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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残 ...

  •   夏夜。

      流萤飞长,蝉鸣阵阵,室内仍是纵情欢宴,西域舞姬恣意地扭动着她们玲珑的身段,宝莀王温道约已是大醉,和着胡乐亦扭动着他那肥硕的身躯摇晃着走到舞池中间,伸手抓住一个舞姬便吻了上去。

      那舞姬娇笑着也不推辞,只任他的手抚着自己袒露着的小腹,忽地一个翻身脱了他的怀抱,远远地娇嗔道:“王爷,我在这儿呢——”

      只见温道约一个踉跄,险些摔将下来,那舞姬一个箭步赶上,稳稳拖住他的肚子,凤目便是一个魅人流转:“王爷小心——且让小女子也摸一摸您的将军肚呢!”虽说操的一口熟练汉语,但毕竟是西域之人,这口音怪了三分,也嗲了五分。

      一番举动引得弘南王温道成大笑不止,德昭王温道舒生性严整,见此亦摇了摇头:

      “程晋啊程晋,这□□秋娘你是从哪里寻到的?”

      请客的主人太师程晋又自满上一杯酒,不慌不忙地答道:“不过是微臣前几日在东市买马时偶得而已,王爷若喜欢,尽皆拿去好了。”

      “好你个程晋,你唬本王呢!”弘南王温道成手执玉壶靠了过来,“此等绝色岂是偶然能得来的,没有十年八年教坊怎会有如此身段?哈哈哈,程太师的眼光也忒高了——莫不是,太师有美藏金屋呐,说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嫂夫人呢……”

      “王爷说笑了”,程晋唇边犹挂着笑意,并不露丝毫痕迹,“拙荆的蒲柳之姿岂能污了王爷的眼,实不相瞒,微臣的觅香旧习难除,也正是因着这河东狮之故。王爷还得体恤微臣疾苦啊。”

      长叹一声,又暗暗朝舞姬使了个眼色,那舞姬会意,立刻扭着纤腰翩然而至,整个地倾覆在地,抱着温道成的腿,长长的柔荑极缓极缓地扶摇而上,优美的身躯如翅膀般地往后伸展开来。

      “小臣幸得此姬,也是爱不释手,但想起王爷对臣的再造之恩,深感惶恐,故献上此姬,还望王爷笑纳——”

      转眼看向那弘南王早已不能自制,倒抽了一口冷气便当众匍匐下来,程晋不经意地擦去额角细密的汗珠,又举起酒盅向对面致意:“德昭王,还请满饮此杯。”

      温道舒将这些细微之处尽收眼底,也不声张,举杯阴冷一笑:“好,敬皇上——”

      众人这才发现君王已不在席间,温道约在舞姬裙下嗡嗡地嚷道:“仲元不在么……这些胡姬够辣的啊,赏、赏、赏……”嘴里混浊不清地说着,丝毫不在意地直呼那帝王的名讳,三王权倾朝野,气焰猖獗可见一斑。

      三个月前,敬帝温仲元突发奇想,搞出了一个客献制,每天和三王大肆前往群臣家中饮宴,说是要君臣共谋社稷,实则是强挟官员献礼,一时赏罚,或加官进爵,或远地贬谪,以致人心惶惶。今日正逢太师程晋请宴,不想那风流皇帝却不见了踪影。

      程家花园里,正是六月茉莉初开时节,满园馥郁的清香在习习的凉风中缱绻流连,来人呼之,心肺也不由得为之一振。

      许多个恍惚从这个已步入中年的帝王的头脑中萦绕开来,抚上微微发疼的额头,备受宿醉之苦的身体仿佛就要支撑不住而萎顿下来。

      罗珊的百姓不会了解,一直以来,他们心目中那个暗弱无知的君王都在极尽其所能地透支着自己年轻的生命。世道一直在腐败、糜烂,他无心理会,因为他亦在腐败着,糜烂着,再没有人可以解救自己,只除却那最后的归宿。

      这里还真是宁静呢!

      温仲元不禁想到,耳畔也听不到那些莺莺燕燕,淫词浪语,那个烛火明亮的世界仿佛被隔绝在此一般。

      又一阵清风拂面,嗅着茉莉袭人的清香,他的头脑顿时又清爽了许多。

      弯腰摘下一朵白色茉莉,刚要拿起凑近鼻尖,一个清甜的童声打断了他的遐思:

      “不要摘娘的花,娘会伤心的——”

      低首看去,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一身朱红的衣裙,极黑的发,墨绸一般,在这样舒意的月色中衬托得她的眼睛更加清亮。

      他半眯起眼,嘴角正待勾起一个恣意的笑容,女孩朝他身后望去,雀跃般地,烂漫而笑:“娘——”

      再不理睬他,往前蹒跚跑去,只掠到女童小鹿一样的身姿。

      那样一抹颓然的笑容停顿在嘴边,他转过身去,目眦欲裂,再也说不出话来。

      女子半蹲下身,极温柔地抚着女童的凌乱的发,月影遮住了她乳白的裙,沉没在密密的花丛中。她优雅地起身,微微侧首,也看向前方来人,竟也是为之一变。

      许久,两个人都没有言语,风吹起他们衣角,每一寸光阴都仿佛在这里斑驳开来,直到不耐的女童拉一拉女子的衣角,才清醒过来。又几乎是同时开口:

      “是……你吗?”有太多的不确定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没有微笑,也没有泪水。

      人生走到这里,也不复有年少时的悸动与彷徨。

      忽略了女童的叫唤,他们的时光在一瞬间回到了记忆中暗不知底的过去——

      建炎二十八年,元宵佳节。

      一袭宝蓝长衫的少年,被湮没在东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一抹得意非凡的淡笑隐隐在唇边,成功地甩掉贴身小厮,他穿梭得更加自在。

      京师的元宵仍然是这个样子呢!胡商用含糊不清的汉语兜售着耀眼的珠宝,市井妇人们一拥而上,也不管那些珠宝被掺得半真半假。西域的火圈早已点燃,照亮了街角,随着杂耍的艺人一次一次地成功钻过,孩童的嬉闹声也此起彼伏着。

      少年默默地走着,即便是满街的灯火与游人,火树银花的盛状似乎并没有感染到他。眼角瞥见身旁捞金鱼的小摊,蹲下身去,也不顾那小贩热情的招呼,只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些没精打采地游弋着的金鱼——真的是很像呢,每一条鱼都贪婪地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是在渴求生命中最后的一丝光亮吗?

      他想起那个在承乾宫里躺着的男人,每时每刻都被重重的双手包围着,忽然觉得他很像金鱼,也是在找寻这最后的安息吧。微微地叹了口气,以他卑微的身份,是只能在缀缀的人影中辨识那个男人,连他的面都见不到的。也罢,反正他在或不在也只是件可有可无的事情。

      慢慢地踱步上桥,一阵清香扑鼻,少年顿了顿脚步。

      桥头上面分明是一个女子,静淡的眉目,洁白的褥裙上镶着翠绿的边带,简约地梳一个双飞髻,簪一朵白色的茉莉,仿佛是从一幅画中走出。

      他怔怔地看那女子指挥若定地吩咐丫鬟搬了桌椅上桥,淡定地坐下,铺上宣纸,从容开口道:

      “公子要画像吗?”

      他这才反应过来,木然地点了点头,端坐下来。

      嗅到一股更浓郁的清香,少年羞赧地低沉下头,只用眼梢瞄到女子的葱葱玉指正细细用粉极快地描着。

      “香草,磨墨。”声音又是极柔的,听在心里他几乎就要沉溺进去。

      女子又低声地唤他:“公子,公子……”

      少年一个机灵,抬起头来,两双清澈的目光如许地相对。

      宫中的美人也是见得多了,眼前的她,也不是顶美,却在一刹那间紧紧地揪住了他的心。

      极静的眉,极静的眼,素净的脸颊上并不施任何脂粉,却在夜色下极其秀丽地绽放开来。

      女子又低下头,仔细地运笔依痕落墨,他的目光再也收不回来,看着她一丝不苟的神色,心也跟着悬到了嗓子眼。女子慢慢地描绘着,唇瓣微微张开,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有多么迷醉,直到丫鬟讪笑着咳嗽了一声,女子诧异地看了看他,再低首时亦酡红了半张素脸。

      “小姐……”

      女子搁了笔,紧抿了嘴,抬起头。

      “小姐……请问小姐芳名?”

      “晏玑。”略一迟缓地,她又开口道,“公子呢?”

      “我叫……仲元。”

      尽皆微笑着低下头去,勾勒了半晌,女子落笔,把画递给他。

      这就是她心中的自己么:苍白冷漠的面容,眉宇间的一丝恍惚都被极准地刻画出来。

      “公子不满意吗?”那名唤香草的丫鬟打断了他的沉思。

      他摇摇头:“小姐画出的,又岂是我的像而已。我看小姐也不像是为了生计在此作画,不知是何故呢?”

      晏玑轻轻笑了笑,并不答他。来不及阻止,香草又接口道:“算你有见识,我家小姐久居闺阁,出来摆摊作画其实只是为了阅人而已。”

      “阅人?”他沉吟片刻,微笑道,“小姐错了,此处不比东市,偏僻了点。小姐要阅人,还须去些热闹之处啊!”

      晏玑摇摇头,莞尔一笑:“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公子,极尽的繁华也便是极尽的萧条罢了。”

      心中激赏不已,少年小心地卷起画轴:“不过守株待兔也委实不易。今日正逢元宵佳节,我亦是一个人,甚是无趣。但若能与小姐相伴,定然不同。”伸出手,他的目光真诚,“可以吗,晏玑?”

      女子迟疑地凝视着他玄黑的眸,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没有推辞,也不顾这样并不合礼数,牵过他温暖的大手,两个人飞奔着走下桥去。

      香草在后面追喊着,渐渐已经听不到了,亦听不到对方在讲什么,因着周围嘈杂异常。却并不介意这些,从没有过的欢笑荡漾在二人年轻的面庞上,捻开一个灯谜:

      上联: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和狐狸狼狗半边仿佛,即非家畜,有非野兽
      下联:诗也有,词也有,论语上也有,对东西南北一片模糊,虽非极品,却为妙文

      “猜谜。”晏玑凑在他耳边嘀咕道,二人不禁相视大笑,又弃之一旁。

      捞了金鱼,套了圈,又尝了元宵,感觉着汤圆的甜腻在嘴里慢慢融化开来,空气里面一丝一缕都透着香气,他疑虑地看了看她发上的茉莉,又舒展了眉。

      “让开——”一队龙骑尉忽然闯入繁闹的街市,墨黑的铠甲冷冽如刀锋一般,唰的一声断了摊坊的木栏,人群冲得流水一般,还没来得及反应,晏玑已不在身边。愤恨不已地看一眼扬长而去的骑兵,他紧攥的拳头又慢慢松开。四下早已没有了那样清越的身影,他忧心地寻觅了几遭,心越来越沉重,京师的桥有上百座,也并不常出得宫来,此番失散又该如何寻她?

      不经意间,夜已深了,嬉闹的人群纷纷回家,散落了一地的彩纸残花和寂静的街。

      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埋首慢慢地走着,一步一步,也不管身处何方。

      一步一步,他慢慢登上低低的桥阶,绵绵的清香扑面,一个恍惚,他抬起头——是她,不自觉地笑开了脸,隐约间已有了盈盈的泪花。

      晏玑亦是笑着的,如竹一般地立着,显是站了许久。

      “仲元——”她轻轻地呼喊他。

      少年再也不顾地走过去抱紧了她,嘴里喃喃地呼着她的名字。

      “仲元——”,她羞红了一张脸,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我要回家了。”见他失落不已,又摘下发上的白色茉莉递给他,“明日戌时,吾在此桥等汝。”

      少年重重地点了点头,心里亦暗暗下定了决心。

      看着她下了桥消失在夜幕中,那一抹白色的身影永远地留在了他的心间。

      然而事与愿违,他们再没有相见。

      回宫后方知,景帝已于子时驾崩,三王摄政,碧渊皇后与太子温仲年殉葬先皇,而他——温仲元,景帝的第七子,本来因为是宫女所生而备受歧视,却正因此而被推至皇位。第二天,在三王和母亲刘美人的辅佐下,他便由此登上皇位,并娶左相冯转之女为后,是为乾嘉皇后。

      那一夜,他们都没有去。以后遍寻了天下,也是寻她不着。

      晏玑仿佛从来不曾有过,错乱在记忆当中,不复存在。

      整整二十年的往事流过指尖,一味地平淡下去。眼前的女子仿佛没有和他一起经历过时光的荏苒,一如地从容、淡定,仍是极静的眉,极静的眼,但毕竟已为人妇,素净的脸上薄薄地施了层脂粉,却是浓妆淡抹总相宜,妩媚了几分。

      “我是长乐公的女儿。”她的声音飘忽了时光,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长乐公白几道,景帝朝的护国重臣,能文能武,先助景帝平南疆,通西域;再主持政局,在他治下,国库充裕,人民安乐,开创了一番“建炎盛世”的局面。也正在此时,他功成身退,景帝挽留不过,册封其为“长乐公”。从此匿迹罗珊,过着闲云野鹤的逍遥生活。

      竟原来,她是他的女儿。

      “原来……你是皇上啊。”

      他心里面一紧,晏玑看着他明黄的冠饰,轻微地低下头,也不行礼,只拉紧了裙旁女童的小手:“那便不怪了,即使那天我去了,我们也不会在一起的……”

      心里面又是一紧,他一个箭步跨到她跟前,轻佻地几乎贴至她的面颊:“原来你心里还有我啊……晏玑,不要紧的,现在还来得及呢……”

      径自等待着玉掌的袭来,却一直没有动静。惊讶地看着她既不躲闪,也不发作,只默默地低下了头,肩膀开始轻微地抽搐起来。

      “晏玑……”默念着她的名字,一丝悔意涌上心头。

      晏玑看向他时已是泪眼阑珊:“来不及了,仲元,来不及了,我等了你七年,每年元宵我都会在桥上等你,可是你一直没有来,一直没有来啊……”

      “晏玑、晏玑、晏玑……”他震惊着这样的事实,只能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在心底默念了千万遍的名字。

      “我现在有夫有家,有子有女……仲元,我们回不去了,你知道吗?我们回不去了……”轻轻地擦掉眼角的泪水,她再也不迟疑地,牵着女童的手走了。

      再一次地,他看到那抹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再也不能承受地瘫倒在地,闭上沉重的双眼,茉莉的清香仍然延绵不绝地传来,混合着身下泥土的味道,他的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脑中剩余着最后的意识:

      有夫有家又如何,有子有女又如何!

      晏玑,为汝,朕必毁之!

      夏夜漫漫,一切都归于寂寥。

      只是世人看不到——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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