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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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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张重梨就是个小小的说书人,每天说破嘴皮子才恰恰能挣份儿口粮银子。可就是这么个说书人,就敢把这城里的纨绔崔岸崔大少爷编进他的故事里,最后还给了众叛亲离的凄凉结局。
他站在茶馆搭的木台子上,醒木一拍案:“话说那崔淇被那李家小姐一口回绝了亲事,还只作她只是扭捏作态、欲擒故纵,心中窃喜,想着当夜便潜进李府,大发慈悲地解了李小姐的相思之苦。”
张重梨纵然胆肥,终究是不能指名道姓地和崔岸正面对着干,就拿了“崔淇”来替。淇则有岸,隰则有泮。还加了几分讽刺的意味在里头,明眼人一瞧便知一二,心里头攒着笑不说罢了。
重梨喝了口茶,抚尺续道:“崔淇本就是笨手拙脚,刚翻过了墙就没站稳,啃了一嘴泥。各位客官可别笑,倒霉的还在后头。那崔淇拂灰起身,正巧就撞上了李家的家丁。众人以为是贼,下手也没个轻重。崔公子疼极,涕泪横流,只道‘轻些,我识得你家小姐。’”
张重梨这书也不知说了多少年,演得这叫一个声情并茂,连崔淇的泣声都要仿得和真哭似的,引得茶馆里的听客一阵戏谑:“纨绔子弟没了手下,就沦落得如此脓包。”
茶馆登时热闹起来,边上用饭的客人也把目光投到台上那个清清秀秀的少年人身上。张重梨被人催着继续说,抬起眼就看见外头一个锦衣长袍的男人走进来,身边跟着五六个劲装侍卫。
戏笑声一瞬息间就停了,走在前头的侍卫提脚就把前面横七竖八的矮凳给蹬了出去,生生清出条可以落脚的道来。张重梨脸上表情略略一僵,崔岸已经大马金刀地在看台的最前头坐下了。
死一般的寂静,茶馆的小二赶紧呈了上好的茶来倒在瓷杯里,侍卫接了躬身送给崔岸。崔岸来了,还有谁敢坐着,原本纷纷给张重梨叫好的客人都挤在墙边上,暗觉这张重梨处境不妙。
崔岸并不接茶,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朝着张重梨的方向一抬下巴:“没眼力见的东西,没见张公子说半天口干了么?还不给他送去。”这话说得连拎着壶的小二都颤了颤。
张重梨僵着脸,看那侍卫面无表情地应了,依言捧茶送来。他没和崔岸打过照面,远远的倒是见过不少次,故事是他胡诌的,挣两个闲钱罢了,不想这回如此不赶巧被正主活捉了。他取过杯子,缓缓地啜了一口,心里没辙,默默又喝了一口,还是没辙。
崔岸起声道:“这茶也喝了,也该讲故事了吧。”站在张重梨身边的侍卫又面无表情地劈手把他手里的杯盏夺了。
张重梨开始在心里寻思怎么求饶能让崔大少爷歇歇火儿的时候,崔岸的目光已经淡淡地落在他脸上,这一眼直接把张重梨嘴边的求饶又生生逼到肚子里去了。说书人颇不自在地避开崔岸的目光,微微低了头硬着头皮继续说:“李……李家小姐出房一瞧,见地上的不是崔淇又是谁?刚要开口,想起这恶霸作恶多端,只作看不分明,道:‘面上污了,我识不出,许是一个小贼罢。’”
茶馆众人又是一个屏息,却听崔岸带头笑了两声。他不慌不忙的站起来,不动声色地瞥了张重梨两眼,然后一打扇子道:“故事有趣得紧,去我府上慢慢说吧。”
张重梨坐在崔府后山池子中央立着的亭子里,三面环水,一面是石铺的阔道。亭子中间设了桌子,桌上摆了香炉,燃了安神香。张重梨坐在一头,崔岸坐在另一头。崔少爷合起扇子支住额头,道:“这香也点了,茶水也沏了,连点心都备好了。这回可以继续说了吧。”
张重梨没听见似的,两只手撑在桌上,睫毛不眨一下地使劲盯着崔岸瞧。说崔岸是个美人,倒也称不上。崔岸五官平平,摆在哪儿看都没什么起眼之处,唯独一双眼睛深邃明亮,衬得整个人干净利落,干着纨绔的事儿也不至于显得猥琐邪气。张重梨看见崔岸的眼睛弯了弯,然后是一声嗤笑:“我看你能拖到几时。”
张重梨抿了抿唇,贼心不死地继续看,边看边解释:“小人多有得罪,还请公子海涵。不如,我再给公子说一个故事赔罪。”
崔岸抻出一根指头比划:“你暗地里杜撰了我多少话,我崔岸的脸都要丢光了。你说一个故事就了事,你拿我当什么,张公子?”
张重梨不卑不亢:“崔公子听完若觉得这故事值,就放我走。不值,你就拔了我的舌头,让我这辈子不能开口,你看成么?”
(二)
世人都晓得做神仙的好,哪晓得这世上有风光的神仙,也有落魄的神仙。这神仙落魄起来,也是凄凄惨惨戚戚的。长辞就是这么个落魄神仙,他在天上说错了话,被贬到人间修行五百年,直白地说就是来吃苦的。他会疼会冷会饿,也没有法术,可不老不死。天上吩咐他不准说话,他也就不开口,大不了饿个五百年的,回去了照样有好日子过。
沈维给李府的大夫人诊了脉,开了安胎方子,正从大门背着个木盒子出来,一眼就瞧见了倒在路边上闭着眼假寐奄奄一息的长辞。沈维俯下身去拍拍长辞的脸:“小兄弟,你醒醒。天寒地冻的,呆在这儿可不成。”
长辞饿得狠了,根本懒得搭理他,连眼睛也没睁开。
沈维在边上絮叨:“我打小就住这镇上,以前从没见过你,你是外乡人吧?你家住哪儿?怎么不回家?小兄弟是做什么的?娶了媳妇没有?弟妹生得美么?可有子嗣?今后有什么打算?”
长辞心里一阵窝火,挨饿受冻已经够可怜了,屋漏偏逢连夜雨,竟还碰上个话唠大夫。他皱起眉头,在心里狠狠答:对,我是外乡人。家住哪儿?天上!怎么不回家?我也想回啊。做什么的?老子是神仙!娶了媳妇没有?神仙娶什么媳妇儿?今后有什么打算?教教你怎么闭嘴!
沈维见没人搭理他也不恼,扯过长辞的手,把他长至指尖的袖子挽起来。露出雪白的手腕。沈维抬起手指搭上去,半晌后惊道:“兄弟,你没有脉搏了!”
长辞愣了一下,这……怎么可能呢?他霍然睁眼,眼前的沈维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这小子,敢耍他玩儿?
沈维把他袖子放下来,收回手道:“现在清醒了?打点精神起来,收着点劲儿,不然我背不动你。”
长辞坐着没动,沈维又笑了一下:“先带你去我家。”
沈维府上并不大,一个四合院子,左手一间空屋子,晚上空着,白日就拿来接待病患。右手两间用来堆放药材。沈维把长辞背进自己的屋子,轻轻搁在床上,转身拎起壶子倒了杯热茶给他:“你先喝口水,我去后厨给你弄点吃的,晚些时候好吃药。”
长辞低着眼睛默默地接过杯子,若有所思。看起来这沈维倒还真像个好人,只是非亲非故的,做什么这么帮他。沈维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似的,给他把被子扯上:“医者父母心。”
长辞看着沈维走出去了,才收回目光打量起沈维的屋子。墙边开了两扇窗,虚虚地敞着。正是冬日,天气凉得厉害。风从窗户缝里徐徐挤进来,吹动了床上绕着的纱帐。长辞伸手把帐子撩开,屋子里的除了床就是一张实木桌子,两三张椅子。角落里摆着火盆,还是沈维走之前特意安置的。长辞攒起力气站起来,这才看见窗边还放着陶泥制的瓶子,里头插了只腊梅,红得宛若女子娇艳红唇,风送花间,盈得一屋子都是凛冽的梅香。
简陋成这样,哪里比得上他那神仙府啊?长辞心里叹沈维就是个凡夫俗子,赏梅也不知用个瓷瓶,手上却端起凉透了茶,泼在指尖上,轻轻洒在花瓣上。他没什么力气,也着实坚持不下去,复又躺回去,盯着头顶的帐子发呆。
沈维进门看见的就是这么个场景,床上的年轻人端端正正地躺好,被子整整齐齐地盖到胸前,两只手安安分分地缩在被子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屋顶,睫毛一颤一颤的。
沈维坐在床边,一手端着肉末粥,一手把长辞扶起来。他把勺子递到长辞嘴边:“小心烫。”
长辞低着头想:废话恁多。然后他一口就含上去,狠狠把粥咽下,把自己烫得不知所措。长辞是个要面子的神仙,烫着就算了,可不能让这凡人看出来笑话,他摆着张死人脸,嘴角疼得抽搐了一下。
沈维不动声色地给他添了杯凉水,长辞就着他的手慢条斯理地喝了。沈维这才给他递了第二勺,长辞抿着唇,面无表情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忍不住对着勺子轻轻吹了吹。
长辞就这么被沈维伺候着过了十几天,整天不是吃就是睡,长辞几乎有种重返天庭的错觉。终于是恢复了气力,面上红润光泽,与之前的窘迫模样是大不相同了。沈维把饭菜摆在自己屋子里,和长辞一块儿坐着用晚饭。天还没暗,云角还镶着金线。淡淡的光从窗户外窜进来,洒在长辞身上,显得他暖洋洋的。沈维扒了口饭,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小兄弟,你是不是不会说话?”
长辞低着头继续吃菜表示默认。
沈维想了片刻后又问:“家在何处?”
长辞难得抬起眼来正眼看着沈维,然后轻轻摇了摇头。这便是无家可归了。沈维点了点头,也不多言,取了双干净的筷子给长辞布菜。
其实就算沈维不问,长辞也是打算离开的,恩情得等他出去了慢慢还,总不能就这么一直赖在人家里不走。沈维也不是富裕之辈,少了长辞一个人的口粮,也好给给家里添置点东西。然后他听见沈维的声音又响起来:“我这里正好缺个帮手,你要是情愿,不如留在这里给我打打下手?”
(三)
长辞写得一手好字,纤长的十指看着秀气,落笔却是遒劲有力。沈维本以为他不识字,还想着教他如何运笔,最后看了宣纸上大气的“长辞”二字,登时不敢班门弄斧。识字便好办得多,沈维又教他识药材。
沈大夫在桌上摆了些草药,把写了字的几张纸条铺在案上。长辞坐在沈维对面,面无表情地喝茶。沈维复又搬了一碟子蜜饯上来,含笑道:“都教过你了,今天对了有赏。”
长辞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以为我是孩子么,你知不知道我活了多少年?
沈维把一个纸包推上去,长辞面无表情地把写了“杜仲”的条子抽了。沈维笑眯眯的,顺手又推了一个,长辞垂着眼睫抬手按在“黄芪”的字上。沈维把桌上的两个纸包撤了,又换上一个新的,道:“最后一个。”
长辞的目光顿了一下,桌上还有“甘草”、“何首乌”和“野三七”。他滞了一下,然后撩起眼皮看向沈维。沈维笑意很盛:“果然天赋异禀。”长辞对于沈维的奉承向来是不做表示的,但是听不到也不行,不能说得太过,要说到长辞的心坎上,他才舒坦。长辞心中受用,提起笔,把“野三七”的纸翻过来,提起笔写“青蒿”。
长辞手上最后一勾,就干脆地搁了笔,也没看沈维是不是点头了,扶起袍子站起来走了。沈维笑着摇摇头,动手整理桌案,一旋袍角又落进他的视线。长辞束手站着也不帮忙,沈维抬起头,见他站在窗户边上,衣袂翻动,唇淡如水,像是画里走出来似的,眉目间是隐隐的仙气。
沈维抿着唇迅速把桌子腾出来,长辞这才踱步过来,把手中的小壶轻轻置在案上。沈维继续抿唇,长辞已经把两杯茶斟好了,入杯七分。长辞自顾自取了一杯喝,又把蜜饯碟子挪到中间来。
沈维没动,双手支着下巴,静静地坐着看他无声喝茶。长辞以为他没懂自己的意思,一面叹榆木脑袋,一面把碟子朝着沈维的方向推。
沈维觉得长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虽然他不会说话,表情也单一,可有骨子里透出的灵气与清逸。长辞也觉着沈维是个有意思的人。
“先生,这药钱……”这话是对长辞说的。沈维给每味药定过价,他心中一算,正好二十一文。去了零头,算二十,长辞对着妇人比了个手势。那妇人点头,从怀里拿钱袋。三四岁模样的孩子烧得面上通红,靠着妇人的腿轻声哼哼。孩子穿得好些,起码厚厚的棉衣裹得实在,女人粗布衣衫怕是连御寒都不能。
沈维抬起头:“两文。”
妇人愣了一下:“沈大夫,你是不是算错了?”
沈维探手用手背摸了摸孩子的额头:“不会。这药便宜得紧,拿回去煎汤喝,一日三服,七日即可痊愈。”
长辞把两文接好,放在钱囊里,给妇人打了个“请”的手势。
后头走进来个锦衣男人,也是同症。长辞把纸一包,用细绳小心捆好,颇为自然地伸出三根指头。沈维伸出手把他食指也掰上去,平静道:“长辞,你算错了。”长辞停了一会儿,做出一番思索的模样,然后露出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沈维不是个遮遮掩掩的人,凡是他有的本事,他都乐意教给长辞。他握起拳头,朝着长辞道:“每根掌骨小头间处,你瞧见没有,这叫八邪。”长辞点头,沈维又把手打开:“一二掌骨间偏食指,这叫合谷穴。”长辞又点点头。
沈维就用自己做例,把全身上下一百零八穴都认真指给长辞看,连会阴、长强都没落下。最后自然是脱得一件不剩,长辞听得仔细,脸上半天风波都瞧不出来。沈维站在床前,从怀里抽出藏针的布包,丢给长辞:“可以拿我试试,不能扎深了。我告诉你准不准。”
长辞依言接过,抽出一根银针出来。面无表情地拉过沈维的手,轻轻落在四五掌骨小头之间。沈维淡淡道:“中渚穴。偏了。”
长辞抽针回来,朝着沈维的肩胛。沈维道:“天宗。偏了。”长辞不敢在沈维面门上动针,就尽量往四肢上靠。沈维也是纳了闷了,像长辞这么聪慧的,居然一针也没扎准。所幸长辞也没显出沮丧的神情,冷冷清清地不屈不挠。沈维也不拦他,长辞下手轻得很,也没觉出……沈维突然愣住了,不知何时长辞已经转到他身后去了,身后有微微刺痛,沈维僵住似的没动,许久才咬着牙道:“长强。准了。”
长辞从他尾骨边上云淡风轻地把针收回来,沈维有点慌了,他扭过头看向上次,见他目光的落点,赶紧道:“会阴就不必了。一定准,一定准!”
长辞点点头,有找地方落针。沈维有点后悔给他试针了,他瞅了瞅长辞的指尖,又慌乱地说:“承扶……承扶也不用。”
长辞瞥了他一眼,沈维又补充:“也一定准的。”长辞这才满意地把针放回去,朝着沈维一点头,慢悠悠地走了,面上平静地像一池无波的潭水。沈维脸上发烫,正想喝口水,就听见重重一声响,原是长辞过门槛的时候狠狠摔了一跤。
崔岸朗声笑得厉害,对着张重梨道:“这神仙也是惯会装的。”
张重梨一拂茶盖,把茶沫子撇在边上,呷了一口,不置可否:“崔公子,在下有些饿了。”
崔岸转起扇子轻轻敲了敲案:“你故事编的不错,自然有赏。便依你的意思,先摆晚膳吧。”崔岸朝边上的侍女打了个眼色,立即有人去后厨吩咐。
茶凉了,尝起来有些苦味儿,张重梨喝了一口就不再动了。没过两盏茶的工夫,菜肴就热气腾腾地呈了上来。张重梨拾起筷子就吃,也没等崔岸的意思,半天才说:“虽是崔公子赏错了,可不受可惜,我还是用了吧。”
崔岸挑起眉毛:“何解?”
“这故事不是在下编的,不过就是道听途说。崔公子赏我自然是没赏对人。”
崔岸笑道:“不打紧。你说你的就是了。照你的意思,这长辞上仙倒是和沈维很投缘。只是可惜了身份悬殊、人仙有别。”
张重梨放下筷子,月光透过云层照在亭外的湖面上,水光粼粼。风里有淡淡的花香,宁人心神。侍从在亭子的四角挂起灯笼,火光渐渐舔上来,从四面把崔岸和张重梨紧紧包围着。张重梨凝视着地上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处,耳边是簌簌的风,可他没听见。他舒开眉眼,心里有点快活起来,像是灯笼里那一簇小小的火苗,一跳一跳的。张重梨把袖口挽起来,把崔岸手上执着的扇子扯过来,一击案道:“话说那沈维教了长辞针灸之术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