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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四)
      那沈维教了长辞针灸之术后,再也没敢让长辞在自己身上试针。那日正巧镇上的富家少爷来沈维府上求诊,沈维听他道完病情,又听了脉,不过积食罢了。这少爷平日里除了好事,什么都做,连沈维的地方都让他闹过两三回。沈维自然没给他好脸色,沉着脸唬他:“您这病可了不得!”直说得大少爷面色雪白才停下来,沈维话锋一转:“不过,倒也不是没得治了。”他把边上的长辞一推:“我府上这位长辞公子针灸之术极佳,若他出手,必定妙手回春!”
      长辞仰起头,高傲得像只晨鸣的大公鸡。
      大少爷果然信了,急道:“那还不赶紧的。”
      沈维给长辞打个眼色,长辞继续仰着高贵的头,不可一世的样子。
      沈维赔笑道:“我们长辞公子是不轻易出手的。”
      大少爷拧起眉头,摆手道:“得得得,少扯些鸡零狗碎的,银子不是问题。”
      长辞就把高贵的头压下来,抽出针来面无表情地扎在大少爷的手臂上。大少爷眉头拧得更深:“你这手势,不对吧,看着忒瘆人了点儿。瞧着怎么跟扎小人儿似的。”
      长辞有点心虚,又仰起头装高冷。沈维插嘴道:“少爷,这话可不能浑说,长辞恼了可就不治了。”
      少爷闭着眼睛不耐道:“成,我不说了,你扎就是了。”
      长辞不动声色地扫了沈维一眼,抬了抬指尖。沈维在心底叹:偏了。少爷睁开眼睛道:“嘶——怎么这么疼?沈大夫,这怎么回事?”
      沈维面不改色:“本应如此。”
      “真的?”
      沈维低头看衣摆,语气沉稳:“自然。”长辞投了个“佩服”的目光给他,不过沈维低着头没有瞧见。
      少爷:“嘶——”
      偏了。
      晚上沈维回了屋子,桌上是长辞留的纸,上书:“吾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沈维嘿然一笑,奔到墙边,把上身从窗户里伸出去,朝着长辞的屋子高声喊:“互勉互励!”边上的屋子“砰”地把窗子合上了。

      崔岸点点头道:“如此也算是安稳。”
      张重梨漫不经心地敲着扇子:“如此若能度过一生,的确是三生修来的福气。莫说是对沈维,便是对长辞,他做神仙的时候也未必有如此舒心的日子过。可是崔公子,有时这祸患你即使不去找它,它也能自己找上门来。”
      崔岸摆手让他继续,张重梨便道:“长辞与沈维虽是平稳过了几年,可偏逢上大旱,粮食颗粒无收,镇上的商贾筹不到粮,头疼欲裂,便请了善巫蛊之人探看是何处出了差错。这巫师本就是江湖上坑蒙拐骗之人,手上没有半分本事,胡指了个方向,直说晦气。”
      崔岸偏过头:“指到沈维府上了?”
      张重梨开扇作势:“正是。巫师四处打听,知道那沈维是自小就在镇上长大,还是镇上最有名望的大夫,而他边上的公子来历不明,也无人可佑,一口咬定了长辞不干净,易招灾祸。”
      崔岸看顶上的大红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摆不定,晃得人影微颤,他淡淡道:“接下去如何了?这番胡言乱语,镇上的人也信么?若是长辞晦气,早些年来为何安然无事?”
      张重梨注视这崔岸的眼睛,缓声道:“他们信了。粮食为本,动了粮食就是动了他们的根本,如何肯容?且他们心绪杂乱,见着一点法子也觉着是神仙点子,哪里顾得了其他?自然决意要把长辞从镇上赶出去。”
      崔岸沉声问:“那沈维呢?他如何做的?”
      张重梨:“沈公子怒不可遏,没过两天,就变卖了宅子,在祁山上买了处独立的屋子,带着长辞夤夜上山了。”
      崔岸重复了一遍:“祁山?”
      张重梨:“没错。正是祁山,离崔公子府上不远的那座祁山。”

      长辞额上滚烫,他无力地靠在沈维的背上,这才想起来贬到人间的神仙也是要生病的。沈维把他照顾得很好,这么些日子他都几乎没受过寒,被那杀千刀的巫师一折腾,不知怎么的就头昏脑涨起来,脑仁儿被人被锤头凿过似的。天色尚暗,沈维背着他悠悠地往山上走。
      长辞把修长的指头贴在沈维宽阔的脊背上,写:“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沈维哼哧哼哧往上走:“再过几个时辰,天该亮了。那几个一脸痨病样儿的又要来我们家里闹腾了,忒也烦人!既然他们容不下我们,我们走就是了。”
      长辞写:“是我,不是我们。”
      沈维摇摇脑袋,咧嘴笑道:“你说的可不算,我说的才作数。”
      长辞收了指尖,没理会他。沈维又继续说:“你身上烫得厉害,靠紧些,到了山上呢,我就给你煎药。白日里我已去打扫过了,东西也安置好了,一回去就有得休息。”
      长辞犹豫了一瞬,才俯下去,把头轻轻靠在沈维的肩上,一侧脸就贴上沈维的脖颈。沈维山路走得辛苦,身上也暖和,长辞忍不住往里蹭了蹭。沈维一个人自顾自地说:“如此也好了,往日在山下,我忙着给你治病,每日花在你喉咙上的时辰少。现在得了空儿,我一定让你开口说话。你说好不好?”
      长辞蹙了蹙眉头,他喉咙好得很,只是他不能开口,这开了口,他就回不去了。做了凡人,要受六道轮回之苦,要经历生老病死,谁乐意吃这样的亏?他在天上呆了多少年,这地上短短数载就能变了他的心志?他咬着唇没动弹,觉得头疼地更厉害了。他巴不得沈维不在他身上费这么多心思,又是何必?
      沈维只当他没信心,也不急,等他缓缓走到了山上,天已经蒙蒙亮了。天光渐现,山间是窸窸窣窣的鸟叫虫鸣,沈维站在阶上往后头回望一眼,四处都是弥漫的山岚雾气。一缕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泄出来,从雾气里头长出来,徐徐地铺上沈维脚下的石阶。长辞睁开眼,从沈维身上下来,又坐在阶上。沈维笑眯眯地坐在他边上,把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盖在长辞肩上,然后扭身看日头一点点东升起来,像个流油的咸蛋黄。他们觉得有点饿了。

      (五)
      张重梨睁开眼,已经日上三竿了,屋子里的帘子被阖上了,所以还暗着。他拾掇拾掇自己,出门,在崔府上逛了一圈也没看见崔岸的影子。问了府中的家丁,方知崔岸在书房里对账。房门口是侍茶的婢女和提跑腿的小厮。
      张重梨上前道:“不知可否通报一声?”
      侍女看这说书人早已不顺眼,厌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编排我家少爷在先,如今又缠着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想顺点好处。谁稀罕你那点破故事,滚出去问问别人家乐不乐意听吧。碍手碍脚!”
      张重梨脸沉了一下,随即又面无表情地打量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替我通报便是,听不听横竖是你家少爷的意思,与你何干?”
      那侍女被张重梨那一眼看得心慌,这人平日看起来温和,如今怎么瞧着清冷起来了?她故作愤愤地瞪了张重梨一眼,才进去通传,然后崔岸亲自出门把张重梨迎了进去:“昨日说到哪儿了?”
      张重梨坐下道:“说到二人上了祁山。”
      崔岸斟了杯茶给张重梨:“那便从祁山开始说。”
      “说完了崔少爷就放我走么?”
      崔岸手上一顿,又迅速点点头道:“这个自然。”
      张重梨面上冷淡,看不出半分欢喜的样子,道:“二人上了祁山。沈维自然一心想要治好长辞的哑疾,整日绕着他转。不过这哑疾,自然是治不好的。只要长辞不愿开口,凭你医术再高明,也无计可施。山中清苦,自然不比镇上。好在两人心意相通,也算顺遂。他们上山的时候,正是秋天。过了几个月,就到了寒冬。沈维本就济苦怜贫,往日行医也没有多少积蓄,上了山添置物什更是花得七七八八,余下的闲钱只够吃饱。想多添几件冬衣都不能了。山上不必山下暖和,柴炭也不够。两人就蹲在泉水边上,用凉水洗衣物。长辞冻得双手通红,洗完了衣服就偷偷贴在沈维脖子上取暖。”
      崔岸眯着眼睛说:“你这话说得倒像你亲身经历过似的。”
      张重梨没理会:“如此不是长久之计,沈维便寻思着出路。正巧有人到山上指名道姓找他求医。原是镇上的大户李府家的老爷病了,请了许多郎中也不管用。这才想起镇上原来有个沈大夫,医术高明,李家主母便遣人请他。那日撵长辞走,李家也占了一份儿,沈维自然不答应。不过李家开了个高价,有了这份银子,莫说冬衣,往后也轻松甚多。沈维不愿叫长辞吃苦,便答应下来了。”

      一进李府,沈维便觉得古怪。偌大的府邸,竟然悄无声息、一片死寂的模样。迎门的管家神情肃穆地领着沈维进去,长辞皱着眉头跟着沈维走。还没走到内室,沈维就停下了,他朝长辞道:“你出去待会儿吧,过了病气也不好。”长辞点点头就出去了,沈维跟着管家走进屋子。李夫人双眼通红,肿的像两枚钱币,面上却覆着纱,她朝着沈维一礼道:“沈大夫,求你务必救救我家老爷。”
      沈维把木盒子放下:“李老爷在哪……”他忽然住了口,从里屋又走出些婢女,个个都戴着白纱,神情慌张的模样。他沉下脸:“怎么回事?”
      管家道:“沈大夫,我们家老爷的病怕是疫症,会过给旁人。”
      沈维怔了一下,转过去看李夫人的脸,那女人闪烁着不去看他:“我们家老爷的病……”
      “你闭嘴!”沈维怒道:“请我来时,为何不说?”
      李夫人被沈维吼得抖了一下,低声道:“我怕说了,沈大夫就不肯来了。”
      这话说的是对的。李夫人说了,沈维确实就不会来了。李府上下死了很多人,基本都是李老爷随身伺候的婢女小厮,他们不必主人身份高贵,生了病怕过给别人,就扔在柴房了事,连吃食都无人肯送,没几天就咽了气。全府上下人心惶惶,都覆了面纱避之不及。这病来势汹汹,沈维虽是热心肠,也不愿意把这条命赔在这儿了,何况他心里是有牵挂的。
      沈维戴起纱诊过李老爷的脉象,再见他虚弱得只剩喘气的力气,摇摇头就想走。还没走两步,就被五六个侍卫拦下了。沈维冷笑一声:“李夫人,你这是何意?”
      女人低着头,小声说:“沈大夫还是快些给我家老爷治病吧。”
      沈维冷冷道:“我说你们怎会开这么高的价!原是买我的命的。你家老爷的命是命,在下的命就不是命了么!凭你是谁,也能让我舍自己的命去换一个曾加害过我之人的性命?夫人,你看走眼了,我沈维可不是个善人!”
      女人红着眼睛只说:“老爷没了,我们李府就完了。”
      沈维想着,他若是没了,让长辞又怎么办呢?
      “我且问你,原先几个诊治的郎中呢?他们在何处!”
      自然是死了,李夫人低着头不说话,侍卫更是立着不挪道。沈维一看便是明白的,又是冷笑道:“无耻之辈,你们且与我耗着,看你家老爷能撑到几时!”
      管家沉默了片刻,见李夫人也想不出法子只是哭得厉害,便道:“沈大夫,您想想长辞公子,他还在府外头呢。”
      沈维倏尔转身注视他,咬牙道:“你威胁我?”
      管家把李夫人和侍卫请了出去,又朝沈维一躬身:“我们老爷就靠沈大夫了,长辞公子我们会好生照拂的。”
      长辞站在李府门口无聊地盯着牌匾发呆,半晌才见原先接待的管家出来了,他朝管家身后瞧了瞧,没人。他蹙起好看的眉,管家就道:“长辞公子,沈大夫吩咐了,让你在镇上四处逛逛,他在府上要停留几日,老奴会给公子在客栈里安排住处的。这是一半儿诊金,公子先收着,事成必将奉上后一半儿。”
      长辞接过钱,也不疑其他,沈维向来是不要他操心的。他把银两收好,琢磨着买点东西。他离开镇子不久,镇上大部分人都认识他,认定他是个灾星,也不愿与他接触。他一个人晃晃,觉得身上有点凉,想起两人还没有准备过年的新冬衣。正好有了银子,当然要添。
      成衣店的老板是新来的,不认识长辞,见他衣着朴素,眉宇却有几分贵气,便热情将他迎了进去。他一眼便有了中意的。对襟大袖,腰有束带,领间是又厚又白的狐狸毛,长辞伸手触了一下大氅,心中满意。不动声色地和老板杀了杀价,又买了一身皮裘和一袭织锦绣了暗纹的灰鼠斗篷。大氅和皮裘是给沈维的,斗篷是添给自己的。沈维也不谈风雅,穿得暖最打紧,他自己没所谓冷暖,起码要穿得英气俊俏。
      可是这山上还能穿给谁看呢?罢了,就姑且穿给沈呆子看吧。长辞欢喜起来,晚膳都多吃了一碗。

      (六)
      沈维咳嗽了两声,脸上红晕颇不正常。他指下运起针来,空着的手握着白布拭汗。床上的人面如纸白,紧闭着眼睛,呼吸不算顺畅。沈维抽出银针,门就开了。管家蒙着脸,把饭食摆在案上,抬起头看了看沈维的脸色,没说话。
      沈维知道他瞧得是什么,低声道:“长辞被你弄去哪里了?”
      “沈大夫放心,长辞公子暂时安置在客栈里。”
      沈维还想说什么,还没出口就剧烈的咳嗽起来,听得管家默默地往后挪了小半步:“不知……”
      沈维冷道:“你放心,没那么容易死。我死之前,你家老爷已然无碍了。我只有一个条件,长辞,你们定要照顾好。”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缓缓道:“就告诉他,我一切都好。”
      管家躬身:“是。”
      “案上有个药方,你拿去煎起来。只是有一味药,朱雀兰,极为稀有,我也没见过,你们能拿到一株,他才有救。”
      李府确实是有这么一味药的,不过这整个镇上也只有李府一家有,且仅仅只有那么一株。煎了汤,下人定要看着沈维给老爷一碗喂下去才肯走。原因简单,沈维也染恙了,他和李府老爷二人,只能活一个。用了半株下去,李老爷才有些好转。已经不必施针了,沈维也着实不想留在这叫人作呕的府邸。管家先前告诉长辞沈大夫让他上山等,被他推辞了。既是一起下的山,自然要一起回去。
      沈维蒙着面在前面走,长辞抱着冬衣往山上走。长辞正奇怪着沈维怎么戴起纱来了,就听见沈维沙哑的声音,像是许久未沾水一般干涸:“长辞,我做错了一件事,怕是没机会治你的病了。”
      长辞想说,没机会就没机会吧,反正你也治不好的。然后他看见沈维直直地栽下去,像风筝被人剪断了线,磕在石阶上一响,长辞心头一震。沈维仰面躺着,面纱落下来,双颊红得异常,呼吸热得烫手。
      沈维也不知自己是何时醒的,醒时他已经躺在床上了。束发的带子被长辞解开了,长长的头发乖顺地贴在脸侧。喉咙疼得冒火,沈维拳起手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一抬眼,长辞就站在他床前死死地咬着他看。沈维小声说:“你知道多少了?”
      长辞瞪着他看。
      沈维低着眉道:“不用去李府了,朱雀兰就那么一株,他们不会给,白白叫他们伤你。”
      长辞瞪着他,把双手背在身后,两片袖子上全是血,从袖口徐徐渗出来,一点点把身后也染上了,最后落在地上,滴滴答答。长辞攥着手指,冷着脸,一动不动地看沈维的脸。他在人间第一次生了杀人的念头,他想放把火,把李府给烧得一干二净。反正他也死不了,一次不行,烧两次,两次不行,烧三次,再重的伤他也能自己好。沈维没了就是真没了。早知道就不下山了,少件衣服打什么紧。长辞站了一会儿,趁沈维闭眼的工夫跑出去把一身血衣裳换了,手臂上的伤也胡乱扎好,才走回去给沈维添水喝。
      “这屋子,”沈维轻声说:“长辞,你以后要少来。我用过的碗筷要单独分出来,平常要多烧艾草,用它煮水擦身。我回来之后碰过的东西,你要是能烧就烧了,不能烧,你就扔得远远的。还有,你的哑疾,”沈维抿了抿唇。
      屋子静得发慌,沈维动了动嘴角,终是没有说下去。沈维的屋子很小,和山下的一样小。没什么摆设,长辞往后退了一步,靠着桌案勉强站直。屋外是飒飒的风声,还落了雨,灰蒙蒙的天压得人透不过气来,长辞心一点点沉下去。他低着眸子,转身从屋子里退出去。沈维在床上侧过脸,深深朝着长辞的背影看了一眼。雪白的长衫,腰细如柳枝。走在雨里,很单薄的模样,风一吹就要折断。长辞走了两步就摔了一跤,衣袍都湿透了,他恍惚地站起来,手指一抹脸又朝前走。沈维哑着嗓子想唤他的名字,哽了哽又把头转回来。
      长辞去了庖厨,胡乱地添了几把柴火,落米加水,他没做过饭,但是沈维肯定是饿了。他等了一两个时辰,开了锅,粥几乎糊成了炭火。长辞红着眼睛,低着头把碗一个个砸了,砸到最后一个又舍不得了,留了一个给沈维。
      他取了银两,急急地跑下山。又有人嫌他晦气,不愿意卖东西给他。原来晦气是这么大的罪过,连口粮都买不到。买不到抢总可以吧,长辞狠狠打了一架,打到最后全身都是伤,眼神凶恶得似两把刀子。长辞跑回去,还不忘打理一下自己,身上的伤可以掩,脸上的却掩不了。
      他想着,沈维若是问起来,雨天路滑,磕的。可沈维没发现他脸上有伤。
      沈维听着长辞的脚步声,低声道:“帮我点两支蜡烛吧。”长辞看着外头的天光,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指。
      沈维开始还能吐出点东西,后来是胆汁,最后什么也吐不出来了。沈维知道这病凶险,不愿长辞多呆,长辞就坐在屋子外头陪他。沈维看不见,也听不见长辞说话,可是他能察觉出长辞就在他身边。长辞在他床头放了只瓶子,每天折一枝梅花养在里面。沈维闻着泠泠的梅香,仿佛回到山下的那段时光。沈维是必定要走的,长辞坐在屋外看日头升起来再沉下去,只觉得天气凉得厉害。也许以后在没有这么真心待他的人了。
      不知过了几日,沈维的触觉也出了问题,长辞在他手上写了很多话,沈维愣是分辨不出,这就是把他们唯一的联系也断了。大限将至,沈维心中明了。他搭上长辞的衣服,也只能察觉出料子薄得很,他心疼道:“怎么不穿冬衣?”
      沈维也知道他得不到答复,就道:“便是不为这银两,他们硬拽也要把我拽去医好他的。我走了之后,”沈维很温柔地说:“你下山去别的镇吧。你也略懂一点岐黄,定能排上用场的,便是整日不动弹,银子也够了。你看,这天下这么大……”
      长辞动了动喉结,颤着声音说:“是啊,天下这么大,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沈维了。”
      沈维怔了一下。
      长辞哑着声音道:“我能说话了,高兴不高兴?”
      沈维淡淡地笑了一声:“你知道我现在想听什么。”
      长辞眼圈泛红,俯身在沈维耳畔说:“我倾慕你,真想和你过一辈子。这样说够不够?”
      沈维温柔地笑起来:“够了。”
      长辞坐直了:“你不是问我家在哪儿么?我一直不说是怕吓着你,我家在天上,你信不信?”
      “我信啊。”
      “天上的神仙脾气都很古怪。”
      沈维闭上眼睛极轻笑道:“长辞,你今日怎么这般多话?”
      “好不容易能说话了当然要放开了说。”长辞哽了一下提着嗓子继续说:“有个神仙,额头中间还生了一只眼睛,平时都闭着,发起怒来就睁得老大,我们私下里就唤他‘三只眼’。
      “还有生得不男不女的,头上扎着缎带,光着脚踩着火轮子,其实就是个孩子。”
      “这孩子的爹没这孩子本事大,不过手里有个塔,困妖魔也困仙神,我挺怕他的……””
      沈维再没有说过话,长辞就一个劲儿地自己侃侃而谈,最后他抖着声音说:“可天上没意思,天上只有长辞,没有沈维。”

      (七)
      张重梨这故事一直说到深夜。崔岸问他,依这故事,长辞还在这世上么。自然还是在的,不过这是他最后一个百年了。他回不到天上,永生永世都只是个凡人了。
      回了屋子张重梨也睡不着了,就把蜡烛一根根燃起来,点得整个屋子亮若白昼。他静静发呆,看着外头亮起来。有侍女敲了敲粗暴地他的门,给了他些银两,说是崔岸打发他赶紧滚。张重梨没说话,也没接银子,从婢女身边擦过去,径直走了。
      “姐姐,少爷没说这样的话,我们这么赶他,会不会……”
      另一个侍女冷哼一声,没好气道:“少爷昨夜就出门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等他回来了,事情都过去多久了,要怪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张重梨取道上山,身上满是朝霞的光。他想着,自己身上的仙气早就磨没了,沈维又怎么能认得出他呢?他站在阶上,恍恍惚惚地好像看见两个人影,一个趴在另一个的背上,还往他衣领里钻。山风寒凉,吹得四围一片萧瑟沉寂。张重梨小心地伸出手,把门推开。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整整齐齐地摆着,不过少了些人气儿。
      张重梨攒了点气力,踱进去,朝着里面落寞地喊了一声“沈维”。
      死寂。
      如这四百年来一般无人回应。
      晨光从他脚后铺开来,慢慢向前推,沿着墙根儿沿着石板慢慢铺遍整个院落。这才亮堂起来,仿佛一片混沌阴暗中注入了股明澈的清气,又似埋在地底数十年的陈旧终于开了封泥。张重梨有些日子没来了,墙角生出了些许杂草,嫩绿大的根茎,指头细的泛着点黄的叶片舒展缱绻。杂草边上是几簇野花,澄黄的花瓣只开了眸子一般大,把花心浅浅护在里头。张重梨落脚很轻,可在青石板上还是一磕一响,在沉寂的院落里如鸣佩环。
      他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看过来,不多停留也不少看一处,从柴房到放着典籍与药材的书房,再到自己的屋子,然后是沈维的。门早就朽了,摇摇欲坠的光景。张重梨这么走着,好像看着旧物回忆旁人的故事似的平静。画面一扇扇地过,短短一条道眼前便能现出百年的光阴,最后月穷岁尽。
      张重梨凝着神转过头,瞥见后厨里隐隐冒着白烟。
      他愣了愣。
      然后扬起袖子遮了眉眼,松开,眼前依旧是淡淡的白烟。他心里还没来得及想其他,脚已经动了。
      他迈进厨房,看到了一个背影,宽肩阔背,锦衣黑靴,腰间的束带绣了流云暗纹。
      顿时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张重梨怔了一会儿,清和的微风抚过他的眼角,他回过神发现自己又变成了哑巴,一个字都藏在喉间吐不出来。
      崔岸正在炉上烧水,他偏过头对上张重梨的眼睛,只看到他的心底似的。他露出个笑容,自然地问:“你来啦,诶,这碗怎么只剩一个了?”
      张重梨深深望他,口中道:“三四百年的东西,你还指着他吃饭么?算是古物了,好好收着还能换点钱。”
      崔岸点点头,半晌才道:“张公子,你把沈维忘了吧。”
      张重梨的目光霎时黯淡下来,好不容易浮上水面的心又跌到谷底。说得轻巧,若是能忘早就忘了,何必等到今日。他掩住眼底的失落,嘴硬道:“为何?”
      崔岸说:“因为沈维不是你的,他是长辞的。如今你有崔岸了,挂念他做什么,你说是不是?”张重梨愣着没说话,崔岸促狭一笑:“淇则有岸,隰则有泮。”
      这是又揭起了旧账:“你这么编排,不就是暗指这女人啊,跟不得我。与我这样的人偕老,是要苦海无边的。如今我讨不到媳妇儿了,你罪孽深重。”
      张重梨道:“我不过一个说书人,撰个故事罢了。”
      崔岸点头:“成,你接下来要给我说什么书?”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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