弟,姊妹已经出嫁,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三兄弟赡养一个老母亲,常言道:龙多相挺。老母亲无论跟着哪一个儿子生活,其他两个补钱粮的儿子,都会有理不清的经经绊绊,都会觉得自己吃亏。于是,老母亲只好轮流跟几个儿子生活,老龙潭俗称“吃转转饭”。每个儿子那里生活三个月,三个月住满便送往另一个儿子家,由另一儿子赡养。
      这回,老母亲在老四家住满了三个月,被送老五家。老五的堂客邝经莲将母亲接进家后,在清点母亲的衣物时发现母亲的衣服少了一件,就去老四家向四嫂刘春花问个明白。这刘春花一听就来火了,指责老五家的是无理取闹是诬陷她。说母亲的东西是自己亲自收拾的,一样不少的全部给了母亲,要丢也是在老五家里丢的,说一千道一万也扯不上自己。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就争执起来,争来争去便升级到吵闹谩骂,这一吵骂,就把平时能忍能让的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都给吵了出来。
      两妯娌吵得不可开交,老五王玉河的堂客邝经莲终不是老四王玉水的堂客刘春花的对手,几十个回合下来,本来有理的她却被吵成个理屈词穷没有了还击之力。四嫂刘春花却并不见好就收,而是不依不饶乘胜追击,她越吵越勇,什么难听的难出口的话都开闸水一样的倾泻了出来。已经偃旗息鼓的邝经莲便委屈地哭了起来。
      老五王玉河见媳妇受了大委屈,实在气不过,冲出门去扇了四嫂刘春花一耳光。叔子打嫂子,这可是最犯忌的,更何况是帮自己的女人?王玉河这一巴掌可是捅了马蜂窝了。刘春花娘家来人了,要给女儿给妹妹讨个说法讨个公道,要为女儿为妹子报仇。
      老书记接到报告后,为了让黑老牯得到锻炼和历练,便让黑老牯代表大队去处理这次纠纷。头次接触这种事件,黑老牯心里很没底,他便想到了自己的发小脑壳聪明的王俊杰,他拉上王俊杰一是为了给自己作伴壮胆,二是觉得王俊杰能说会道很有办法,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
      两人来到王玉山家已是张灯时分,王玉山大致向两人介绍了目前现状,王玉山老母亲现在已经住在自己家里,老五两口子见惹了祸事,晌午就躲了出去,不知去了何方。目前,刘春花娘家来了一二十人,来势汹汹在老五王玉河家恣意糟蹋,大有要踏平老五家之势。
      一二十人?王俊杰听后心情很沉重,他对黑老牯示意:来势凶猛须得谨慎。
      说完两人随同王玉山一同向老四王玉水家走去。远处,老五的家里灯火通明。不时传来吼叫声和砸东西的噼啪声,王玉山戚额皱眉不无担心地道:他们不会烧了老五的房子吧?
      那还不至于,量他们不敢,只是砸东西出气。王俊杰一边回答着王玉山一边焦虑地心想,刘春花有些小题大做,这件事,本可让老五赔礼道歉,再不济补偿个医药费就得了,妯娌兄弟之间没必要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不多一会,三人便来到了老四家,屋里没有点灯,只在屋角照着松油膏。松油膏时不时噼啪爆响着冒着滚滚浓烟,屋里因此显得很昏暗。王玉水低头坐在火坑的一角,火坑的另一角坐着位老妇人正在安抚着嘤嘤抽泣的刘春花。见黑老牯和王俊杰进来,王玉水急忙站起身来让座。王玉水向老妇人介绍黑老牯和王俊杰。老妇人只是对二人瞟了一眼,并未有打招呼的意思,王俊杰正待上前打招呼。突然,老妇人大声咆哮起来:大队干部?哪怕你公社干部县里干部呢?我们都不怕!甭管是哪来的干部,他都不能随便打人,我的女儿我自己都舍不得碰一下,他王玉河凭么子打人?老妇人气势汹汹咄咄逼人:打我的姑娘,我要让他王玉河不死也脱三层皮,有本事打人就莫跑啊跑么子呢?我看你跑得了和尚能跑得了庙?
      王俊杰谨慎地试探道:那你们想要怎么样?
      老妇人咬牙切齿地说道:一报还一报,让我的儿子们打他一场。
      王俊杰转向刘春花:老五怎么打的你?
      老四王玉水抢先答道:扇了一个耳光。
      刘春花不等王玉水说完冲他大吼道:你个黄眼睛狗你晓得?你看到的?他王玉河先是扇了我两耳光,后又将我按倒在地用拳头砸用脚踢。我现在浑身都痛,腰也直不起来。
      老妇人帮腔道:瞧瞧多有本事,男人打女人,有本事莫跑跟我儿子来打。
      王俊杰与黑老牯对望一眼,他们都听了出来,刘春花不仅在装腔作势,而且给娘家报信也对被打的情形添油加醋夸大其词了。
      王俊杰皱着眉头思索着,怎样才能将大事化小不让事态扩大。一旁的黑老牯听了刘春花话和看到刘春花装腔作势地样子却有些耐不住了。
      王俊杰对老妇人说道:亲家。王俊杰比王玉水大一辈,故称老妇人为亲家。王玉河跑了,你们的人在老五家乱砸东西也不是办法。正好你老人家和春花的哥哥兄弟都来了,王玉河他大哥王玉山也在,我们大队的龙营长也专门为这事来的。你老看是不是让狗儿将他大舅他们们叫过来大家一起坐拢来扯一扯,尽早把事情给妥善解决了?
      王俊杰停了停,又道:老五没在家,你们就是把他的屋给拆了烧了,也不能解决问题不是?
      哼,老妇人鼻孔哼出来蛮横:他不回来,我们在他家吃住,吃得他不剩一颗米,喝得不剩一滴水,烧得不剩一根柴,连板壁也要挺下烧掉,把他们家的猪鸡只要是活的都杀了弄来吃掉,看他回不回?
      黑老牯再也忍无可忍,忽的一下站起来。冲老妇人吼道:这太过分了太没王法了,太欺负老龙潭人了,该咋赔咋补偿就咋赔咋补偿嘛,事情可不能做得太绝了。
      黑老牯这冲动地一吼,竟招来了意想不到的后果。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瞬间,老妇人突然一个饿虎扑食般扑向黑老牯:你个龟儿子,你还是干部你帮哪个讲话呢?他男人打女人不过分?我的女儿嫁到王家,好好过日子却让他龟儿子打就有王法了?我的女儿嫁过来就是受欺负的?
      变化太突然真是始料不及,王俊杰王玉山慌忙围上前解劝,忙乱中黑老牯脖子上还是被老妇人抓了一道红红的血印。老妇人抓着黑老牯的衣领死不松手,众人也不敢生拉硬扯。
      刘春花夸张地大叫着儿子:狗儿,快去叫大舅他们来,他们欺负噶婆!
      老妇人最后使用了泼妇的伎俩,耍赖地大嚎:来人啦救命啦!双手却死死地抓着黑老牯的衣领。黑老牯拼命想挣脱老妇人,众人也想将两人分开,推推搡搡挪到了门外,黑老牯的衣领被扯破仍被老妇人抓着。在门外,老妇人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黑老牯承受不住老妇人的重量只得弯着腰任老妇人将自己拽扯着。
      这时就听得刘家的男人们急匆匆骂骂咧咧地从王玉河家赶了过来。见此情行,王俊杰也慌了神,眼看着一场群殴在所难免,但这已不是他王俊杰所能控制得了的。该发生还是发生了,一群人饿狼扑食似的围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对黑老牯一顿拳脚。王俊杰王玉山和围观的邻里们慌忙解劝,混乱中黑老牯挣脱了老妇人,趁着夜色撒腿逃开了消失在漫漫夜色中。
      堂堂老龙潭大队民兵营长,竟然在家门口被外乡人追打得落荒而逃,黑老牯心里十分窝火。在他看来挨打受痛事小,丢人现眼事更大,挨打了的黑老牯竟然几天没敢出门。老龙潭有句俗话:不管是哪个,哪怕是个叫花子,家门前也有三尺硬土。外婆说:黑老牯在自家门前被外乡人欺负,你说他窝囊不窝囊?那几天黑老牯恨不得把脑袋藏在□□里,他没脸见人呢,天天躺在床上挺尸呢,像是害了一场大病。
      就连黑老牯每次必去的赶场,也不见他去凑那个热闹了。每次沙坝赶场,生产队基本上都要休息的,对于老龙潭的社员们来说,是难得轻松的一天,更难得在街上逛上一遭。特别是对年轻的后生姑娘们来说,赶场,简直就是他们日盼夜想的日子。后生小伙子们要去街上逛逛看看那些赶场地漂亮的姑娘媳妇饱饱眼福。姑娘们则早早起来梳洗打扮,当然也无非是梳两条辫子或扎个蝴蝶结什么的,但却力求做到最好打扮得自认为最美,意在集镇上众目睽睽之下展示一番自己。
      在以往赶场的一天,黑老牯总是老龙潭人赶场的头一拨人之一。他总是耀武扬威的走路夸张地说笑,力图让自己成为焦点,而今天,他却窝在屋里不肯出门,似乎对赶场没有了一点兴趣。
      王俊杰来到黑老牯家,生拉硬扯将黑老牯拉起来。
      黑老牯羞愧地说道:不想去赶场。
      我也不是去赶场啊。
      黑老牯疑惑的望着王俊杰,厚厚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终究没有问出声来。
      么子记性哦?王俊杰推搡了黑老牯一把:去叉柿子啊!
      黑老牯这才恍然大悟,于是,两人前后走在去舅舅家的山道上。
      王俊杰舅舅家就住在余家坡,余家坡是一个沿坡而居的,只有几户人家的小生产队。这里水田不多,主要是坡坡砍砍的黄土地。但家家户户屋前房后和坡坡坎坎上,却到处是柿子树,每到秋季柿树上就挂满黄灿灿的柿子,像一树树金色的花朵耀人眼目惹人喜爱。
      秋高气爽阳光灿烂,深秋的天空湛蓝湛蓝的,望上一眼就让人感到眼晕。一路上,小溪的流水和着林间的鸟鸣相互呼应,迎面吹来让人清爽舒适的山风,不仅吹散了两人的疲倦,似乎也吹散了黑老牯内心的阴霾,先前无语脸色阴沉的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啊,真舒服!真想待在这里不回去了。
      见到黑老牯主动说话,王俊杰深感欣慰,他打趣道:想当隐士啊?
      么子叫隐士?
      就是在没有人的荒山野岭里躲起来,不与人接触,一个人悄悄地生活。
      哦。黑老牯似有所懂。
      王俊杰直视着黑老牯:你愿意?
      那样的生活也太没意思了!
      就是嘛,那是一种消极的逃避的生活态度。王俊杰趁机对黑老牯道:其实生活中会有很多挫折和不如意需要我们去面对,我们必须迎难而上而不是逃避,你所经历的这点挫折算什么?你爷爷当年的坎比你现在不知难多少倍,他老人家不都挺过来了?
      也是的,听爷爷说过,大队划成分那时候爷爷死的心都有。我这还真的算得了么子啊!从黑老牯的话语里王俊杰听到了轻松和释然。他伸出手揽住黑老牯肩膀两人并肩而行,狭笮的山路容不下两人并肩,王俊杰差点失足落进溪沟,黑老牯一把抓住王俊杰,两人忍不住开怀大笑。
      在太阳快要当顶的时候,他们爬上了余家坡对面的山岭。透过面前树枝的缝隙,可以清楚的看到山对面满坡满岭枝头挂满柿子的柿子树。在秋风的吹拂下,树叶已然飘落殆尽,枝头挂满了金灿灿的柿子,象黄色的花朵开得灿烂辉煌,虽然,每年看到的都是同样的情景,但每次看到那黄花满树的情景时,都让他们情不自禁的有一种伸手去抚摸的冲动。
      王俊杰躺倒在路旁的草丛中,嘴里自言自语道:歇会儿歇会儿。
      黑老牯却两手叉腰,巍然屹立在山岗上,任凭凉爽的秋风吹拂他那健硕的身躯,心里有一种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感觉。
      ——归归洋——归归洋!远山传来洋雀的声声呼唤,声音凄切而嘹亮。
      王俊杰学了两声“归归洋”,便放开喉咙吼道:
      翻了几岭几道坡,
      脚手酸来腰也陀,
      可怜二九人一个,
      无人痛来无人呵。
      黑老牯回头看看草丛中的王俊杰,会意的笑了笑,似有同感。而他的发泄方式却是憋足力气,高举双手仰天长啸,声音沙哑但却悠长。当黑老牯还没有将一声吼完,声音却嘎然止住了。他发现在不远处临坡的一颗柿子树下,一个叉柿子的姑娘身影映入了黑牢固的眼脸,正在朝他们这边张望。黑老牯心里明白,姑娘朝这边张望,并非因为自己那如狼嚎地吼声,而是被王俊杰的歌声所吸引。
      黑老牯转头鼓励地对王俊杰道:再来一首,比如哥哥呀妹妹呀什么的。
      王俊杰也不客气,在这荒山野岭唱好唱差没有人评说。于是便又唱道:
      妹妹生的真乖巧,
      手也小来脚也小。
      前看后看总憋眼,
      原来有只水桶腰。
      黑老牯背对着王俊杰,静静地听着似乎被王俊杰的歌声陶醉。其实,他的眼睛和注意力却没有一直离开那位叉柿子的姑娘。姑娘听了王俊杰的山歌后,好像心里有些不快,叉柿子时下手比原先狠了许多。黑老牯没有转身依然背对着王俊杰道:再来它几首,反正没有外人听见,自娱自乐吧。
      远看妹妹象朵花,
      哥哥心里似猫抓。
      走到近前无花香,
      原来是坨烂泥巴。
      王俊杰刚唱完,黑老牯就突然反身过来拽起王俊杰就沿着山路飞奔起来。王俊杰感到莫名其妙,几次想挣脱黑老牯的手,无奈黑老牯拽的太紧没能挣开,只得随黑老牯顺着山路疾驰。在这样的在山上路奔跑,对山里人而言亦是如履平地家常便饭。
      他们两奔下山谷,一条小溪斩断小道,小溪上村人搭两根原木将斩断的小道链接。黑老牯跨上原木感觉晃晃悠悠的。刚至桥头,就一屁股坐了下来,生生将身后的王俊杰挡在了桥中央。对黑老牯突然飞奔的举动王俊杰感到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黑老牯解释说,发现有人来,怕王俊杰的山歌丢丑。王俊杰却满不在乎,自己只不过是唱唱歌而已,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黑老牯不理会王俊杰,喘气不匀地自顾自地将王俊杰堵在身后。
      淙淙流淌的山溪之上,两根原木搭就一座简易的原始双木桥。原木的跨度虽然不大,但人走在木桥上,木桥还是会随着人脚踩踏的重量而弯下来,当重量转移到另一根原木上时,弯下的原木就会弹回来恢复原样。黑老牯堵在桥头,以手当扇为自己扇着风,完全不管身后的过不了桥还站在桥中间的王俊杰。王俊杰也不急不恼,无心琢磨黑老牯的举动和意图,他被眼前这如白练般的瀑布所吸引,欣赏着山溪水跌落岩石如同音乐的叮咚唱响,尽情享受着山泉水雾的侵润和山风的轻轻吹拂。
      恰在这时,黑老牯却煞风景似的扯开他的破嗓子,吼起了京剧《智取威虎山》的唱段来,“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对派……”黑老牯唱歌五音不全,更不用说唱京剧了。除了整出一些噪音来让人耳膜难受外,简直没有一点欣赏意义,王俊杰看着黑老牯因唱歌而耳后跟青筋凸暴,忍不住笑起来。
      冷不防的,王俊杰感觉到脚下的双桥原木在轻轻地晃动,当王俊杰车转身想看看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时,很不巧,他落脚的重量正好与一女子的重量同时落在了一根桥木上,桥木荷载过重突然过分的向下弯曲,使女子和王俊杰两人差点双双失去重心而坠落桥下。这一惊吓,吓得女子花容失色大声尖叫。慌乱中女子抓住了王俊杰的手臂,王俊杰也下意识地护住了女子的手腕,两人手抓着手双双站定后,女子脸红地挣脱了王俊杰的手。王俊杰虽然也感到脸红心跳,但眼前却感到一亮,只见这女子十八九岁样子,身着红色衣裳,背着满背篓的柿子,在她满脸通红地挣脱王俊杰手的同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瞪怒视着王俊杰。王俊杰惊呆了,他失态地目不转睛地紧瞪着眼前的姑娘,顾不得女子对自己的敌视,由衷地感叹道:啊!真漂亮!
      一直坐在桥头吼歌的黑老牯,在女子的尖叫声中哈哈地大笑着跑开了,他为自己设计的恶作剧感到开怀。
      原来,黑老牯在山坳上听王俊杰唱山歌的时候,就发现女子叉完柿子正收拾准备起身,他于是想恶作剧一下那女子。他熟悉这一段路程,知道这里有一条必经的小双木桥,于是拉起王俊杰飞快朝木桥跑去,他要在女子之前赶到小桥头,然后将这妹子堵在桥中间不让道,让女子感到尴尬难堪。但黑老牯却没有想到,自己同时也堵住了王俊杰,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这看似无意的耍弄,却成就了一段姻缘。当然这是后话。
      黑老牯跑上前一段后坐地上等王俊杰,他对着王俊杰羞脸说道:羞不羞啊,抓着人家妹子的手不松开。王俊杰也为自己刚刚的失态而感到脸红,但他并不感到后悔,也不为黑老牯的恶作剧恼怒。他的心思还在那女子身上,还在为女子的美貌而惊叹不已!
      真是山洼里出凤凰啊,想不到这偏僻的穷沟沟里竟然有如此这般的美丽女子!他不由得又一次自言自语啧啧赞叹!
      从舅舅家回来的一路上,王俊杰一改他往日活泼开朗的性格,变得沉默寡语闷闷不乐,粗心大意地黑老牯并没有看出王俊杰有了心事,总以为他是柿子背得太多压得负载不起,他几次要帮王俊杰背一点,都被王俊杰固执的拒绝。
      王俊杰有些心不在焉,双木桥上见到女子的那一刻起,脑海里就始终抹不去女子那美丽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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