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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018.7.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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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五月,是江南的梅雨季,阴雨绵绵不辞。
谢月歌却一直觉得,这样的说法不太严谨,因为在杭州,一年四季都是梅雨季。
甭管大雨小雨毛毛雨,老天爷是任性的孩子说下就下,一口气连下十天都是客气。
他极其讨厌下雨天。
第一,下雨天出去办案容易得病。小到感冒发烧,大到肺炎感染,他那瘦弱的小身板,遭不住。
第二,下雨天的案发现场,那真是一片狼藉呀,搜得到有价值的证那都是有鬼了。
第三,一下雨师父就单独办案,总也不带他,他替他担惊受着怕,时时六神无主。
……
下雨天有多少槽点,就像天上的星星地上的尘,多得数也数不清。
爱上它的理由却只有一个,那就是——今天师父回国啦!
谢月歌冒着大雨开车去机场,机场里人来人往,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窒息感。
好比雨水滴落在泥地,瞬间搓成泥丸子,恰恰好好沾在停顿于此的行人,全身各处的每个细胞上,把人堵得严严实实。
“月歌。”章成之叫了他一声。
其实章成之早就瞧见他了。
七月份的天气,他裹着一件风衣,带个墨镜,把高大的身子缩成一团,靠在瓷柱上。
“师父!你终~~~于回来了!”
谢月歌婉转悠长的这一句,叫章成之想起了触动他此次回国的那一句话——
师父,我像盼望春天那样盼望着你回来!
章成之作为刑警队长,带了谢月歌三年。
只是破案无数的他,尽了三年之所能,也没能带出谢月歌这个徒弟来。
他第一次看人这么走眼。
“这几个月,队里情况怎么样?”
“你怎么张口就查工作啊?咱是那么生硬的工作关系吗!”
章成之抬手就扣了谢月歌的后脑勺一掌,然后笑笑不说话。
上了车,他甚至干脆闭目养起了神。
谢月歌透过内后视镜一遍遍地瞟他。
真叫人服软。
“我跟着赵队办了好几件案子了,有闺蜜为钱杀人的,有情夫为钱分尸的……你这个人真没情趣,非要在相聚时刻讲这么冷血恶心的话题。”
“你一天把工作定义为冷血恶心,你就一天出不了师。”
“我本来就没想出师。”
章成之舒展双臂,而后把手背在后脑勺上,一笑:“看来,果真是我教得不好啊。跟着我,你从来都没发光发亮。”
谢月歌也那样笑:“我那是持续性偷奸耍滑,习惯性坐享其成。”
窗外大雨,雨珠落在车窗上混成一片,窗外的点点滴滴,看也看不清。
“月歌,谢谢你来接我。”
“那我还是比较喜欢你用实际行动来谢我。”
章成之看见,他顽童一般偷笑的脸。
“送我回局里吧,把你这几个月的案宗都拿给我看一下。”
“你要不要这么拼?刚刚才飞了十几个小时。而且你对我也不用这么不放心吧?我毕竟是你手把手教过的。”
“我这不是拼,只是专门为你采取的实际行动。”说完又笑,“为了感谢你嘛。”
如此,谢月歌是笑也不是,怨也不是了。
“车后窗台,复印件。”
章成之心悦诚然。
最近的一件案子,是7月9日凌晨三点十三分,发生在七雾里花岸街星辰大厦的纵火案。
事故造成了一人一狗死亡,一人受伤。
起火源是油灯,烧着了窗帘床单以及家里各处散落的毛绒玩具、书籍、衣物等,进而引起火势迅速蔓延。
死者是该屋的租户,马小云,女,26岁,单身,普通职工,以及死者所养的一条宠物犬。
伤者是死者邻居,目前还在医院接受治疗,是一名76岁的老人,王淑华,女性。
老人苏醒后,通过警方得知了案件实情,便主动放弃了对租户马小云提出赔偿请求。
屋主为赔偿目前正向法院提出对马小云的诉讼。
失火前,该女子已摄入过量安眠药。根据资料,这一天是她的生日,所以安眠药被混在了蛋糕和果汁里。
起火时,该女子所养宠物犬狂吠不止,引得周围邻居的注意。但是当时火势已大,浓烟遍布,无人能进去营救。对门1135的住户逃生后报警。
消防人员赶到前,该宠物犬用嘴咬住女子的衣服往外拉扯,但女子始终一动不动。宠物犬旋即跑去厕所的浴缸里将身体浸湿,再跑回去女子的身边,甩动身体,将女子的身体以及周围打湿。
最后,宠物犬体力耗尽,累倒在女子身边,被大火一同烧死。
在调查人员现场拍摄的照片里,一大一小两具烧焦的尸体紧紧依偎。
以上现场还原的证据来源于该女子家中所安监控视频。
同时,经警方查验,该女子患有精神疾病,精神分裂症,也就是幻想症。
根据她在社交网站上近一年的留言,以及监控视频的内容来看,她从2017年10月30日开始,就幻想出了一个叫“赵云牙”的人物,身份还是一个神仙。
她跟她幻想出的那个神仙,两人的所有经历,都被她以文字形式记录在社交网站上。
章成之把她在社交网站上的留言都一一看了。
对于陌生的他来说,这十余万字,就是她马小云这一生的所有了。
在她人生的最后一年,有一个神仙降临,住在她的臼齿里,坐在她的肩膀上嗑瓜子,躺在她的耳朵里睡觉,枕在她的大腿上看书。他在她的肚皮上大做文章,跟她说各种各样的玩笑话,与她斗气狡辩。他们一起在深夜里跳舞,一起在工作之余唱歌,或是猜谜,嬉戏……
那个神仙,了解她独自生活的所有习惯,了解她的懦弱与善良,发自内心地心疼她,心疼她一个人,孤独冷清又封闭,并宽解她对于自己的所有苛责。
比如她把自己比喻得那样卑微,声称是“见不得人的人”。
比如她惹人生气而心怀愧疚,于是不停地跟人说话。
比如她把她内心深处所有丧气怪异的话都说出来,坦坦然然。
她虚构一个陪伴自己的神,一个很懂自己的神,是最美好也是最可恶的,那个神,只属于她。
他是她的直觉,是她的身体,是她的喜怒哀乐,是她的得意洋洋,是她的灵机一动与恨铁不成钢。
他是她的求生欲,是她对乏味生活感到绝望的恻隐之心,是男人,是女人,是一条狗,是一只乌龟。
他给她添麻烦,陪伴她在每一个下雨天。他在早晨叫醒她,在夜晚搂着她睡。
那个神,也会讨厌她,会嫌弃她,会打她骂她伤害她,可永远也是那个不会丢下她,永远了解她,永远只爱她的她自己。
留言的最后,是她自杀当天上传的内容:
『赵云牙终于回来了。
是一个下雨天,又让我对它多一分喜爱。
风雨,是带回我的爱人的风雨。
他站在对面大厦的楼下,朝着窗台的我挥手,顿时大雨倾盆。
随着雨水落下,他脚下光洁的地面,忽然显现出画面——我躺在枯木做成的蚌形小舟里,举着一枝红色的花,他摇着橹,身后是饺子和小橘,一个憨态可掬,一个睥睨一切。
我冲下楼去,掩面而泣。
“赵云牙,要是每天都下雨,该有多好。”
“那你完全可以一年四季都待在淋浴房里不出来。”
我:“……”
果然是赵云牙啊。
后来我就感冒了。
吃过药,赵云牙给我的嘴里放了一块姜片进去。
我笑他:“傻瓜,我是骗你的。”
赵云牙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温柔,他说:“我知道。我只想你知道,我很在乎你,即使你说了假话,我也在乎你。”
我的神啊,你回来了。
我的神啊,你太苦也。
“神棍,你会永远陪着我么?”
“一定会啊。”
“你会救我么?”
“一定会啊。”
“那你救我吧,我们永远在一起。”
“嗯。”
此际,她的手伸进了我的围脖,他的肌肉健壮有力,她的青筋暴起来了,他的血流冲进了我的动脉,她进入了我的身体……
我终于,可以,结束这世界了。』
看完留言,章成之的心里被堵得水泄不通。
『譬如群鹿为渴所逼,见春时焰而作水想,迷乱驰趣,不知非水。』
『譬如群鹿为渴所逼,见春时焰而作水想,迷乱驰趣,不知非水。』
……
这句话,章成之读了无数遍。
那种因为寂寞得无可奈何而最终爱上了自己,爱得奋不顾身的渴望,好似一根铁钉,楔进了他的心里。
他知道,一个人如果心中寂寞,生活冷清,那么她的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
不要去想,他为什么知道。
“师父?”
谢月歌见章成之神色有些不对,便很是担心,“你没事儿吧?”
章成之静了一会儿,道:“是毫无争议的自杀。不过她的资料,你做得很齐啊。”
言下之意,谢月歌明白。
“可能因为我们都讨厌孤独和下雨天。我不想她变成那只小狐狸,最后谁也没有再问起它了。”
章成之心内一颤。
谢月歌跟他一样,有时候太感情用事。作为一个人,这样才更丰满,但作为一个警察,这样会致命。
章成之故意不回话,低头继续看卷宗。
上面显示,死者在服药之前,给三个人写了定时邮件,定于7月9日晚上10点送达。
『秦香,你是我的春天,明明自己都还埋在土里,却让世人醒了过来。
我记得你说过的话,会一直记得,我也真诚地祝愿你。
之前,我从你书店偷走了一本《月亮与六便士》,一直也没有机会还给你。
那天晚上,你走后,我久久没有睡去。我把书翻出来看,才看到你曾经写下的话:
我希望我的选择都不是被迫的。
我希望,我不是因为画不好建筑,画不好人像,我才画光怪陆离的花鱼鸟兽。
我希望,我不是因为想剑走偏锋,刻意与众不同,而喜欢一个人。为了喜欢她,我主动接近她,从一开始就给她贴上各种我其实并没有一丁点确认的标签,暗示我,同时欺骗她。
我希望,我不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荒唐与意料之外的危机感,心怀愧疚与嫉妒,而讨好她取悦她,急不可耐地抓住她占有她,并把这种并未思量清楚的行为定义为真情所驱,而非再次刻奇。
我希望,我能停止用别人的苟活甚至只是一时的不如意来灌养我日渐汹涌的求生欲。
我希望,我不再陷在我的肮脏里。
秦香,你的希望,就是我的希望。
其实我也是这样的人。
更可悲的是,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真的感伤,还是为了显得感伤而感伤,终日。
我始终没有活成一个可爱又有趣的姑娘,我活成了可悲。
秦香,你同我是不一样的。
我真心祝愿你的希望都能成真,那时,我最想听你为我念一首英文诗,在大海边。』
『慧慧,你是我火热的盛夏,不由分说就自我燃烧,把我烤得外焦里嫩。
我最喜爱看到你和淑华在一起的时候,你们的快乐就像森林里茂密的叶子,清新而有力量地生长。
美丽永垂不朽,女人永远年轻。
慧慧,其实你不用害怕,衰老和死亡,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那些不走这条路的,是没有命走的。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必经之路你就得坦然面对,但你的确别无他法,所以……
我还是喜欢开心的你。
你不是欠我一个愿望么,我希望你不要为我伤心,你笑起来好看。
还有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我对你说了谎话,关于什么,请原谅我开不了口。
现在,我只希望你能找到你想要的。』
『余秋滨,你是我花海一般的秋日,在热烈与温柔之间,让我看到季节的变换。
纪伯伦说,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他们是生命渴望自身的儿女。他们通过你出生,却并非来自于你。虽然他们和你在一起,却不属于你。给他们你的爱,而不是你的思想,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余秋滨,我想说的是,你的父母,其实也不是你的父母。他们给你鸟巢与翅膀,你却不一定非要振翅飞翔。
你如何到达另一个地方,你可以做自己的决定。
生命不是严格的程序,你有任何修正的机会和权利。
你欠我一个愿望,我希望你去做你想做的事,秋滨老矣,你不要再磨磨唧唧啦!』
这三人都曾在她的文字和监控视频中出现。
经过查验,内容全部属实。
但是关于那个神仙,却没有半点痕迹,没有任何人见过他。视频里,也只有她自说自话的诡异画面。
“月歌,你说,她在家里安监控做什么?”
“她不是养狗么,出门上班,心里免不了惦记。视频资料就是从她养狗之后才开始有的。那条狗,你没在现场看到,皮都烧焦了,还死死咬着她。狗比人有良心多了。”
“但是怎样也救不活一个寻死的主人。”
“是啊。我看过她上传在社交网站上的东西,第一句,就写的『我完全准备好了』。生活里哪有完全准备好的事情啊,总可以巧妙地打你个措手不及,除非你……早已经有了一颗赴死的心。”
谢月歌说这样的话,叫章成之害怕。
或许是年纪大了,他越来越害怕失去一些东西,且越来越不敢表达出这种害怕。
正如马小云说的那样,我们人啊,不仅怕鬼,连疾病,衰老,死亡,孤独,都怕到缄口不提。
谢月歌又说:“她这个人啊,古怪是古怪,却比我生平所见绝大部分人都特别,他们都太平庸了。如果她多活一阵儿,或许就会像我一样,有幸认识像师父你这样的人,于是就能抵挡这世间的寒冷,再多一会儿了。”
“她都这样过了这么多年了,一时半会,她应该也不在意了。”
“师父,话不能这么说。你看,人们常说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当年差点就辍学不读了。那时候的我,以为全世界都对我不好,都是我的敌人,这世上的苦难和道理,虚无以及荒诞的本质,没有谁比我更明白了。可我始终没有放弃啊,我一直熬着,不是就遇见你了?如今的我才知道,那时的我,其实只是个稚嫩、狭隘,还对生活巧立名目的人。我的一切行为,都只是为了让别人看起来,我是最深沉、最独特的,丝毫没有体会到,这只是青春时候的一种姿态而已。后来,我看见许多人都或长或短走过我那样的路,我就明白了,为什么成年人总把我那种执拗视为天真,甚至叛逆。”
章成之长吸一口气,窗外的街景愈渐清晰,他歪过头,看向谢月歌下颌的阴影。
“月歌,你或许高看师父了。我没有做什么,而你体会到的这一切,可能也只是说明,你被这个社会教育了,你更适合活着了,活在这个社会里。”
谢月歌的语气依旧坚决,比章成之这个师父还要坚决。
他说:“师父,但是我体会到‘过去了’,她却再没有机会。或许那种‘过去了’并不是她想要的,但或许就是呢?就是解救她的良药,就是她这辈子都在追寻的东西。她始终没有挺住,那么后话,就全都留给后人说了。无论是更好受还是更难受,她终生都不会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了。”
“不说她了。”
章成之语气颇微,合上卷宗,“结局已然如此,过程也不重要了。”
谢月歌便不再说话。
后来,谢月歌跟着赵队去省外出任务,抓了逃犯,任务圆满结束之后,他顺道就去了马小云的老家。
死前,她给朋友们都写了信,每一封都发自真心。但一直到她死去,她也一丝一毫,没有提到她的双亲。
或许是无话可说。
或许是……
愧疚得不敢言明。
谢月歌见到了她的母亲,还是像她留言里描述的那样,利落精神,又充满干劲,正有说有笑地在院子外的池塘边,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大婶一起用竹筐子淘花生。
或许她也会像马小云死了那只仓鼠,只有偶然间才会想起,自己的女儿早没有了。
为何这样薄情呢?
只是为了活下去吧。
而后她妈进了屋,谢月歌朝那几个大婶走过去,说自己是警察,来向她们询问关于马小云的事情。
大婶们都很热心,七嘴八舌地说着。
“马小云,就是这家的女儿。”
“我们都是她家的邻居。”
“她从小就懂事听话,成绩又好,谁能想到她会自杀啊。”
“好像听说她有精神病的哇。”
“是不是哦?我只晓得她自杀了。”
“可惜啊,她妈好不容易把她养到这么大,什么福都还没享到。”
……
她成了谈资了。
章成之累得开始打盹,惊醒过来时,发现谢月歌把车停了下来,抽着烟。
察觉到章成之醒了,谢月歌把手伸出窗外,抖动烟灰,“就一根。”
“下不为例。”
章成之说完,朝外抬眼,空旷的街道对面,是一家杂货店,门口杂物成堆,仔细辨认,能看出门牌上四个大字——在下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