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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018.6.16 ...

  •   当晚,我们又喝得很尽兴,畅所欲言,一直到后半夜。
      慧慧还问起你来着,我说你在芬兰看极光。
      他俩都说,我办公室那群人,全不是省油的灯。
      那些绯闻秘事,建议我当做啥也不知道,自己的任何私事也都不要跟办公室里的人讲,免得落人话柄。
      能有一两个朋友听你指名道姓地说说公司里的琐事,并给出建议,再说一两句贴己的话,是件让人在任何时候回味起来,都觉得很舒心的事。
      我会继续在这个公司呆下去的。
      前段时间,我陪着慧慧看了几集韩剧《我的大叔》,偶然间又听到那里面的一首歌《내 마음에 비친 내 모습(我心中映照的我的模样)》,眼泪就掉下去了。
      那只是一种心情,同男主人公类似的,却无关上司打压、妻子出轨、兄弟添堵等一切不如意,单纯是在那个工作了十几年的环境中的寂寥又疲倦的心情。
      即使毫无施展空间了,也不愿意离开。工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还因为,那里至少有认识的人。
      那里的人,没有谁真的在乎你,你知道。但好像你在那里,大小也是个人物,一旦离开了那儿,灯火辉煌的人潮之中,你仿佛连个人也不是了。

      半夜,我口干舌燥地醒过来,去客厅倒水喝。
      等水烧开的时间,我开始收拾屋子,到处是脏衣服,散落的书籍。
      收拾完毕,喝了水,看到窗外夜空,我忽然睡意全无。
      赵云牙,你还回不回来,我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那个盛装悲伤的口袋,就像我的胃,苦涩一点一点放进去,胃被撑得越来越大,最后失去弹性,乃至炸开,恶心的东西四处飞溅,苍蝇遍地。
      我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赵云牙,比如你在路上看到一只狐狸。
      它走路一瘸一拐,你上前去问它怎么了。
      它停下来,伸出腿,扒开上面的伤口,你听到刚缝好的口子被扯开的声音,血肉模糊的伤口让你瞬时流下同情的泪水。
      小狐狸告诉你它是如何受伤的。
      你心疼它,安慰它,怜爱它。
      它笑笑故作轻松,说没关系,会好的,甚至还提醒你,要小心啊,千万不要犯同它一样的错误,免受一样的罪。
      你感动不已,深深觉得这真是一只善良的小狐狸,并突然联想到身边某个医生,或者害过同样病且治好了的朋友,殷切介绍给它。
      小狐狸更加心热,甚至对你感恩戴德。
      一而再三地寒暄之后,小狐狸带上你的建议和祝福,一瘸一拐地继续上路了。
      没走多远,它又遇到别人来问,于是又把伤口扒开来,诉说一遍。
      故事没有结尾。
      或许,这只小狐狸死了,死在了路上,终点之前。
      或许,伤口习惯了它的撕扯而产生了惊人的免疫能力,渐渐能够自我痊愈,不惧任何程度地晾晒。
      或许,再没有其它任何人来问它了。
      ……
      没有结尾的故事,戛然而止,人生也是一样。

      我开始翻箱倒柜,把夏天的衣服全拿出来挂上,把春天的衣服收起来。
      今天吃饭的时候,慧慧还纳闷,问我为啥总穿外套,都这么热了,还总是裹得严严实实的。
      说罢,就势上前抱了我,“明明身材这么好,有胸有腰有屁股,你太吝啬了。”
      她不说起我都没注意,我好像一直都有穿外套的习惯。
      既然是习惯,总有那么一两个矫情的理由。
      这些去年夏天的衣服,根本也都穿不下了。
      我把不能穿的衣服重新堆在一边,偶然间从最肥大的那条裤子里,抖落出来那本我找了一整个冬天又一整个春天都没找见的《独异志》。
      我捡起书来,页面停留在那一页——
      北齐侍御史李广,博览群书,修史。夜梦一人曰:“我心神也。君役我太苦,辞去。”
      俄而广疾卒。
      下面,我用黑色的钢笔写着:
      我的神啊,你太苦也。

      咚咚咚,门被敲响。
      “小云,你在么?是我,秦香。”
      这大半夜的,他来找我做什么?
      我透过早已换上的防盗门上的猫眼看到,的确是秦香,衣着邋遢,神情萎靡,怀里抱着我初次在楼道里见到他时,他在月光下作画的画架。
      我打开门,“你有什么事么?”
      “我想……”
      他嚅动嘴唇,嗫了半晌,才咧开双颊,故作释然地一笑,“我马上就要搬走了,想最后跟你见一面。”
      搬走?
      为什么突然要搬走?
      搬去哪儿啊?
      再也不回来了么?
      书店怎么办?
      “哦,再见,路上小心。”
      沉默了半晌。
      他点点头,“嗯。”
      偻着背要走,刚迈出一步,他又转了回来,“你介意我帮你画幅画么?我以后不画画了,最后一幅,我想把你的手画下来。”
      不画画了?
      为什么也不画画了?
      是最近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么?
      所以连看起来都沧桑了许多?
      “嗯。你要进来么?”
      “谢谢。”
      我们在客厅里坐下,他支好画架,拿着细长的铅笔,在与眼睛等高的延长线上横放平,又竖放直。

      一开始,我俩谁也不多说什么,我老老实实地并腿坐着,听他的摆弄,把左手握紧放在两腿之间,右手紧紧攥着左手手腕,显得有些拘谨。
      只有铅笔摩擦画纸的声音。
      秦香专心致志,就像在暗房里洗黑白照片,照片一点点显影,看出深浅和黑白。
      “你不是画油画的么?”
      “我最开始学画,学的素描。”
      “那是你多大的时候?”
      “嗯,是我七八岁的时候吧。”他苦笑一声,“那时候大家都叫我天才。我的形画得比美院的学生都好。”
      “那怎么是这副表情?”
      “我刚画素描的时候喜欢画树。枯树和落叶树,从粗壮的树干到繁密的细枝,在公园的长椅上,我一坐就是一整天。那段时间是我画画生涯里最快乐的日子,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我没有被任何人教,除了我自己。后来,也不知是哪个后来,画画就变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
      在自己的天赋以内做事情,也是会痛苦的么?
      比起我们这些没有天赋的人呢?
      “我常常想,我为什么要画画?画画的意义是什么?当色彩和线条表达了我当时的心境之后呢?只剩下谁也不明白的空虚,包括我自己。慢慢的,我开始怀疑,我真的喜欢画画么?还是只是从小到大的学习让我习惯了?还是只是叶公好龙式的喜欢?甚至只是为了别人的恭维吹捧?”
      “人人都急如星火甚至慌不择路地往前奔赴,你的冷静斟酌,只是别人眼里的无病呻吟和荒唐。”
      他的笔顿了一顿。
      “小云,我这一生也卖出去了很多画。但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些画怎么能卖出去,甚至被人追捧。在我眼里,卖出去的每一张画,都是我最糟糕的画。”
      因为这些想不通,所以才躲起来的么?
      所以才不跟任何人联系,死气沉沉,衰败枯萎,在亲人眼里都不叫活着地活着?
      日夜更替,星月灭明,雨水滴落而下,露珠躺在草地,屎壳郎推动小粪球,尘土飞扬。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没有任何原因。
      明明他是这样说的。
      如果内心寂寞,就开不出美丽的颜色。如何走出内心的阴霾,就是多走几步。
      明明他是这样说的。
      ……
      明明,每一句话,他此前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那么坦然,那么洞明一切。
      所以是假装的么?
      终究只是别人问起时,一个不甘的搪塞或是诡辩而已?
      他骗了我。
      他骗了他自己。
      “直至最后,我彻底的空洞乏味,只是一个拙劣的消费者。我的眼里是世间万物,嗅到圈围周遭,我可以感受到,触摸到,可我的脑子里,空无一物。”
      我忽然产生这样的想法。
      他困在乱糟糟的书店里,没有一点生的气息,这让他的画画生涯甚至现实生存都变得艰难。
      有的人就是这样,常常故意为之。
      故意让自己看起来惨得要命,苦得流脓,陷入偏执的仄径无路可走。就像电影里那个卖香烟的老女人,无时无刻不在无病呻吟,对自己巧立名目,散播天地唯不公于我的惨烈气息。
      但自己明明又十分清楚。清楚自己是在以退为进,而畏怯自己的罪行,夜夜饱受灵魂的拷问,时时提防,不得安卧。
      悲伤一触即发。
      比如你被带刺的藤蔓纠缠,久而久之,便会想要一死了之。

      “秦香,不沉溺自己的小世界,而看不起别的世界。我记得你说过的话。不懂一本书,不懂一棵树,不懂一只鸟,但是无妨。我记得你说过的话。当我们看书,手指翻动书页,是书也在读我们,交流始终是内心深处的渴望。我记得你说过的话。秦香,无论你喜不喜欢,你画下的每一笔都是你秦香的,是你思想的痕迹,心的记述。你还是你,你只是你。”
      他的笔被他紧紧握在手里,连假装勾勒都假装不出来。
      “小云,对不起。”
      他低下头去。
      “是为你说,我的孤独和寂寞,以及我对这世界的所有无知与恐惧,你都愿意与我分享,但却从我的身体上戛然而止,丢下我再不问津么?如今想起我了,就大半夜来敲我的门,我是你眼里,那么随意的姑娘啊。”
      他依旧低着头,没有看我。
      良久,他小声说:“小云,你就像我逆流之中的枯枝,救我的命。我对你不仅仅是好感,更像是一种依赖。这些日子,我其实很想你,很想你。但我不敢去找你,不敢跟你在一起。想你的感觉痛苦又美妙。我生怕你已经变得不是原来那个你了,我生怕我们之间的感情因为平淡的日常甚至不可避免的分歧、吵嘴而消减。有时候宁愿永远不见你了,永远保持一份想念。我这样的人啊,真是太坏了,太坏了啊。”
      所以原来,秦香真的,对我有过很真挚的冲动和想念么?
      那时的我,就算被他说过是灵魂独特的人,我也不敢相信,能轻易得到他的喜欢。
      他依赖我,或许,也正如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种心境。
      依赖着我,他就不会那么厌弃自己了。
      多可悲的事实啊。

      “你为什么想画我的手呢?”
      画好了,我向他走去,活动我的手腕,侧身去看他的画。
      说实在的,不怎么能看懂。
      “我至少具备一个画画的应该具备的审美体验,以及艺术情感的宣泄。”
      我笑,“听不明白。”
      “见木而知林深。比起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改变了很多,但你的手没有变。”
      “还是那么粗糙、宽厚,总是紧张地捏着,像拉了架的秧,皴了皮的老地瓜。”
      “你说话还是那么有趣。”
      再有趣,也没用了。
      我搓搓手掌,四下乱瞟,暗示他该走了。
      他立马就懂了,开始收拾东西。
      “对了,你右手是不是有肌腱炎?以后要多注意,经常活动活动。”
      “你怎么知道?”
      “那天在大榕树上,我摸到的,你大拇指关节那里有个异常突出,应该是你长期打字用鼠标造成的。”
      “谢谢你。”
      走出门时,我看到他落寞的肩膀,瘦削,疲乏,不用触碰也能一目了然的沉溺。
      之前的他虽然单薄,好歹能看见附着在骨头上紧致的肌肉线条,自上而下地蔓延,在脚踝处隐没。
      果真,一个人如果枯萎,便是从骨到皮。
      “小云。”
      关门之际,他叫住我,郑重地握住我的两个手腕,如同两对粉绵的藕节触碰。
      “拜托,拜托你这样下去。一而再,再而三,生生不竭地活在不见天日的寒冬里。”
      他眼神里充满悲哀,自私的悲哀。
      他松手之际,我反手抓住他,告诉他:“对不起,我恐怕做不到了。秦香,赵云牙不是我的名字,是我爱的人,他的名字。我叫马小云。秦香,再见。”
      我还是选择了赵云牙。
      或许与我共度余生的,将只是他的名字。
      他好像很糟,好像也很好,反正我总是想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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