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苏墨苒 ...
-
三月的余杭天气尚有些冷,苏墨苒拎着并没有太多行李的皮箱站在渡口,定定的看着天空。
天,好蓝。纯净的没有杂质的蓝。没有云,也没有飞鸟。阳光的颜色很淡,洒在脸上并不觉得暖,只是清远。
“大。。。啊不,少东家,你回来了。”墨苒回头看到家里的小厮阿九,点了点头,把手里的行李递给他,慢慢的往家里走着。
有柳条柔软的滑过她的肩膀,细碎的阴影落在她的睫毛上。墨苒在脑中寻找了很久,并不太想的起来在余杭生活的童年的痕迹。从十二岁起就被送到圣心中学上学的她,已然对此觉得陌生。直到那份父母暴毙的信件结束她持续了近十年的生活时,她都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介修女,然后执教一辈子。
而现在的她,已然是余杭苏家的当家。无论她是否情愿,这副担子都落在了她的肩上。
说到底,她心里是有所疑惑的,可是,理智却让她无从逃避。
墨苒自嘲的笑了起来,为自己心里无名升起的这种感情。
阿九走在前面推开了大门,喊着“少东家回来了!少东家回来了!”
墨苒迈进家门,走过影壁,院内是家中的管家佣人,齐声说着欢迎。分家的三个叔叔坐在堂上,并不打算出门迎接。
身体里那种避讳的感觉隔着院子墨苒就感觉的一清二楚,其中的缘由也并非一无所知。女子当家的事情,几千年来也只有武则天做到过。即使接受了新式教育,被父亲当作男孩来培养,连她自己都没有能够打理顺畅这个家的自信,就不用说取得叔叔的信任了。
“啊呀,大侄女你这终于是回来了。”最先开口的是大叔,他舒适的往主坐上的椅子仰了仰身体,“让我们好等啊。”
“有劳叔叔费心了。”墨苒淡淡的抬了抬眼,款步入了大堂,“今日尚且未为父母上香,不便照顾几位叔叔。小九,吩咐厨房好生做饭,留下几位叔叔坐下吃个便饭。改日我再亲自招待。”
话毕墨苒移步到了厢房,门关上的时候就听见三叔在已经摔了茶杯在骂了。官家跟在身后,看她脸色已是僵硬,便说:“他不过是好赌,少东家回来接纳家业分不了财产,心中不愉快罢了,别往心里去。”
墨苒摇了摇头。只往屋后的祠堂走,上了香才回到管家为自己准备的房间。什么也不愿多想,倒在床上便阖眼睡了。她这几天舟车劳顿,真的已经是太过疲惫。
转眼间墨苒回了苏家已有三天。按照管家的建议,她简略熟悉了一下苏家的生意之后的当头要事竟然是找个贴身丫头。这让她非常头疼。程度不异于刚被送去圣心中学的时候被修女强迫独自睡觉的程度。想到自己生活中的所有细节都要暴露给另一个姑娘的时候,她就觉得毛骨悚然。恨不得立即放弃家业,回她的圣心女中继续过她自认为的太平日子。
可是管家,忠叔却不这么认为。他顶着一脸皱纹,垂着花白胡子,带着圆片眼镜,穿着藏青长衫月白马褂,苦口婆心的劝。说有个丫头这也好那也好,说不出来了,就是有个丫头哪里都好。顺便在这三天内每天都挑上十几个丫头放在前院里供给墨苒看一眼,只为她看到个顺眼的,留下来当丫头。
墨苒望着逐渐暖和起来的天空总是浮动着的白色云朵,多起来的各色飞鸟,飞的好不畅快,她只想把这白眼也跟这鸟一样翻到天上去。可是转念想了想,墨苒颇觉得这跟男人逛窑子选姑娘开荤几乎是一个节奏。区别不过是男人都是跟兄弟朋友去,她在余杭没什么认识的人,于是她就跟忠叔一同去。忠叔还担心出去了不太好,于是全给请到了家里来。
这么转换了思维,墨苒也觉得罢了。现在不要说打理好家业,让叔叔们心服口服,自己就要把自己玩死了显然是不妙。不如好生挑上一两个姑娘,调教顺手了也算是个助力。事必躬亲太累,培养个亲信也是个明智之举。
遂在姑娘中挑了两个样貌墨苒看着顺眼,家世干净,做事麻利的留了下来。一个唤作灵儿,多少念过些书,识得数字和简单的汉字,辅佐公事。一个唤作楠儿,照顾生活起居。两个姑娘,灵儿生的灵秀,眉眼中透着聪颖,楠儿生的大气,举手投足大方得体。
忠叔见墨苒这么个挑法,也是对少东家另眼相看。虽然现在还不太乐意改口叫她东家,但是心里已经默默开始认可起来老东家的做法了。
正当忠叔为墨苒眼光犀利高兴着,墨苒就剪了一头长发,跟男子一样留着短发,顺道让楠儿收拾了所有旗袍,让灵儿喊来了最好的裁缝让人把春夏秋冬四季的西装都做好。
忠叔咬牙切齿的看着墨苒笑着。他这辈子都在苏家做工,见过无数奇葩的人类,从未有如今天这般笑不出来。墨苒丝毫没有察觉这事。只是穿着样衣问他如何。他一脸扭曲的附和着穿着白色西装的墨苒真是英气逼人。倒是两个新来的丫头也不见外,像是看着哪家少爷似得眼冒爱心的连连赞叹墨苒。做女人穿旗袍本来就够好看了,这穿着西装简直是压倒了余杭所有男人。说不好哪天,就有媒人带着哪家小姐的八字来说亲事呢。
墨苒也只是笑笑。努力的压下心中那丝苦。
身为女儿身,谁不愿意一天到晚都被人放在手心捧着宠着疼着啊。可是,从她当时被送去圣心中学,开始独立的在学校寻找栖深之地的时候开始,她就知道那样的生活已经结束了。她不明白是否被父母抛弃了,现实压迫的她没有闲暇去想这个问题,只是应付自己的生活就已经足够艰难。而现在,承载起家业的她,更是无路可退。每一个选择和决断,都背负着家中依赖着自己生存的人的命运。她除了让自己坚强起来,别无他法。
一来二去精简了行头,墨苒惯于骑马去苏家钱庄打点生意。开始路人见了未免多有议论,后来看的习惯了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倒是真如两个丫头所说,有少女盯着墨苒竟是痴了。整个余杭再也没有苏大小姐、苏家少东之类的称谓,去到哪里都是苏先生前苏先生后,毕恭毕敬。墨苒并不放在心上,真的接触钱庄生意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做年少不知愁滋味。
早在洋人进军中国之前,就有山西帮的票号和宁绍帮的钱庄。山西帮玩的是票,宁绍帮玩的是钱。主要是晋商的粮船帮和骆驼帮出行遥远,动辄就是纵横上千万公里,从业数十万人的贸易活动,商业网络遍布天下,用得到的多是票号汇兑和存放款业务。简单的来说,只需要在中国最南端的票号存入银两,即可以在中国最北用相应的票据取出银两,故而票号有着“汇通天下”的美誉。
而钱庄经营的业务主要是货币兑换。这源自于中国从明代开始起确立的银本位的货币体系,虽然银两是货币的流通方式,但是市面上却是银两和铜钱并行流通的局面。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用的多是铜钱,只有在大额交易、官员俸禄、财政收入和军饷之类的部分才会用到银元。在墨苒出生前五十年的鸦片战争实施的五口通商之后,宁绍帮的位置就因为大量的国内商人的银两折算和外商银元计价业务稳定了下来。甚至,上海钱庄还开发出来了“规元”,极大的便利了各地商人的商业记账。
发展到墨苒父亲这一代,就已经开始有了庄票。庄票类似于钱庄发行的可以即时或者是到时兑现的货币,由钱庄的信用为支撑,在市面上流通广泛。于此同时,因由五口通商,国外的商人在中国进购货物之后,担心付款收不到货,销售外国产品的时候害怕发货后收不到款。这个时候以上海的钱庄为代表,出现了商业汇票。商业汇票由钱庄为华商做担保,在洋买办采购商品后华商不能支付货款的时候,由钱庄代为支付,然后钱庄再和华商做清算。钱庄签发的庄票要收纳利息,这便能为钱庄扩大利润并增加了新的业务。
这听起来是个美差,可是墨苒查了近三年的账目也未发现苏家钱庄在这件事情上赚到多少钱,进账的主要项目仍旧是是货币兑换和与山西帮联手的一些票号兑汇业务。细细想来,这与钱庄本身规模和资本的有限有太大的关系。然而,这已经是她解决不了的问题。
墨苒并不打算放弃。她也知道自己身在乱世,但求平安便是多福。可是她心里就是不甘愿守着固有的的这份产业过日子,她要做出来点事情才对的起自己在圣心度过的一个女人最美好的豆蔻时光。
这么想着,她决定离开余杭,去上海苏家钱庄的分部看看。顺便,她要去拜会一下在圣心女中的一位校友,家中经营着纺织生意的白荏之。
白荏之见到苏墨苒是在她和一群阔太太喝完下午茶之后。她站在白家的洋房前的草地上,拿着一只棒球逗着一条哥哥从国外带回来的狗。狗欢快的捡回她一次又一次扔出去的棒球,乐此不疲的讨好着她。
远远的,她就看见了苏墨苒一身烟灰色的西装,身形利落的抬腿下马,将马鞭和帽子递给了自家管家,闲闲的理平了衣角,随行的丫头才慌慌忙忙的从尚未停稳马车上奔下来帮她把拿出的烟点上。
白荏之这才想起来了她第一次见到苏墨苒的时候的事情。
那是个冬天。白荏之在圣心度过的第二个冬天。好在圣心离家并没有多远,好在上海的冬天也只是多雨并没有雪可下,白荏之那天心情不好不坏,穿着漆黑一片的校服出来淋雨。未曾想到走到喷水池的时候,只见有个人从二楼掉进了水池。
白荏之当时就受了惊吓,一时叫不出来声音,等想起来要叫修女的时候,池子里爬出来了个浑身湿透的姑娘。她并没有穿着跟自己一样黑色洋装校服,而是穿着件水蓝色的旗袍。还没等白荏之疑惑完,她就捂住了她的嘴。一股子寒气从那姑娘的身上袭向了白荏之,来不及躲避,就迎上了她的话:“你别喊啊,我跟你是一个学校的。”
等白荏之整个人放松下来,她才松开手。交谈起来才知道,她就是让修女偶感头疼的苏墨苒。她穿着旗袍是因为刚好腊八,想庆祝下节日。掉下楼,是她站在阳台扶手上把一只掉出巢的小燕子给放了回去,跳下来的时候脚下一滑就掉下了阳台。
白荏之当时笑苏墨苒真是莽撞,心里明白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活不到她这么纵情恣意,暗暗的喜欢和羡慕。手落在苏墨苒身上的时候才发现一直热衷交谈忘了她湿透了这件事,一身缎面旗袍在那个天气竟然微微结了一层薄冰。
白荏之惊的急忙把苏墨苒推去了浴室,千叮呤万嘱咐的让她泡热了才准出来。结果苏墨苒毫不在意,一直跟白荏之说没事没事,这么点水,多大点事。搞的白荏之反而觉得是自己太过多虑。
之后两人之间的事情也是这样。白荏之十七岁的时候退学结婚,未告诉过苏墨苒,不辞而别。蜜月归来,竟在自家客厅见到了身着校服的苏墨苒。讶异之于,她真的以为苏墨苒要来给她两拳抱怨她就这么结婚了,谁知道苏墨苒只是放下了个红包说了声祝福,笑嘻嘻的跟她讨个喜糖吃。
她白荏之在意的事情,她苏墨苒不在意。她白荏之以为的苏墨苒,永远都不是苏墨苒本身。
时间转眼又是一年,她收到苏墨苒的信件说来看她的时候,并不觉得她以为自己注定要忘记的这个女人真的会来,也不觉得她不会来。生活,已经让她学会了听之任之。她没有那个心力再去揣测苏墨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