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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 8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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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惯了锦床绣榻的人,乍然换了硬板床倒也没什么不习惯,昆仑山中石洞冰窟都挺过来了,自己家中自然好了千百倍,只是没了数年来一直助他安眠定神的游脉香,谢飞白一时竟有些失眠的症候。
彼时在昆仑雪原之上,每日里光抵御寒冷便消耗巨大,往往一裹进虎皮里就睡死过去,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失眠症状。谁知在自己家里,只是少了一缕熏香便有这么大影响,谢飞白翻来覆去像烙饼似的,脑子里全是纷杂的念头。
一个念头尚未抓住深想,已经被下一个冲散,心绪浮动神思不定,这种情形于谢飞白而言已是多年未曾经历,习武之人,尤其是以内功修为见长的习武之人,根基到了一定境界,自然影响心性往沉着安定方向发展,对身体的掌控也远过常人,极少会有不能安睡或者不能醒来之事。谢飞白混沌思考了一会儿,猛然惊醒,意识到了自己竟成如此,心下先是一惊,随后一黯,长长出了一口气,索性披衣起身,不再做无谓挣扎了。
万花夜色极谧,医者养生之道讲究因时而动,不会有什么人深夜不眠。谢飞白推开窗子轻轻一翻身,斜斜坐在了窗棂上,他的屋子瞧出去,正好能看到三星望月巍峨屹立,背后一轮清辉温柔照耀,映出峰上琼宫玉树,一时不辨仙境人间。
谢飞白支颐望月,想起的第一桩事竟是未入万花谷之时。
彼时他接到小妹传信,道契机已近将要闭关,想与他一见,那时他却刚赴战约而回,一身重伤躺在客栈里,唯一会医术的程青羽恰巧不在,唐翰急得上蹿下跳,哪里还顾得上一封不怎么着急的信。待他养好伤心急火燎地跑到纯阳宫,却被告知芸白已经闭关,长则十年,短则五年不能出关,只好悻悻而回。
芸白比他小两岁,那时候还不到十七,却已经拜入纯阳宫将近十一年,兄妹缘分只能算浅薄。小妹雪峰独居一心问道,长兄江湖飘零天涯羁旅,谢飞白洒脱之人,既知妹子安好无恙,也就不再挂在心上,自此果然再无一晤。
再有信自纯阳寄来时,他已身在万花,陆明砂占据了他全副心神,谢芸白言称将授道号,弃俗名,登论剑,绝尘缘,他除了蹙眉叹息全无奈何,也只能由她去了。自那之后惊变乍起,千里辗转,更再无余暇分出丝毫心力。如今诸事落定,谢飞白忽觉萧索,自己已经二十有五,然而诸亲乖背,情丝焚断,躯壳残损,所求皆空,竟不知前路究竟何方。
自己幼年时拒绝族叔的收养,执意闯荡江湖时的初心是什么呢?
十数年弹指一瞬,此身虽在,梦回堪惊。
维亚里是饿到胃袋发痛才清醒过来的。
从床上坐起时用力过猛,脑中一阵一阵发晕,在昆仑山中挣扎的数月破坏了他的肠胃,常常食不知味,即使勉强吃下也难以转化为气力,倒是很久不曾有过真正饥饿的感觉。他被窗外耀眼天光晃痛了眼睛,待到适应了强光,这才意识到已是第二天下午,他足足有三顿饭没有进食了。
极度的饥饿暂时抑制了其他更恐怖的情绪,他勉力站起身来,略微有些不稳地出门去膳房找东西吃。过了饭点已经有一段时间,膳房中只剩下些干饼子,维亚里艰难地就着清水咀嚼吞咽,粗糙的食物和冰凉的水一同刮擦刺激着食道,像是一堆砾石一般落到胃中。
饥火带来的疼痛被食物平息,消化食物本身带来的疼痛随之而起,他勉强吃掉两块饼喝了一碗凉水,接着便捂着胃部蜷缩在了灶台旁边,闭目忍耐。
内力废尽带来的影响远不止不能与人动武这一点,明教强横近身武学依托的乃是千锤百炼的筋骨,维亚里虽算不上在本教武学上有什么成就,毕竟少年时功底扎实,筋骨强健,但强壮的身体失去了调和的内力,又没有适当的外部补充,对元气的损耗反而比普通人更大。没有了内息的支撑,维亚里年轻的身体变得极易疲劳和贪睡,饶是胃中像是硌着块石头似的难受,他竟然就在膳房又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维亚里?”
一个甜美的女声惊讶道。
维亚里猝然睁眼,见到的是个风尘仆仆的明教女弟子,正低头凑近了打量他,却是娜依罗。
娜依罗皱着眉头道:“你怎么在这睡着了?”
维亚里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嗓子哑涩地难以发声,拼命润了几次才道:“不小心。”
“你嗓子怎么哑得这么厉害?”娜依罗边说边从腰间解下一个水囊递过来,维亚里摆摆手,示意膳房中有清水,女弟子动作不停,仍旧递到他面前道:“这里面有蜂蜜,对嗓子好的。”
维亚里这才接过仰头猛灌了几口,终于觉得喉咙里火辣辣的感觉消除了一些,随即低声道:“多谢。”
娜依罗不在意地摆摆手,又问道:“你也错过饭点了?我刚从外面回来,饿死我了,还有没有能吃的东西?”
她说着自己动手翻起来,也只找到两个干饼,少女皱着眉咬了一口,发现实在很难咬又放下了,拍手道:“算了,我们去绿洲买点什么吃吧。”
她说着便转身要出门,回头发现维亚里并没有跟上来,少年略微低着头道:“我刚才吃过了,你自己去吧。”
“又不远,就当散散步呗。”娜依罗浑不在意,拉起他的胳膊便往外走,维亚里比她高出一头,竟丝毫抵不过这少女的力气,硬被扯到了门外。
娜依罗指间扣着金索,脚下盈风便要运轻功起身,维亚里挣脱了她的手,仍旧略微低着头,道:“你自己去吧。”
大大咧咧的少女这才觉出不对,收回指间金索,伸手扣住了维亚里手腕。
经脉干涸气海空虚,竟是个化功的模样。
娜依罗惊骇万分,她离教半月有余,尚不知维亚里强行修炼内功被废之事,此时心念电转,一瞬间看清了这个师弟身上许多细微之处,眼眶泛红深陷,嗓音嘶哑难辨,脚步虚浮无力,处处皆是旁证,自幼习武的女弟子自然深知功体对习武之人何等重要,一时间心下纷乱,惊讶与惋惜同时涌上,让她一时失语。
过了片刻,她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会这样?”
维亚里却哪里有力气与她分说其中细节,只低头道:“就是这样。”
娜依罗又问道:“明辰师兄怎么说?”
“师兄没有办法。”
明教少女又沉默下去,她脑中忽然闪现出一个人影,一个长发披肩,玄衣如墨的人影,那个人倚在木质的栏杆上,很随意地向楼下望去,神色平淡之中带着一丝玩味,眉目略显锋利却自成诗画殊色——
是生于大漠长于风沙的异域少女,毕生仅此一见的在骨风流。
于是她脱口道:“万花谷呢?万花谷也没有办法么?”
静静站立的少年被她这一句话刺得向后倒退了一步。
“此去一别,山高水长,两位……善自珍重。”
“不然……就与我回万花谷好不好?”
“谢某愿以一身武骨半生修为,换当年不曾行此差,踏此错。”
行此差,踏此错。
惊回闪现,声犹在耳。
“我与万花谷,已无瓜葛。”维亚里沉默良久后再次抬头,对不知道他受了什么刺激而忐忑不安的少女道。
“瓜葛……什么意思?”少女在心中道,未曾出声,她虽然与维亚里讲的是汉话,毕竟讲得不纯熟,这样的用词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然而单听语气也猜得出维亚里的意思,娜依罗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又问道:
“那……那你要不要吃甜糕?我去买一点,很快就回来,我去找你,好不好?”
圣墓山腰和遥远绿洲的距离,以轻功跨越只在片刻之间,若要凭双脚走到则需小半日时光,娜依罗终于明白维亚里为何拒绝与她同去,少女心下万分同情,只想着能不能转换话题让他开心一点。然而维亚里摇了摇头,道了句:“不用了。”便自顾转身回房,一步一步慢慢行走在石阶蹬道上。