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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成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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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阿珍——”
柱子爹蹙眉,正要开口,一声凄厉的叫喊伴着一条月白人影冲上水中泊着竹筏,沟渠中泥污且青苔茵茵,极易滑跤,饶是本地人也不愿下去,可是那人却毫不迟疑几乎滚着爬着到了水边。
他步伐虚浮,眼神迷离着哀痛,哪里顾得了脚下的路,一脚踩进泥坑里,拔出来再走,摔了一跤,爬起来继续,眼中心中只有一个方向,亲人所在的地方。
竹筏上躺着两个人,或者说两具尸体。
一青须长髯清瘦男子当胸插了一把刀,鲜血染满衣襟,双眼圆睁,充满血丝,手中紧紧攥着一截杏色锦缎衣袖。
他身侧,躺着一具赤裸的女体,脸肿胀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却清晰可辨一枚枚交叠的掌印,历历殷红。鼻下两行深红和从耳中流出来的两道血渍汇成一张狰狞的网,颈上、胸口、小腹、大腿遍布青紫的抓痕和齿痕,从那深紫的痕迹里渗出猩红鲜血,使那伤痕累累的身体看起来异样的残破,如同一只破碎的木偶。
她的腿被扯断了,僵直地扭曲成弓形,腿间是肌肤的白和血色的红,最多的是淡黄色的透明液体,被风一吹,稍稍干了,粘腻地染满了她一双修长漂亮的长腿。
惨不忍睹的是,时至现在,竟还有淡黄色液体自她下腹流出。
沈惟净侧目,掩面。
曾经那样美丽而活泼,有着如江南烟雨般朦胧的眼眸,烟花三月般明媚的笑容的少女,曾经是多少陌上少年的梦里人,引多少如花少女艳羡,春花都嫉妒她无双颜色的少女,竟这样屈辱地结束了一生。
月色西沉,天地陷入一片深浓的黑暗,层云如滴墨,在这黎明前的一刻,香魂黯淡,渺远。
“爹——”
“阿珍——”
跌跌撞撞无数,短短十几米路程如同经历了漫长的一生,小秀才终于到了竹筏前,素日温醇如棉似蜜的规矩嗓音变了调,那样悠长而微颤的声线凄凉、仓惶、震惊、悲恸、疑惑、懊悔,诉尽了人世悲凉,诉不尽命运无常。
“爹,你醒醒!柏儿今天刚发了月银,给你买了最爱吃的荷叶鸡和瑞祥居的竹叶青,我还给大姐买了胭脂水粉,妹子要的绣线,你起来啊,你起来看看!”
他伸出手,想去握吴秀才的,然而筏子漂浮水上游荡不稳,抓了几次都没有抓住,他便想爬上筏子,可是处在平衡中的筏子被他一攀失了重心,三人都落入水中。
“不要!不要!”
小秀才拍打着水面,忙去救人,拉住了父亲,妹子却被水冲走。
南方门前的沟渠多是晨起倒溲,午后洗衣,傍晚淘米,虽是流动的,但总有些食物残渣人畜粪便沉积,渠道也就从年初清理过的白渐渐变灰变黑。
看着一向爱干净的妹子被水花拍湿了身子,看着慈祥的老父死不瞑目的双眼,看着仍在燃烧的家,看着岸上虚虚晃晃的人影,小秀才眼前闪过一道白光。
噗!
一口腥甜的血涌出喉头,落在月白的袍子前襟,被水洇开如朵朵红杜鹃,声声泣泪。
“哈哈哈——都死啦!都死啦!”他忽然放开吴秀才的尸体,爬上岸来,癫狂地笑着冲向火场。
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平时拿本书都嫌重的人竟然甩开了两名汉子,痴笑着跑进一片砖一块瓦都没有留下的院子,躺下,打滚。
“拦住他!”
沈惟净随着柱子爹和几个汉子下水,打捞吴秀才父女俩的尸体,忙乱中全看到小秀才那才受伤的背竟要贴上一块烧红的铜器,当下分神大喊。
岸上的人噙着泪拉起小秀才,却被他拿了一根竹竿打散,痴痴笑笑抓着一名十二三岁的秀丽少女便喊妹子。
那少女也不怕,也不躲,只含泪应着,拿衣袖为他揩干脸上身上的泥渍,一时静谧无声。
午夜的水寒凉如冰,冻得人直打哆嗦,却没有人抱怨,亦没有人说话,人们寂静无声,将吴秀才的尸体抬上岸。
吴珍如的尸体却没有人去捞,因为男人们觉得自己脏,不配,女人们不敢,不忍,不能。
每一个碰触都是亵渎,每一下接触都怕触怒,每一眼怜悯都捅人心,男人却步,女人无助。
沈惟净在刺骨的水里截住了那随水飘零的少女,牢牢抱住,仿佛抱着的是自己。
分不清脸上的是泪是水还是血,她告诉自己不要哭,泪腺却总也忍不住奔涌,脱下粉紫色衫子仔仔细细给吴珍如穿上,拔下头上簪着的乌木簪轻轻插在她如云发间。
簪子是小秀才硬塞给她的,雕工精致,颜色明丽,她本来不想要,可小秀才都快哭了,她也只好塞了一串铜钱给他,才勉强收下。阿珍一直很想要小秀才给她刻一个,可惜,小秀才总是红着连支支吾吾拒绝,那时她还嘲笑她孩子气。
“阿珍,这是你最喜欢的簪子,现在送你,我知道你走的难过,放心,我会让那个伤害你的人更痛苦十倍百倍!”
摇落岸边一树桃花,送葬。
两名少女怯怯地来到沈惟净身边,帮着她把吴珍如的尸体抬上岸,找了身干净衣服给吴珍如换上,村子里手最巧的大婶为她整理好遗容,安置在一处干净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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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长和村里的几名长者围在一起,讨论吴家父女的身后事。
“我看干脆一把火烧了得,省得冤魂不散!”
“也不能葬入祖坟,污了吴氏一族的风水,还是葬在后山吧!”
“不行!吴秀才可以葬,但是阿珍已经失贞,不能土葬,烧烧把骨灰一撒就算了,绝对不能污了村里的土地!晦气!”
“我看根本就不该捞上来,冲到江里让大鱼吃了才好!”
讨论声音太大,将兀自自责的沈惟净拉回现实,她提起一只水桶,大步流星走到水边,舀了半桶水,笑吟吟走近,“哟,讨论得挺热烈哈!县令公子带人进村的时候你们怎么连个屁都不敢放?村里姑娘被抓的时候你们怎么哑巴了?吴秀才父女喊救命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喊不叫了?”
她已经从柱子爹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县令公子不知奉了谁的命令,领着捕快兵丁来来抓所有叫阿花的姑娘。
捕快们鱼肉乡里惯了,这次却和颜悦色不抢不拿,对几个阿花的态度也挺好,甚至说是恭敬。
可坏就坏在吴家的阿花说什么也不肯走,和捕快们闹了起来,吴秀才爱女心切,上前使钱通融。可是胡县令的公子早就垂涎阿珍许久了,还差人说过媒——做小,只是吴秀才都以阿珍年幼推了。
他看到阿珍眼珠都不会转了,阿珍羞恼,骂了他几句,他就跟阿珍嬉闹起来。不知怎地,闹着闹着胡公子就摔在地上,满嘴的血,门牙磕掉了两颗。这下胡公子恼了,当即命人绑了阿花回去交差,将阿珍抱到房里。
阿珍性烈,哪里肯受他摆布,摸到一把剪刀就对着胡公子下腹扎去,却没扎准,只伤了点皮肉,胡公子当即大叫被人抬了出去。临走时,他恶狠狠地吩咐带来的家丁,要他们玩死阿珍。
吴秀才听到屋里阿珍的惨叫声,拿了菜刀来救,却被守门的捕快给杀了。
后来,捕快和知县府的家丁挨个从阿珍房里出来,临走时放了把火,说是给公子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